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曾经感叹,人本身宛如秋天的飞鸿,来去皆有迹可循;但人间的过往却似春夜的一梦,醒来了然不记。我对这两句咏叹极为认同,尤其是每当我开动思维,探知了某些人不为人知的秘密之后。这些秘密身后的故事却还如隐藏在幕后,令人无从推究。举个简单的例子,街上路过的一位主妇,左手食指尖裹着创口贴,那么可以猜测,她很可能是穿针或是切菜时伤着了手指。但要判断究竟是怎样的情形造成了她受伤,除非看到伤口,否则无法判断。

再举个现实些的例子:方才,我对一位河边垂钓的老人做出了关于他身世的一些揣测。从仅有的观察情报中,我推想他很可能坐过冤狱而导致社会关系被破坏,昭雪后也只能靠着抚慰金孤寂地生活。然而,我的推想也只尽于此,他为什么会坐冤狱,他的家庭情况如何我都无从得知。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这两句诗在这里再一次得到了验证。

眼见得时间推移,我们在地面拉出的影子也愈加缩短。渐到正午时分,对于沿河上下的垂钓者们来说,也是一波歇息的高峰:正午水温较高,并不适合垂钓。故而一部分只在上午垂钓的人们便在此时鸣金收兵,而打算奋战整个白天的钓客们也各自拿出午餐进食。我留意到,方才那位老人准备的鱼饵,用量大概得一个白天才能消化完。但他的身边除了装鱼饵的袋子,居然没有带午饭的模样。虽说不吃午饭算不得健康,但不少人还是依然形成了这样的习惯。至于那些辟谷的修行者们更是水米不进。所以,我虽然因为那位老人在一片进餐的人中依然坚守钓竿而不免多看了几眼,但终归也没太过奇怪。

“喂,你也认识那个老头?”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穿戴着钓师特色的米色遮阳帽和马甲的壮实男性叫住了我。他坐在河边的板凳上,身旁的工具倒是齐备,但钓竿只有胡乱丢在河沿上的一支。他拍了拍长板凳的另一侧,自然是示意我坐在那边。“听口音,小姑娘不是这里人吧?”

“我是茨城霞浦人。”

“就说嘛。要说霞浦的话,小姑娘,你和嘉茂家是什么关系?是他们家的门生吗?”

“您是从眼色中辨别出的吗?”

“哦,是啊。小姑娘你这么说,看来你就是嘉茂本家的人呢。”

叙过来历,我竟得知,这位络腮胡子的壮实男性也接受过嘉茂家的家学,他与祖父同辈,是我曾祖辈的一位长者的门生。他虽然学了些嘉茂家的阴阳风相之学,但并没有像我们这般以此为业,他的本职是一家小企业的掌门人。现在,在嘉茂家学的背景下,颇生急流勇退之意的他已然把事业交给了自己的继承人,而自身则寄情于山水之间。比如,现在他便在钓鱼一道上很是热衷。同样得益于嘉茂家的杂学,他的收获远超旁人。从路过的人们和他打的招呼可以听出,他便是这一带闻名的爆钓王。他从我观察老人的眼色游移中,作出了“我也是嘉茂阴阳学门人”的判断,这的确无可厚非。

“说起那个老头啊,也算我的熟人,经历也挺令人感慨的。”壮实的男性往嘴里扒了一大口米饭,似乎是意识到在一旁的我并没有进食的准备,于是从身边的袋子中抽了一个橘子给我。尽管春天的橘子未必味道很好,但同门之谊毕竟显而易见。待我坐在了旁边,络腮胡子壮汉便开始向我探问:“小姑娘,那个老头给你什么印象?”

“我觉得他似乎显得不合群,或许这与他盛年到中年时期经历过的某一段风波有关,这个风波使他在那段时间遭受到巨大的挫折,但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在这一波劫数过去后,他倒是一个人拥有了物质生活还算充裕的余生。我的判断大概是这样。”由于我的性格并不喜欢锋芒毕露和见面交底,所以我也并没有将所有的判断和盘托出,只是交代了一些模糊的描述罢了。

络腮胡子仰头大笑:“果然不错,果然不错,嘉茂家的学问真是不可小觑。几个月前,我看这老头一条鱼都钓不上来,便凑过去想给他支个招。没想到,老头在钓鱼技术上实在是无可救药,但和这个人倒是一来二去地熟悉了。”

于是,络腮胡子也没有理会我是否还愿意听下去,径自开始讲起这位老人的故事:“这老头是枪杆子出身,后来借着行伍里的关系有了妻子儿女,又转业做起了给原来的东家供货的生意。然而,十四年前,发生了一档子大事,差点没让这老头当场送命。

“老头长年给行伍里供应棉花、蚕丝、橡胶制品、布匹等等。要拿个什么词来概括这类东西的话……或许‘战略储备物资’这个词比较恰当吧。十四年前,正是他这门子生意风生水起的时候,各个地方都有他收购、存放这些东西的仓库。那年的一天,他调了一队车,集中了各地库房的一批物资,再运往指定的地方。然而没料到的是,路上出了事。

“本来,像他这种常年要用汽车搞大宗运输的,肯定会为这种风险投下很高的保险的。像这样的车祸,照理说,只要把那段时间周转过去,等保险金到了,真正的损失就并不会很严重。然而,保险公司肯定也是不情愿赔出那么一大笔钱的。他们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让第三方的调查队出具了‘责任完全在运输方’的鉴定结论,从而让他们援引各种免责条款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而且,收不到货的那边又是个惹不起的主,于是,按照这个第三方的报告,就把这位责任人给送进了班房。

