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颠簸,身上的疼痛,以及车轮咯吱作响。

阿卢比尔十分不舒服。他在马车的摇晃下,脑袋不停地撞在车板上,来回反弹——于是他终于醒了,但头疼得厉害,疼得头皮发麻,那感觉像是被人掀了天灵盖一般。

他想去扶自己的头,可压在身子下面的手怎么也抽不出,于是他又想着坐起来,但也失败了,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手脚都被人绑着呢。

“怎么回事,我在哪?”他的嗓子有些哑,有些干渴。不知是因为头疼还是宿醉,他的视线极其模糊,他用力眨了眨眼,却只能隐约看见坐在身边的一个人影。

“咱们是在马车上。”一个声音回答。

“哈尔什得?”阿卢比尔叫出了他的身份,他停止了挣扎,“兄弟,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就被捆起来了?”

“你……现在清醒了吗?”那声音带着犹豫。

“我当然清醒!”

“那就好,其实昨晚发生了一点事……”

“等会再说,你先替我松绑!”

“我要先说完这件事。”

“好吧,那你快点……”

“是这样的,”雨切清了清嗓子,像是在整理思绪,“昨天你喝醉了,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你睡得很熟,所以我便找了人过来,打算把你弄回屋子去睡。”

“然后呢?”阿卢比尔听得有些不耐烦了。

“然后你突然醒了,从靴子里摸出了一把刀,当场就抹了其中一位的脖子,之后又将这把刀戳向了另一位的鼻子,刀尖留在了这人的脑子里——这两位当场就死了。”

“什么?”阿卢比尔惊讶得无以复加,“你莫不是在开玩笑?”他惊得冷汗直流,毕竟,他也知道自己的酒品有点差。他心里发虚,于是又问:“这两位……都是谁?”

“有一位我知道,就是那个帮忙取马的‘拉恩’,另一位是个中年人,长得有点矮,右手好像有点活动不便,我叫不出名字。”

“啊!”阿卢比尔发出了一声悲鸣,这声音甚至让雨切这石头心肠都有了触动,于是骗子便不再说话了。

阿卢比尔喘息着,像发怒的熊,他的眼睛红得可怕,似要溢出血一般。他没再要求雨切给自己松绑,他沉默着,陷入了内心封闭的悲恸之中,也不再过问这辆马车将要去哪。

而直到周围响起嘈杂的人声,阿卢比尔这才如梦初醒,忙问道:“咱们这是在哪?进城了?”他意识到,眼下的事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你的那群‘兄弟’费了好大的力,把你捆了起来,我要阻止他们,结果也被他们围在了里面。”雨切说道,“他们似乎是想造反,我好说歹说,终于劝动了他们,让他们放了咱们一条生路。”

“造反?造反的是谁?”阿卢比尔连忙问。

“一个宽下巴,还有个金胡子……”

“是他们两个,那两个白眼狼,他们……我早该注意到的!”阿卢比尔咬牙切齿。

雨切给他松了绑,扶着阿卢比尔坐了起来。这是一辆轿式马车,封闭的车厢中看不见外面的情况,这壮汉拨开窗帘,看到的是阳光下颇为热闹的街道与集市。

“咱们不能进城,谁在驾车,让他出城!咱们去北面……去找人帮忙,咱们好杀回去!”阿卢比尔神情慌张,他两手抓着雨切的胳膊,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

“没关系的,冷静。”雨切安抚道,“我有一位朋友在这里,是信得过的人,咱们可以找他帮忙。”

马车停下了,雨切先下了车。正午的阳光耀目得很,阿卢比尔怔怔地看着自己这位兄弟,看他伸出手,对自己说:“来吧,这里很安全。”

阿卢比尔直到这最后一刻,依旧相信雨切,相信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贪金者”十分小心地屈着膝盖,慢慢下了车厢,经过短暂的适应后,他看清了自己身处的环境。

他正身处于一片圆形的空地之上。惨白的太阳悬在头顶,让他的额头瞬间出了层汗,但太阳其实算不得什么,相比这毒辣的日光,人的视线才更让他发怵。

四周都站着人,黑压压的人,穿着锦袍的少爷与抱着扁担的挑夫,背着孩子的妇人与拄着拐杖的老人……这些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此时此处,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一点,落在了这位被吓破了胆的壮汉的身上。

