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萝茜盯着躺在她床上的男孩,轻轻咬着指甲,酒红色的眸子里波光粼粼,像被风吹皱的湖水。

她忽然就有点后悔,后悔把这小东西带回来了。

因为这小东西看起来年纪实在有点太小了。

从一方面来说,年纪小意味着可塑性强,就跟块橡皮泥似的,多萝茜可以按自己的心意随便把这小东西捏成她喜欢的样子——无论是勇者魔王,亦或者英雄坏蛋,君子小人,只要她想就大概率能成功。

可从另一方面来说,年纪小通常都意味着麻烦。

多萝茜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小孩子,她觉得小孩子从某种意义上简直可以说是混乱无序这概念最好的体现了,当然,有的小孩子被家长教得彬彬有礼,听话又乖巧,这样多萝茜也很难讨厌的起来。

但前提是不要让她费心费力地来教。

多萝茜一向很讨厌麻烦,而在她眼里带孩子绝对是数一数二的麻烦事。

不管是在原来的世界,还是现在这个以实玛利大陆,多萝茜都是坚定的不婚主义者,于是理所应当的,她也不准备和任何人生孩子——无论是结婚还是生孩子对她来说都是绝对禁止事项,她觉得感情太麻烦,而小孩子的存在本身就够烦人的……

所以达咩。

那么问题就来了——

多萝茜叹了口气,托着腮,双目无神地看着鸠占鹊巢,躺在她床上的,浑身脏兮兮沾满泥水草叶和干涸血迹的小男孩。

她倒没嫌弃男孩弄脏了她的床,她只是有点纠结——纠结于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应对这小东西,是该和蔼可亲一点呢还是该不苟言笑?又或者干脆自然点随意点,平时独处的时候怎么样以后就怎么样?

啊啊,好麻烦。

果然,她心想,当初就不该救下这小东西的。

当然现在其实还有补救的办法,那就是趁这小东西还没醒把他丢回到魔女之森外围,让他自生自灭。

可不知为何,站起身摸出魔杖就要开始读条传送魔法的多萝茜最后还是放弃了咏唱,又坐了下来。

算了。

来都来了,大过年的,都不容易。

好人当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都选择把这小东西捡回来了,那就没有再丢掉的道理,更何况魔女之森对人类来说危险重重,遍地都是畸变生物和禁忌存在,小东西只要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当成小点心吃掉。

多萝茜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坏到哪儿去,所以她决定让小东西在她这儿待段时间,等到小东西伤势痊愈了再把他送出去也不迟。

当然,前提是要抹消这小东西关于魔女之森的记忆。

多萝茜可不想让别人发现她的踪迹。

想到这里多萝茜收起了魔杖。

她不再咬指甲了,也不再微微俯身托腮作沉思状,而是垂眸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男孩,视线游移,从男孩的脸颊到微微起伏的胸膛,到一动不动放在身体两侧的攥紧的手……

“哎呀。”

多萝茜语气很夸张地喊了一声,却又在下一刻把提高的音量降了下去,带着点高深莫测的感觉,她说:

“是我上了年纪之后记性越来越差了么?可我怎么记得刚刚……这小东西的两只手都是松开的啊?”

躺在床上的小东西闻言胸膛起伏的节奏和呼吸的频率都不自觉地加快了些——当然,他恐怕已经在努力控制了,而事实上正常人也的确很难发觉发生在他身上的诸般微小变化。

不过……

“不过我其实是骗你的。”

性格恶劣的猫魔女一边饶有兴致地盯着男孩的紧闭的眼睛,一边笑吟吟地说:

“你的手从一开始就是攥紧的,从来都没松开过,至于我为什么说你的手一开始是松开的呢……因为我想诈一诈你啊,可小东西你蛮聪明的嘛,居然没上当?”

说到这里多萝茜顿了顿,颇显悠闲地翘起腿,把手放在腿上。

她穿了黑色的丝袜,还是丹尼尔系数比较高的那种——简而言之就是很厚,看起来完全不透一点肉色。

只有丝织品的顺滑和柔腻,还有一点点微妙的,双腿被束缚着的微妙羞耻感。

但就算如此,也比裸腿穿裙子更能让多萝茜接受。

变成这个样子已经五百年了,虽然这期间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睡过去的,但还是有很多观念无法避免地被改变了,例如她的感情淡漠了许多,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也迟钝了不少……当然,既然有改变的也就会有不变的,这么多年时间过去了,多萝茜依旧喜欢吃小甜饼喝热红茶,平日里依旧喜欢穿着黑裙子戴着尖顶帽子在午后搬张躺椅在花田前晒太阳。

