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由她来决定你的生死更加合适,毕竟,如果说这世上谁最有资格亲手杀死你的话,那就必然是她了。”

说罢,我闪身让开,退下舞台。

吉薇妮亚走上前来。

观众和演员的角色互换。

我拉开几米远的距离在一旁看着,同时也撤去了对吉薇妮亚的身体的保全措施,现在我只想当个好观众,至于她们究竟会怎样……就交由吉薇妮亚决定吧。

吉薇妮亚一步步接近夫人,用我给她的用血编成的薄纱遮住身体,每走一步血纱都会轻轻晃动,就像一个红色的幽灵。

明明只是几步路的距离,吉薇妮亚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

从一百九十二年前开始的复仇之旅,终于到达终点。

即使从一开始,复仇的理由就站不住脚。

即使从很久以前起,“复仇”这个行为本身的重要性就已经超过了目的。

即使恨意本应随时间流逝变得淡薄,她还是执拗地把这个行动贯彻下去。

复仇早已不是单纯的行动,而是她一路走来的支柱。

如果没了它,少女就什么也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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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与母亲对视着。

垂下的长发遮住了吉薇妮亚的侧颜,双眼在刘海下时隐时现,嘴唇微微颤抖,握住血纱的手指太过用力,透出白色的关节。

与此相对的,夫人虽然已经连行将就木的病人都不如,但她是平静的,那毫无血色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分不出是出于直面死亡的释然还是万般无奈的绝望。

沉默。

失败者平静地看着胜利者,等待宣判。

胜利者却比失败者更加不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十几秒,也可能是几小时,吉薇妮亚突然撩开遮住脸的长发。此时她的嘴唇已经不再发抖,握住血纱的手指也放松下来,她又变回了平时那个冷静的、端丽的她。

吉薇妮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躺在花丛中的夫人,眼中是刺骨的冷彻,宣告道:

“是你输了,我的母亲,温莎妮·戈德利曼。”

“没错,是我输了。”

夫人很干脆地承认了。

对方如此干脆地认输,吉薇妮亚的眼神略微变化了一下,但随即恢复正常。

“知道吗?我为了这一刻,等了多少年?”

“从我离去的那一天算起……大概是,一百九十二年吧?”

“记得真清楚呢。”

“女人的心永远比旁人想得更加细腻。”

“真是一脸游刃有余的样子呢,即使失败了也在演戏吗?太难看了。”

“这可不是演戏啊,我的女儿,我还能有什么手段呢?对你而言,现在的我只是个任人鱼肉的将死之人而已了。”

“……你,难道不为这个结果感到愤怒痛苦吗?”

“如果那是你希望我体验到的,那么恭喜你,你成功了……”

夫人稍微偏了偏头,就连这样小的动作她做起来都十分吃力,惨白的脖颈仿佛随时都可能折断。

“我现在,可是生气到了极点呢。”

随着这个简单的动作,她的表情也扭曲了,那是怒意、恨意和杀意的集合,只是看到就让人背脊发凉——

“——没错,我愤怒!因为完美的我竟然最终败在你们的手上!我痛苦!因为失败的苦果必须由我一人吞下!我悲伤!因为身体奄奄一息甚至失去了比生命更加重要的嗓音!我悔恨!悔恨没有更早出手解决你们!我不忿!因为打出的每一章底牌都没取得致胜的效果!如果时间能倒流的话,我一定会在一开始就全力以赴把你们剿杀!”

饱含负面情绪的怒喝毫无前兆响起,吉薇妮亚不禁后退了一步,担心这也是什么隐藏的杀招。但什么也没发生,这只是单纯的吼声而已。

然后吼声刚落,夫人就立刻恢复原状,满脸憎恶的表情消失了,换上那张平和的面具。

“但是……果然很难办啊,被来自过去之敌和命中注定的宿敌联手打败,这事本身就够悲哀的了,为什么要让它更悲哀呢?”

“你想让我饶你一命?”

“不,我是指‘不能在失败的时候一脸哭丧样’,这关乎淑女的仪态。”

“……口气真大。”

“这大概是我的缺点吧,但也被你完美继承了。我倒还有点奇怪呢,还以为你会继续念叨你这些年来都是怎么过来的,都吃过哪些苦,以此来指控我的不义呢。”

“我也和你一样,不想让悲伤的事变得更加悲伤,我已经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那上面了,太煞风景了。”

“珍惜时间的话还为何磨蹭?做出选择吧,我的女儿。”

夫人说“女儿”两个字时用了重音,还露出明显的古怪的笑意。

“选择……”

吉薇妮亚的眉毛不自然地一挑,但她没有再退缩,而是伸出一根手指。周围的气流迅速压缩在她指尖,形成了一颗小小的空气爆弹,虽然威力不大,但杀掉一个人还是轻而易举的。

“温莎妮·戈德利曼……”

吉薇妮亚细细念出她的名字,把指尖的空气爆弹向她靠近——的瞬间,空气爆弹的正球形外表开始扭曲崩坏,最后又变回气流散去。

“……看来,我也到极限了呢,太过疲惫,不只是意念投影,连空气爆弹都做不出来了。”

