(一)

“哈哈,小子,怎么哭起来了?多大人了?啊?”爷爷的声音沙哑而沧桑,他轻轻拍了拍钟九的肩膀,抖了抖旱烟斗里的烟灰。

“阿爷,我……”钟九深吸了一口气,他毕竟是男人,不管这世道怎么说男女平等,但男人总得是要比女人坚强点的,于是他挺直腰板,深吸了一口气,“我回来看你了!”

“这次要待上多久呢?”

“快过年了,起码……过年后再说吧。”钟九不安地蹭了蹭脚边的泥土,不敢将自己那不求上进的想法告诉爷爷。

“呵呵,没关系,没关系,想待多久啊,就待多久!”爷爷上下打量着他,拍了拍他那件没穿过几次,依旧崭新的皮衣,看到了从他里头衬衣胸口的口袋里露出一角的,皱巴巴的烟盒,“买了车,在外面做生意哩?”

“算是吧。”钟九挠了挠脸颊,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忙不迭地从衬衣里摸出烟盒来,“哎,阿爷,这是我回来的时候别人送我的好烟,中华,你听过哩?”

“听过,怎么没听过?”爷爷的眼睛都发直了,“别人送你哩?”

“是啊,来,阿爷,这包……”

“我抽一支尝尝味道就行。”爷爷吞了口唾沫,目光没从烟盒上挪开过。

钟九赶忙给爷爷递上了烟,让他叼在嘴里,然后用那防风的打火机点着了。

蓝色的火焰在这宁静的山村里显得格外妖艳。

深吸一口,再深吸一口。

爷孙俩就这么面对着面,一人抽完了一根烟。

“这烟……不错。”

钟九听了,忍不住笑着又递上一根。

爷爷却没抽,只是挂在了自己耳朵上。

斑白的头发像是稻草似轻轻压着那支烟,将它固定得很牢。

“好小子,爷爷给你做晚饭去,今天回来,得丰盛点!”

“阿爷,我来做就……”

“去去,小子,你今天坐着就好,难得回来,爷爷当然得亲自烧。”

“那我去看火!”

“行!”爷爷摸了摸耳朵上架着的烟,“走,咱们进去慢慢聊!”

……

(二)

老旧的灶台上有不少裂痕,但用起来依旧没有什么问题。

灶炉里的火焰升得老高,旁边烧米的大锅里隐隐传来了阵阵米香。

“阿爷,我这次回来带了不少礼物,隔壁那苗奶奶呢?我待会儿先把布匹和针线工具送去,她肯定喜欢!”钟九用烧火棍拨弄着柴火,火光将他的脸庞映得通红,墙壁也像是染上了一层漂亮的颜料。

关了一半的木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冬天的夜晚早早的降临了。

爷爷那正在切腌肉的刀忽然悬在了半空,几秒后才缓缓落下:“……你苗奶奶已经走了。”

“啊?”

“村里的人,走的走,离开的离开了。”

乍一听好像是一种意思,但仔细想后却完全不同。

“……都走了?”

“走了。”

“村里还有别人吗?”钟九的声音低了许多,不似刚才那般高亢了。

“没了,就我这糟老头子一个咯。”

“爷,你……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人待在这里的?”

“半年前吧。”爷爷依旧把日子记得很清楚,“夏天的时候,老瘸子被他儿子接去城里了,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他用力挠了挠头,几次张开嘴又闭上。

钟九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哈哈,没事,这不有你来陪我这老头子了吗?你小子可得多住几天哈。”

“那肯定。”

爷爷已经切好了肉,将它们丢进油锅里一滚,‘呲啦啦’的,就冒起一阵诱人的油香。

爷爷炒菜的模样依旧如钟九小时候一样麻利。

不多时,桌上就多了好几个菜盘。

对于城里的人而言其实不算丰盛,但在这破旧的小屋里,却已算是大餐了。

蒜苗炒肉、青椒肉丝、番茄炒蛋,还有一条和饭一起蒸熟的咸鱼。

那有些泛黄的大米在昏黄的灯光下冒着白色的雾气,混着那诱人的菜香,不断刺激着钟九的味蕾。

“爷,怎么还在用这个电筒啊。”

家里照明的不是电灯,而是能当台灯用的电筒。

“这电筒有什么不好的,白天没事的时候摇一摇,晚上就能用好久了。”

“我是说……咱们这还没通电吗?”

“通电?哈哈,这么偏个地方,就我一个老头儿住,没必要通啊。”

“如果早点通电,修一修路,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走了。”

“哎,没事,这山沟沟里的,被废弃也是迟早的,现在啊,都往城里头去,人都聚在一起住,不然不方便,来,小九,吃菜,多吃点。”

“好,好。”

回来的时候,钟九想了许多可以聊的话,但到了饭桌前,却好像说不出什么来了。

爷爷似乎看出了他的沉默:“你车里,都带了些啥嘛?”