哦,当然,她也依旧喜欢穿黑色不透肉的裤袜。

以前或许是这玩意儿能给她带来一点点的安全感,现在则单纯是因为习惯了。

总之,她的手指在膝盖处那细腻的丝织品上跳舞似地轻敲着,侧过头,微卷的长发如流水般从一侧肩头坠落下来。

“但是啊。”

她看着男孩,睫毛微颤,一板一眼很认真地说:

“要是换个人类说不定真就被你骗过去了,可姐姐是魔女,魔女想要搞清楚你是不是在装睡可太简单了,所以……”

“小家伙,你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于是男孩睁开了眼。

多萝茜只为他简单处理了伤口,没完全把他治好,再加上之前他就已经失血过多了,如今便显得相当虚弱。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挣扎着,近乎蠕动地挪到了床脚那边,把瘦弱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垂下头用胳膊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隔着老远警惕地看向多萝茜。

多萝茜下意识挑了挑眉。

有意思。

她想。

如果她是猫的话,那么眼前这小东西就像被她逼进了墙角无处可逃的小老鼠。

嘿,别说,越看越像。

浑身脏的不成样子,瘦的皮包骨头,缩在墙角时小小一团,唯有脸上那双纯黑色的眸子亮得出奇,灿若星辰。

多萝茜下意识打量男孩的眼睛,可男孩发现她在看他的瞬间就移开了视线,把整张脸都埋进胳膊后面。

真麻烦啊。

这小东西八成把她当成对他不怀好意的坏人了……也是,谁让她刚刚非要用那种故作高深的腔调说话呢?

多萝茜头疼起来了。

她下意识抬起手,轻轻咬着指甲,思考怎么样才能让这小东西明白她不是坏人——当然就算小东西觉得她是坏人好像也无所谓,毕竟多萝茜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

而且,如果小东西先入为主把她当做坏人的话,对她来说好像是会更方便一点诶。

毕竟对小孩子来说,坏人的威慑力永远都要比好人更强……而代价则是很难跟眼前这小东西变得亲近了……可她为什么要跟这小东西变得亲近?

这小东西只不过是她捡回家用来打发时间的宠物而已。

主人可没必要跟宠物共情。

多萝茜这边纠结着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男孩,而男孩那边却忽然用沙哑的声音说:

“……谢谢。”

“?”

多萝茜闻言下意识转头看向男孩,很意外地眨了眨眼:

“你向我道谢?”

“……”

男孩不敢跟他对视,依旧瑟缩着身子,语气倒还算像样。

“妈妈说……”他嘴唇颤抖着,低声嗫嚅,“如果有人帮了我,我应该对人家说谢谢。”

“……”

多萝茜有些意外。

这小东西居然还挺礼貌?

家教蛮好嘛,不过有句话叫仓禀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就以实玛利大陆普遍的情况来说,一般只有富裕点的家庭才会有家教这种东西,而富裕家庭的孩子又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于是多萝茜便下意识问:

“你妈妈告诉你的?挺好……可你妈妈难道没告诉过你魔女之森对人类来说是禁忌之地?”

话音刚落,她看到男孩忽然抬起头来。

很难用语言形容男孩的神情。

哀莫大于心死,他的脸上满是悲戚,眼角嘴角都耷拉着,面部肌肉抽搐着扭曲成一团,于是像拧毛巾一样,漆黑的情绪和泪水被挤了出来,顺着脸颊到下巴,接连不断落在床上,洇湿了一小片床单。

“妈妈……”他磕磕巴巴地抽噎着说,“妈妈她死了……爸爸也是……”

“好多血……好多人……火……哭声……他们追我……妈妈说跑啊……快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我不敢回头……我听见妈妈说不要回头……我一直跑……我跑到了这里……”

他破碎不堪的叙述到这里忽然中断了,然后他抬起头来,满脸恍惚地看着多萝茜,像溺水般拼命呼吸,滑稽而狼狈地打了个哭嗝。

“姐姐。”

被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的男孩呆呆地问:

“你就是魔女之森里那位……喜欢用小孩炼药的老魔女吗?”

“你也要杀了我,用我炼药吗?”

多萝茜愣住了。

她失神地盯着男孩看了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垂眸。

是战争么。

她想。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纵然历史是螺旋上升的,但以结果论的角度来说,人类却似乎始终没有从重复的历史中得到教训。

多少家破人亡多少妻离子散?

前世如此,此世亦然。

真是让人作呕……让人讨厌啊。

魔女如此想着,却伸出手来,按在了似乎已经准备引颈受戮的男孩头上。

“就叫你小老鼠吧。”

她轻声说,然后迎着男孩惊愕的目光,她微微勾起嘴角:

“我不是对你说过么,我需要的是宠物,不是药材。”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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