吉薇妮亚收回手,耸了耸肩。

话虽这么说,但她看上去仿佛松了口气。”

寂静再次降临,但这次并没有持续太久。

在这短短的几秒内,吉薇妮亚已经做出了决断。

她抬起脚——

——然后,后退了一步。

“我已经想明白了……果然,不能就这么简单完事。”

“哦?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的选择是‘不杀’。”

“……”

夫人陷入沉默。

吉薇妮亚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已经反复考虑了很多遍——对于一个人而言,死亡难道就是最糟糕的结局了吗?对于大多数人是,但对于少数人而言恐怕不是吧?换言之——”

她低下头,冰冷的眸子中折射出残酷的光。

“——你现在已经败给了自己的女儿和一生的宿敌,这个耻辱的烙印将永远铭刻在你的灵魂上,更别提你的声带已经受到重创,失去最引以为豪的嗓音,单这一条就够让你生不如死吧?所以,比起杀了你,让你背负着耻辱和痛苦活下去,丧尽昔日的一切辉煌和荣耀,这才是最适合你的结局!”

吉薇妮亚的目光越发冰冷,嘴角也扬起一丝残忍的笑意。

然后最后看了一眼夫人的脸,就转身离去,脚步声听起来无比坚定,连头也不回。

“……”

但夫人只是静静看着她的背影,脸上并没有本应有的绝望和无助的表情。

她依然沉默着。

作为观众看着这一切的某人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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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句话也终于应在你身上了啊,吉薇妮亚……)

我看着依然在强撑的她,暗自摇了摇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弱了?

还是说,真正的你本来就是如此软弱?

(但是……我无权插手呢)

这是她的选择,我无权左右她的意志。

如果她执意要继续自我欺骗的话,就让她骗下去吧。

如果她畏惧没有目标支撑的人生的话,就让她逃避下去吧。

虽然还是有点不甘心。

(拜托,不要告诉我,你只能到此为止了——)

正在这时,

“侥幸”捡回一条命的某人,发出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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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这么胆小吗?”

“……”

无视背后传来的嘶哑的话语,少女加快步伐。

不要停,不要去听。

一旦有所动摇,自己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就会彻底崩碎掉。

“害怕未来的胜利者和迎接死亡的失败者……哪个更可悲?”

“……”

不要作出回应,更不要回头。

只当那是耳旁风。

“……告诉你一件事吧,在过去,我对生活的热忱还没有被糟糕的命运和婚姻消磨殆尽的时候,曾想过一件事……”

快走,快走,快走。

“……如果,我将来有了女儿,该先教给她什么呢?读书?写字?才艺?琴棋书画?”

“……”

脚步一顿。

步伐第一次慢了下来。

“都不对……如果有了女儿的话,我教给她的第一件事大概会是——”

夫人顿了顿,

“——即使受到过巨大的挫折,

即使犯下过弥天大错,

即使一直以来都活在迷茫和痛苦之中,

即使失去前进的方向,

也一定要活下去,

昂首挺胸地活下去。”

“……”

咯嚓。

脚和晶砂摩擦的声音戛然而止。

少女停下了。

她的身体摇晃着,肩膀在微微颤抖。

仿佛抛下了什么般,弯下腰去,

捡起一根掉在地上的,锋利的晶刺,

然后,

将晶刺紧紧握在手中,不顾锋利的边缘把自己的手也划破出血,回过身来,走向被彼岸花簇拥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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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这究竟是命运的作弄,还是愚行的终局?

——咔嚓!

·

为什么会落到这一步呢?

·

——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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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以来都像个用恨意作发条的活动小丑,徒然空转着,憎恨左右自己命运的发条,却又害怕失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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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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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做过这样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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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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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自己只是个普通家庭的孩子,与漂亮倨傲但也只是个普通人的妈妈一同生活、成长,那么自己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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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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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时期,妈妈会一边抱怨一边细心地照料自己,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抚养长大。

幼儿时期,自己会缠着妈妈念睡前故事给自己听,妈妈起先会很不情愿,但在自己的软磨硬泡下总会答应。

十多岁的时候,自己可能会拿着写满优秀的成绩单去向妈妈索要奖励,也可能因为贪玩而被妈妈训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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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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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青春期后,妈妈会死缠烂打地问自己有没有中意的对象,疑神疑鬼地为自己的一言一行担忧,红着脸给自己讲述简单的青春期知识。

再长大些,自己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届时妈妈会唠唠叨叨地告诫自己社会上的常识,自己大概会“知道啦知道啦”地敷衍过去,心里却因为这份温情而微感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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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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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切都是虚妄,是不可能实现的美梦,是自己本该拥有却没能得到的遗憾的残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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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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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从小就有一个爱自己、并能告诉自己何为爱的至亲之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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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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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被爱。

也想去爱某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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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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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你赐予我的恨,让我在痛苦中长大。

即使了断这恨意后我就会失去前进的方向、活着的理由、乃至构成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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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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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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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妈妈。

——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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