“近来,好不容易才得到了一位律师的帮助,他得以从牢狱之灾中解脱出来。好在,律师的辩护,让他洗白了自己的罪名,因此得到了一笔十几年冤狱的补偿款。十四年来,自己的事业自然灰飞烟灭,家庭也分崩离析,尽管物质上还算宽裕,但精神上着实是相当失落。但好在时间推移,慢慢地,他也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但是,我和他交谈的时候,发现了这么一个疑点:虽然孤单的生活不再是他的心结,但他却总还是有着思索的模样。

“我试着探问过,得到的答案是这样的:他始终没想明白,自己当年是怎么被认定为要负全责的。而且,十几年的无妄之灾,也使得他的思维变得极为麻木。甚至,连那位律师是如何为他做无罪辩护的,他也是浑浑噩噩地无从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络腮胡子显然也没有明白,所以他接下来说的,只是那次车祸事件的详细始末。

“十几年前那天,老头组织人去运送那批货。由于那时他的事业正旺,来往业务也多,手下跑运输的都很忙,拼凑出这么一队人已经很勉强,不免其中大多数都是缺乏经验的外行。好在运输毕竟只看内容物是否保质保量按时到达,送货的是些什么人并不重要。于是,这队人便上路了。在一个山道上,天气正晴,然而,这些车不知出了什么状况,竟尔纷纷撞在了一起,更有的直接冲出山道,后果自然无法想象。本来,老头将这次事故当成意外车祸向保险公司索赔。然而,得到的第三方验证结论却是这样的:事故原因认定为运输车辆使用的轮胎不是山道轮胎,以至于在山道急转弯处抓地不牢而造成事故。车队里的司机又大多缺乏经验,临危不知应变,从而使惨剧更加扩大。由于在后续调查中,确认了这一批车辆属于老头的企业,日常养护也都是他们负责,所以老头理所当然成了事故的责任人。等老头应付了事故责任和这些死难者的抚恤,他的企业自然只能剩下一个空壳了。”

这件事看来似乎并没有差池。如果这些都是事实,这位老人要负责也是无可置喙的。但后来的那位律师又是抓到了哪一丝破绽,翻掉了这个案子呢?络腮胡子刚才说,即便是在翻案时,这个老人也是麻木不仁,可以说对翻案毫无帮助。也就是说,翻案的关键证据,还是在络腮胡子刚才的那一段转述里。

“我觉得,问题出在这里。那位老人的企业能够做到如此的规模,想必也用了很长的时间。然而,这么长的时间里,难道他们负责管护车辆的部门,就一直没有意识到轮胎并不适应路面的问题吗?”

“当时不是任务重吗?有可能一时疏忽,把平日里跑平地的车召集起来去跑山路了吧。倒也并不一定就是管护非得察觉的吧。”

“这个国度恐怕没有太多的平地吧。要说从各地抽调的车辆,我认为绝对是山地轮胎占大多数。更何况,拼凑完车队后,总要进行给油、装货等一系列的整备工作。这时候肯定也得检修轮胎吧?毕竟是给机要部门送东西,总得有个万全的准备才行吧。

“我认为,律师很可能便是抓住了这一点,或许他还调用了某些其他资料,证明了当时的一些情况,最终证明了老人的企业当时的确是以拼凑的方式组成了车队。接下来,我们可以继续推测:这位律师最终让‘事故责任并非企业’的辩题成立,那么就需要有另外的担责者。当年的现场勘查成为了多方认可的证据,那么应该是负责的。那份调查报告没有涉及其他外力因素,那么我也觉得可以不用考虑其他外部力量的恶意作用。

“这么想来,问题无非出在两个角度。一个是某种天灾,一种则来源于车队里的人。如果是车队里的人有意捣鬼,那么这个严重到无人生还的后果恐怕还得定性为恐怖事件。但按照调查的情况来看,这些人也不至于和这种危险势力扯上关系,因此可以排除恶意。天灾无法预料,车队人的无心之失,这两种情况的共同点便是‘超出了车队人员的知识水平’。这里特别提到了一个情况,就是车队东拼西凑,成员经验普遍较低。或许,我们可以就此进行一个猜想:由于经验不足,车队在行进到那里时,没有预测到本该预测到的危险。而企业本部,也忽视了经验不足的事实,按照平常的惯例,并未刻意加以提醒。

“这些司机再怎么不熟悉长途运输,也毕竟是以司机为职业,也就是说,至少是有驾驶证的。取得驾驶证所需要的知识至少也是齐备的。既然如此,取得驾驶证需要的技术本就该足以应付这段山路了,毕竟驾驶证的考试路况远比这种普通的路复杂。所以,这种不可预料的因素应该是发生在驾驶技术之外,也就是某种未曾预料的突变。试想一辆从事运输的货车跑在路上,一个学习了驾驶技术的人坐在驾驶室操作着它,有哪一部分会产生他无法预料的突变呢?恐怕整台车上都不会有这样的死角存在。所以,我最终做出的,是这样的猜测:

“车辆由于临时召集,来不及进行全面整备,因此,大部分都还是停留在从各地奔袭而来的状态。因此,在运输的途中,或许发生了轮胎久用而老化,但备胎无法全面更换的窘境。由于经验不足,他们擅自做了错误的决定:将车上的轮胎货品用以替换——这个企业从事的便有橡胶制品业务,有轮胎在货品上毫不足怪。然而,换上的轮胎,抓地力始终不够,所以导致了他们难以操纵,最终酿成惨剧。然而,惨剧的火焰又把橡胶的痕迹全部抹消,令调查组也无法得出结论。这或许便是律师的一番说辞,最终将责任从老人身上卸了下去吧。”

这时,远处一阵水响。那位老人的一支鱼竿弯曲得很厉害。这次,老人没有再错失机会,最终,它提起了他的第一条斩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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