“哦,有城里的特产,零食啊,用的啊,之类的,还买了些碗筷啥的,还有新的电筒什么的……路过镇上的时候买了不少菜,还买了烟,哎,对,阿爷,到时候你拿去抽,别抽旱烟了,对身体不好。”

“没事没事,我都抽几十年了,身体不好能活到八十岁吗?”爷爷摆了摆手,“带了真多有意思的东西回来哩,等明天天亮了,好小子,你可得带我去瞅瞅。”

“那没问题!我一样一样的给你介绍!”钟九的心情因为爷爷的玩笑而又一次变得飞扬了起来,“这要是把我车里的东西铺开,都能开小店了估计。”

“挺好,山里的小店,就用咱们这屋子开。”

“哈哈。”钟九觉得爷爷的玩笑还挺风趣的,“不过开了也没用啊,这山坑里一个人都没有,卖给谁呢?”

“卖给老头子我呗,我用好吃的和你换。”爷爷大笑道,“哎对,今天咱们整点酒喝,难得的好日子。”

“哎,阿爷,你还喝酒啊,对身体不好。”

“什么好不好的,喝了身体才好!”爷爷又站起身,费了老大劲才打开那酒缸,“这是从你去城里的时候开始酿的,就等你小子回来喝呢!”

酒液不算很纯,顶多只能算是黄酒,但香味却是很浓郁。

爷爷先给他倒了一碗,才拿了个小碗给自己倒了一点。

“来,喝了,小子!”

“好!”

“酒怎么样?”

“好酒!”钟九其实不太会喝酒,他砸吧着嘴巴,没尝出什么特别的味道,只觉得心中暖暖的,像是燃起了一团焰火。

……

(三)

酒足饭饱后,钟九帮着收拾起了碗筷。

洗碗依旧如过去一样麻烦,得从水缸里把水舀出来,倒进锅里,烧的有些热了,再把碗放进去洗,洗干净后再舀一勺水倒进脸盆里,重新清洗干净。

洗洁精和钢丝球都是没有的,只有老丝瓜瓢和皂荚。

餐桌已经抹干净了,爷爷正借着油灯那昏暗的光搓着一个又一个面团——电筒放在灶台前正给钟九洗碗用呢。

“阿爷,这是在做什么?”

“烤小甜饼,里面塞红糖,或者白(bo)糖。”爷爷的普通话在山村老人里,已经算是标准的了,因为他当年是村里的教书先生。

“这面饼好像是早上发的吧,阿爷你是打算提前把早餐做了?”钟九将手从冷冰冰的水里伸出来,往自己的裤腿上抹了抹。

老爷子侧过头,油灯将他的影子映得很高大:“是给个小姑娘做的。”

“小姑娘?啊?阿爷你不是说山里就你一个人了吗?”

“是啊,就我一个人了。”

外面的夜色是那样的黑,连一丝一毫的光都透不出去,就像是被一张厚实的帘布遮挡住了一切。

“啊?阿爷,你……说啥呢。”多年的城市生活让钟九成为了坚实的无神论主义者——虽然在刚才稍微动摇了几秒钟,他咽了口唾沫,感觉嘴巴有些干涩,抬起手拿起那铜茶壶,对着嘴就喝了一口凉白开,“难道那小姑娘不是人么?”

“哦,你说的也是,我倒是忘记把她算作人了,嗯,也算是人的。”

“谁家的小姑娘啊?”钟九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

他总听以前的老人说,深山里什么都有,爷爷在这里待得久了,指不定也会遇上。

但文明社会的生活告诉他,这世界上压根没有那玩意儿,都是些传说故事而已。

“忘了谁家的了,平时她不在村里,偶尔倒是会来玩。”

钟九顿时放心了不少:“哦,跟着大人一块儿来呗,谁家的,阿爷你都不记得啦?”

“嗯,因为她都是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来?那可真够皮的……”钟九捏了捏大腿上的软肉,忽然就有点盼着太阳早些升起了。

“哈哈,怎么,好小子,你还怕鬼?”

“我?我怎么可能怕鬼——这世上哪什么鬼啊,我只是看这天色那么暗,担心有狼来。”

“那你就放心吧,咱们这门还是结实的。”爷爷大笑了两声,“你上阁楼去睡吧,那木板床我每个月还都收拾几下的哩。”

“诶?阿爷,你还睡稻草铺啊。”

“习惯了,睡这个舒服,睡那木板床还硌得慌哩。”爷爷把面团一个个擀成饼,站起身准备放进火里去烤。

不用担心明天就没法吃了,这玩意儿在冬天放一个星期根本没事儿。

“那我去睡了?”开了一天的车,又回到了熟悉的村庄,钟九的精神松懈了下来,身体也感到格外疲惫,他拖着包和行李,连牙齿都懒得刷了,就攀着梯子上了阁楼。

“好,你先睡。”

楼下的油灯还亮着,即使躺在床上,也依稀能看到少许火光,爷爷还在忙碌着,钟九没由来的感到安心,和衣往床上一躺,随便从行李拿出毯子一盖,他就感觉自己被拖进了梦乡。

……

(四)

“咚。”

“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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