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早已人迹罕至的、白墙上布满青苔的教堂里,牧师为面前的齿轮和螺母举办了婚礼——没有爱意,没有亲情,更不用说什么只会出现在童话故事里的山盟海誓,有的只是教堂外还在为礼金讨价还价的两家之主。

这“婚礼”办得太不像婚礼了,倒像是一场谈拢了却又总有人失约的交易。

不知该用“说来奇怪”还是“意料之中”来形容,对于人变成零件这件事,以及“不像人的人才是完美的人”这种观念,有人在一夜之间就全盘接受了,而另有一部分人却因他们的接受而感到恐慌。

第二天单项席工作的窗口前多了一排带有皮条的椅子,据说是为防止客户再像昨天那样失控。

他说不清这东西和某次偶然在精神病院看到的固定病人用的那种有什么区别,至少它们都会让人产生望而生畏的不适感。

“呼……啊……来晚了……真见鬼!上帝怎么能发明睡觉这种反人类的设定来阻止我工作……”单项席对座椅心生疑虑时,瑞寇冲开了公司的大门,钟声响起,又是开工的时间。

“别多想啦……反正那不是给我用的,还是乐观点吧——再过两周我就能拿到工资了——比之前多几倍的工资!”

到了下午,维黎从学校回到针织厂,一个孩子随即把一袋棉花扛到了她的身边。“谢谢啦!”她微笑着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

“监工去别的车间了!”在门口搬东西的孩子发出如释重负的呐喊,屋内的交谈随即掠过纺纱机的吱呀声,不过和之前比起来,今天的气氛似乎要凝重得多。

“维黎姐,你有听说过性格校准技术吗?”在反复确认监工真的离开之后,一个女工低声向维黎问道。

“听说过,一种不成熟的技术,大概就是通过扼杀性格来加剧趋异症,达到让人麻木的目的,未来或许可以运用到医学方面?

不过因环境问题流行起来的趋异症毕竟不是什么可以很好预防或根治的小病,晚期会让人丧失人格,把人给变成器物,对于这技术的风险我保持态度——”

维黎突然发现看向她的人都露出了几分惊恐的神情,这才察觉到情况不对,“你们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那也就是说我们过几天就要变成器物了!”这话音一落,车间里立刻充斥起自危的叹息和抽泣。

“咳咳……别慌,别怕……发生什么了?你们……”维黎竭力稳住现场的秩序,然后她身旁的另一个女工递上一纸通知,随后她就了解到了令她难以置信的实情——

“老板说现在全市都已经跟那个校准的公司签了协议,明天要我们都去做校准……还说……没接受校准的就要被解雇——全市都是这样……你还记得那个被拉去结婚的戴伽吗?听说昨天她做完校准就已经被变成齿轮了,还被嫁给了一个螺母!”

“这……”维黎惊讶之余,那女工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现场越发混乱,恐慌的气息迅速蔓延,多数人在一阵自危的思索之后又把目光投向了维黎。

“姐妹们,别怕!保持冷静!我绝不会让你们变成那样!”维黎起身一拍纺纱机,周围便没了嘈杂的声响,于是她放低了音量,用安慰的口吻继续道,

“没事,这件事会解决的,我不会让这种荒唐的事发生在我的周围,虽然老板肯定懒得听我们的意见,但我哥和弗艾特先生如果知道这件事,肯定也愿意帮我们,如果能和平解决最好,如果不能的话——”

“维黎你又在搞什么鬼!”监工的呵斥打断了维黎的陈词,维黎只是白了她一眼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若在以前,一场骂战在所难免,但此时更大的难题摆在面前,她也无心跟监工辩驳什么。

“我们该怎么办……”维黎听到一句带着哭腔的低语,思索片刻,做出了一个坚定的回答:

“这事太大了,他们太过分了……如果有必要的话,我想我们得抗争一次……”

或许是心里想着太多东西,于是就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今天的工作在不知不觉间结束了,不过当晚间下班的钟声响起之时,维黎是唯一一个起身的。

“喂!你不能走!她们难道没有跟你说今晚要加班赶一波产量吗?”监工拦住正要走向大门的她,怒道。

“我有急事,要回去,赶时间。”维黎一边答着一边拨开监工的手。

“回去!别忘了是谁让你在这工作的,你要是——”监工扯住维黎的衣领,可维黎回身时,监工却被吓住了——

“差不多得了吧,如果你觉得他发给你的那点工资和面子值得你为他们去死,那你大可来追我、拦我!”

维黎从口袋里抽出一把手掌长短的水果刀,直指监工的脖子,相持几秒后,举拳的监工终于还是认怂,把她放了出去。

今天单项席倒没做什么错事——反正昨天犯的错到今天就成了工作,除了极度疲惫和满身血腥味以外,他觉得自己还是体面的。

遇到最大的问题可能是出入——因为各种巨大的零件已经在公司门口堆积成山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单项席远远看到一个影子向他奔来,走近时那熟悉的声音才让他认出了来着的身份:

“哥,出事了!”维黎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张通知交给单项席,

“这个所谓‘让员工完成蜕变,变得更加勤劳努力的先进技术’,其实就是在散播趋异症、在毒害民众!