他只觉得喉咙一阵发紧,头脑发昏,脚下一软便瘫坐在了地上。远处的人发出了海浪般的议论之声,有嘲笑,有哭声,有咒骂,那些声音汇聚在了一起,像是人世间最尖锐的武器。

老鼠是见不得阳光的。

阿卢比尔用手挡着那些从人群里抛来的碎石块、烂果子,他开始有些呼吸困难,嘴里便下意识地喊着“哈尔什得”——他仍祈盼着自己那位“好兄弟”能够挺身而出,救他于水火。

这段时间并不算长,但却显得如此难捱——直到有人站在了他的面前,黑影遮盖住了重重的视线,他才终于感觉缓了口气。阿卢比尔抬起头,却又被这人一脚踏翻在地——站在他面前的原来是一位士兵——这些人给强盗头子栓上了镣铐,浇灭了他心中刚升起的希冀,拖着这神情崩溃的男人上了刑场。

刑场就设在这广场的空地上,刽子手是个缺了半只耳朵的男人,这人赤着上身,手上擎着一把厚重无尖的行刑剑。

阿卢比尔面如死灰,如今这种情况,他也无法再继续欺骗自己——他得承认,自己是被人卖了,被自己那位“兄弟”卖了。

男人被迫跪在地上,刽子手问他还有什么话想说。

阿卢比尔惨笑了一声,他的目光在台下那群形形色色的人的身上游移不定,显然,他是在寻找一个人。

最后,他在人群后方寻到了这位金发男子——两人对视着,皆是面无表情。

“我无话可说。”这便是他的临终遗言。

于是,刽子手举起剑,然后挥下——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艰难、也没有令人感觉印象深刻,这受刑者的头颅就这样脱离了肢体,滚落在了沙土之上。

刽子手没再去看自己的杰作,他打开自己的工具箱,用酒擦拭掉剑上的痕迹,又用油精心打理剑身。他叹了口气,心情不怒也不喜——若每一位受刑者都能像这位一样,不绷紧着身体,不胡乱挣扎,也不大喊无辜,只伸长了脖子甘愿受这一刀……那他的工作也会轻松得多。

缺了脑袋的身体歪倒向了一旁,那伤口处还在喷着血,时急时缓,能让人联想起男人们的某种可笑的生理现象——这是一种脉动,而这脉动正意味着,他的心脏还尚未停歇。

行刑者的助手捡起地上的头颅,将这生机断绝的瘆人疙瘩举了起来,展示给台下的人看,民众们欢呼了起来,那叫喊声大得吓人,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其中又夹杂着儿童的哭声。他们借此发泄不满,又或是掩饰心中的恐惧。

事已至此,雨切远远地看了一眼,便牵着马离开了。他的脸色铁青。

前天晚上,趁着阿卢比尔喝醉,雨切在酒水里做了些手脚,以便这位壮汉能在足够的时间里睡得足够沉。而等阿卢比尔完全睡死过去之后,雨切便开始行动了——他将盘子与罐子用力摔碎在地上,又将椅子扔向了窗户,发出了极大的动静——显然,他不怕惹事,怕的是没人过来。

最初被引来的两人,就是那位名叫拉恩的年轻人与一位身材粗短的中年汉子,雨切假装醉酒,和他们两人起了争执,他抽出了阿卢比尔放在桌子上的短刀,故意在这位首领的头顶胡乱比划。他的行为把这两人吓得不轻,由此,他们的惊呼声又引来的更多的人,而第二批来的人里,便有那“宽下巴”和“金胡子”——雨切做这些事的目的,就是想引这两位出来。

雨切原本计划着要在这里多留几天等,仔细探查之后再伺机行动,可当他留意到这两人的举止时,却又有了新的打算。

宽下巴和金胡子在阿卢比尔面前和其他人一样,对老首领有着足够的恭敬和顺从,可当他们注视拉恩时,目光中却略带着敌意兼蔑视——他们固然不喜欢这位阿卢比尔看好的年轻人,可这也并不能代表他们就有谋逆的心思,甚至不能说他们对阿卢比尔不忠。但这不要紧,对于雨切来说,知道他们心中有过不平衡,那就足够了——若有一个借口能够遮掩内心的胆怯,他们便能更容易原谅自己的临阵退缩。

年轻人拉恩和中年汉子唯恐雨切伤了阿卢比尔,便想要上前劝阻,而雨切则顺势挥舞起了手中的短刀,他的动作迅捷无比,众人只见一道白芒在眼前闪过,而再回过神时,却发觉那凶器竟已不见了踪迹。

他们惊疑不定地四下打量,都在寻找凶器的下落——但谜题很快就被揭晓了。

离他最近的中年汉子直挺挺地仰面倒下,身体还在抽搐,似乎一时半会还死不了——短刀的刃已完全没入了他的脑部,只留下一个刀柄斜立在他的鼻子上。就当众人的视线都被这中年人所吸引时,年轻人拉恩那边也出了状况——他用力捂着脖子,想要止住自己那喷血的伤处,但血液依旧从他的指缝流出,同时又流向他被割破的食道,他的口鼻都在流血,模样骇人,大量的失血使得这年轻人晕眩了过去——很快,拉恩倒在地上不动了。

雨切跨过那仍在时不时颤动的中年人的身体,直视着门口的众人,他这平静而冷酷表现,哪还有一点醉了酒的样子。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卷轴,众人惊骇于他的动作,都是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我和贪金者之间还有些私人恩怨,不仅是养狼人的事,还有我自己的事……算是新仇加上旧恨。”静谧的夜里,雨切的话清晰而响亮,“我知道,阿卢比尔是你们的首领,而你们对他忠心耿耿,但如今这种情况,忠诚毫无用处——总要有一方做出妥协——要么我解开卷轴,放一场大火,咱们同归于尽;要么你们让一条路出来,让我把阿卢比尔带走,而你们继续带着这山上几百号的弟兄们过活,我保证不会再来打扰。”

他说话时只看着宽下巴与金胡子,这便是暗许了他们的决策者身份。

“没门儿,就算我们全都死在这里,你也别想活着出去。”宽下巴说,但他的口气不很坚定。

“说得好,看来还是我小看了你们。”雨切道,“胆小之人多为亡命徒陪葬——那咱们就走着瞧。”

他解开了卷轴的绑绳,将那卷轴展开,嘴里念动起了咒语。

“等一下!”金胡子连忙叫道。

一束明亮的火光从他手中飞窜而出,照亮了一张张惊恐或呆滞的面庞,有人发出惊叫,有人仓皇逃窜,也有人闭上了眼睛,愣在了原地。但灾难其实并未降临,火光消失了,就像它来时的那样快。

雨切大笑了起来,他抖了抖手中那张依然完好无损的卷轴,对众人说,“看来你们并不都是好汉。”

“都冷静!”宽下巴稳住了身后仓皇失措的人群,他忍不住对雨切说:“你果真是个疯子。”

“这下你明白了吧——你身后的这群人可不像你,他们胆小,怕死,不过你也要多担待着点,不能和他们计较,因为人的本性就是这样。咱们现在可以谈条件了吧,您……怎么称呼?”

“耐剌尔……”宽下巴不情不愿地回答,他看了身旁的金胡子一眼。

“耐剌尔老哥,今天的事就算我欠您一个人情。”雨切说,“我要一辆马车,为的是带阿卢比尔离开这里,然后找个清净处和他好好理论一番,以便厘清我们之间的恩怨纠葛。我向你们保证,从今往后,贪金者阿卢比尔这个人,永远不会再在你们面前出现。”他又笑了笑,“若以后能有时间,我一定会再度登门,前来拜谢。”

“别再来了。”耐剌尔闷闷地说了一句。他转过身,身后的人都给他让出了路,他对同伴说:“你们两个,去给他准备马车。”

被指名的两人愣在了原地,耐剌尔瞪了他们一眼,他们这才行动起来。人们互相看着对方,目光游移不定,他们虽都心中不安,却没人敢出声阻拦。

“都散了吧!”金胡子挥了挥胳膊,他的话一出口,众人便哄然而去——看来,改朝换代是必不可免的了——至此,他们对耐剌尔的决定再无异议。

雨切将昏迷的阿卢比尔扛在了肩头。阿卢比尔块头不小,此时更是沉得像具尸体,而雨切这一手扛人的本事,还正是从阿卢比尔这里学来的——这位壮汉原本是一位猎户——除了徒手搏斗与治伤,他把自己这收取猎物的看家本领也一并教给了雨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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