按照他们的意思,全城都会被卷进这股反人类的歪风里,被变成零件——这是绝对的残忍之举,我们不能放任这一切发生!”

“这……这……这家公司……就是我入职的那家……”在随口说出这句话并看到维黎的反应后,单项席立刻后悔了自己的失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维黎的声音和精致的面容在此刻变得格外冰冷,“原来你说的‘职员’就是在干这个?”

“你听我说,我这是为了改善我们的生活,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们……绝不能这样永远待在这个社会的最底层,我们需要——跨越!而想跨越就要弄到钱——很多的钱!

我原也不知道性格校准的实质是这样,但……只要他们想招工,总会有人来做这个的,至少我现在的工资翻了几倍,我——我们的未来全在这份工作上了,我还得继续工作下去,然后让你有个高学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跻身到更高阶层去——你看,至少我现在体面多了。”

“你真这么认为吗……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认为的?”维黎一边说一边后退,仿佛面前站着一个危险的生人。

她想起很久以前单项席曾经对她说过“要让世界变得平等”之类的话,那时他们都还是个孩子,哥哥的理想还是去做一个为正义而战的英雄,而非找工作、赚钱、体面、买房、结婚、实现“跨越”。

“你当初还给我买书说想去完成上面写的那些远大理想,可如今你为什么开始想着‘跨越’,费尽心思把自己和大家割裂开来?”

“那是以前,我不懂事!现在我只能说——啊呀!”单项席用力挠了几下自己的头发,轻微的刺激镇住了突如其来的晕眩感,

“如果我能不吃不喝不用工作还被人赞颂,我会比任何一个贤者都大爱天下!如果我能不老不死刀枪不入还宝剑在手,我会比任何一个勇者都所向披靡——但我什么都没有!”

维黎正欲开口,单项席却在片刻的沉默后继续压住了她的声音:“校准的事……没关系,明天你来我的窗口,我给你糊弄过去——反正他们肯定相信你会挺过第一次校准……过段时间你就全天都在学校,等我有钱了我们就去别的城市——我发誓那会我绝不会再做校准师!”

“我不能走,因为即使我走了,这种反人类的行径依旧在发生,这样的逃避没有用,我们得从根本上改变——

弗艾特先生已经准备在明天发动工人进行抗议了,女工们这边也有很多事情需要解决,我想借着这个契机开始一场抗争。”

“你又这样……拜托,趁早收起那泛滥的救世主情结吧,说说就好,可别真把自己当罗兰夫人……我们不过是普通人,怎么可能干出那种事业……”

“里昂那场起义不就是普通人干出来的吗?”

“是,但起义不是失败了吗?他们都死了!”

“但他们活过!”

愤慨和失望融化成泪,一齐在维黎眼中旋转,“且不说这职业的‘体面’何等不光彩,你真的觉得工资多一点,名字高尚一点自己就与众不同了吗?

你依然在为别人工作,依然俯仰由人,依然没有足够的保障,而且,你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坏了,却依然连一点合理的休息时间都没有!”

“够了,你别说了……”单项席不受控制地抓住维黎的双肩,半晌,又无力地垂了回去,“是,我确实需要休息,我状态太差了,明天——不,有时间的话我很愿意跟你细说我的想法,但今天还是算了吧……”

许久的对视和沉默之后,维黎在叹息中得出了一个结论:“好吧,也许我们站在同一个台阶上,但看到的已经不是同一个东西了……”

“你……妹妹,听话,不要铤而走险,别犯傻了。”单项席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话音里带着恳求,“我相信大道理你都懂,不用我多说,对吧?啊,也许你只是有些叛逆罢了,我以前也这样……

毕竟你读的书比我多,你肯定更明白我们其实什么都做不到,对吧?我想认识到并接受自己的微不足道是一种成熟的表现……”

“如果变得麻木不仁得过且过就是成熟的话,我宁愿让自己继续幼稚下去。”维黎还在后退,黑暗中单项席已经看不清她的脸了,

“恰恰是因为我读过书,我才更清楚我们身处一个怎样的时代,我们需要什么、能做什么、什么该改变、要怎么改变——我们应该去引领改变这个时代,而不是接受它的病态!”

泪痕已被风干过几遍,维黎已经在这场争执中得出了一个难过的事实:“单项席先生啊,对不起,我想我们已经渐行渐远了……”

她转过身,朝着悬于长夜的明月奔去,单项席想拦下她,可没跑出两步就眼冒金星,扶着墙,吐出一口鲜血来……

夜里的耶林并不完全安静,侧耳倾听的话,呜咽要比夜班的机器声大得多。

这是一座多么美丽多么富裕的城市啊!黄金遍地——尽管那不属于开采黄金的人;琼楼林立——尽管建起楼房的人还在流浪;华服满目——尽管织就华服的人衣不蔽体……

“勤劳、努力,天下多少剥削假汝之名而行!”

站在瓦砾堆积成的山丘上,回应维黎的只有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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