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望镇,这些年来没有任何变化。

一大早,人们依旧会赶着车出门,在镇上的集市摆好菜摊,卖出最新鲜的食材。

作为一个地处伯加行省偏远地区的小镇,专门来到这里的游客数量并不算多。

相对于那些驻守在这里鲜血军团士兵来说,的确是这样。

“这酒不错,我在这儿都能闻到香味。”

满载圆木桶的马车停下了,头戴圆帽的老人笑着向面前的士兵致意。

“老先生,这酒是要往哪儿送?”士兵问道。

“去镇上唯一的酒馆。我家的麦酒,可是酒馆老板指定的,大家都说好!”老人摸着胡茬,得意地说道。

那士兵看了一眼身旁的同僚,脸上掩饰不住激动。

“去酒馆就能喝到了吗?”

“这位老爷,您难道不知道吗?”老人有些惊讶,“咱们桥望镇的名产不说青豆,起码也有麦酒一份吧?”

“嗨,这家伙三天前才调来镇子上,不懂的多了。”

另一名士兵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偷懒了, 还要巡逻呢,等晚上去酒馆喝个够。”

“喂,酒馆的事儿我刚来的那天就该告诉我了!”

“怪我咯?谁知道你特么是个酒鬼!”

两人互相推推搡搡地去巡逻了。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然后驾着马车,驶上了通往酒馆的道路。

鲜血军团,还是一如既往地关注着桥望镇,和半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样呢。

不,不是桥望镇。

他掀起帽檐,望着远处山坡上,树林掩映后的那座悬崖。

他们守着的,是悬桥堡。

……

马车缓缓地在林间坡道行进。

左侧的坡下是一片金色的田地,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些晃眼。

老人的脸上盖着那顶圆帽,惬意地躺在车座上,嘴里哼着找不着调儿的歌曲。

“哗!”

忽然,右侧的树林间一阵扰动,树叶摩挲发出急促的声响。

眨眼间,一个人影已经出现在了路中央,拦住了马车。

马匹受惊发出的声响让老人从午睡中醒了过来。

“怎么了?”他似有不满地摘下了帽子,朝前方瞄了一眼。

“午安,这一路辛苦。”拦路的少年整理着衣领前的纽扣,做了个请的手势,“不如我请您酒馆里喝一杯?”

老人露出一个微笑:“算了,我才从那里回来。喏……”

他拍了拍身后的木桶:“今天的活计。”

“我大老远跑来,您可别卖关子。”少年也笑,“还是说,要我帮您一把?”

他解下了背在身后的剑鞘,从里面抽出了一柄直剑。

“大白天抢劫,好歹蒙上脸。”老人不慌不忙地从马车后方的车筐里,取出一杆木制的矛。

“陆维耶,我就知道你不会老老实实地坐下来讲话。”

少年冷笑,他手腕翻转,直剑划过一道弧形,地面上的树叶全都被吹开。

老人慢悠悠地下了马车,然后解开缰绳,拍了拍马背。

那马倒也听话,这就调转方向往下坡去了。

“好歹让我这个老师检验一下你这段时间以来的练习成果。”陆维耶说道。

“沃夜西小子,如果你想要知道接下来我要说什么,要做什么,你得用实力证明你配得上。”

“呼!”

陆维耶话音刚落,沃夜西已经化为一道残影掠向了他。

手中的剑搅动空气,这迅猛的一斩几乎是贴脸而下。

“咔!”

但是,陆维耶几乎在沃夜西行动的同时也做出了反应,他让开一步,然后架起木矛,完完全全地封住了剑的轨迹。

两人之间不仅仅是武器的对撞,更是魂力的对撞。

一股无形的气流以两人为中心席卷开来,引得树林间的枝叶一阵颤栗。

“那天你所做的,到底是为什么?”沃夜西压着剑,直视着陆维耶的眼睛。

如果说陆维耶杀了卓维匝是为了防止泄密,那么将我击晕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要完全埋葬秘密,那么杀掉我岂不是更稳妥?

他一直想要弄明白,陆维耶到底在想些什么。

所以,当再次遇见老人,他绝不会手软,哪怕是逼他说出想要的答案。

“这个魂的强度不错。”

但是,陆维耶无视了沃夜西的问题,而是以一副老师的口吻说道:“但是还不够。”

“越强的力量越要懂得收敛。强者之所以处在更高层次,不在于威力巨大的招式,而是收放自如的从容。”

沃夜西皱了皱眉,瞬间便收起爆散的魂力,然后聚集于手中的剑上。

陆维耶眼神一亮,立刻后退,木矛也借势脱出了剑刃的压制。

“没完呢。”少年脚步一动,整个人突然消失了。

驭风!

这可着实出乎陆维耶的意料,他没想到沃夜西居然可以在剑未收回的状态下使出驭风。动作之间的衔接几无空隙,行云流水。

而仅仅是他的脑海里产生这个想法的片刻,沃夜西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背后。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里都是死角。

即便是陆维耶,也来不及转身。

“唰!”

然而,剑刃掠过陆维耶的身体,却没有砍中的实感。

沃夜西顿时反应过来,他面前的陆维耶,只是一个残像罢了。

好家伙,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使用驭风闪避!

虽然沃夜西知道陆维耶没那么容易被击败,但是这一刻这位前鲜血军团教官所展现出来的实力仍然令他惊叹。

木矛如鬼魅般,刺向了沃夜西的后背。

沃夜西迅速转身,将剑拦在身前,抵住了矛尖。

矛尖与剑身的相接处蹦出火星。

陆维耶手臂突然发力,魂力缠绕于木矛之上,如同一记重炮击向了沃夜西。

“砰!”

蓝色魂气汇聚而成的虚影让矛尖又延长了一寸,瞬间便击碎了沃夜西手中的直剑。

“嘁!”沃夜西眼神一沉,觉得右手发麻,立刻甩掉了断剑向后退去。

但是陆维耶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木矛犹如一道闪电直追而来。

“好了,你要如何应对?”老人眯起眼睛。

沃夜西却扬起嘴角。

白色的魂在他摊开的手掌之间具现化,瞬间变成一柄剑的虚影。

这虚影化成的剑自下而上,将木矛一分为二。

陆维耶在原地站定,看了看手中的断矛。

“之前的那一击,你把魂都聚集在矛尖上,那么中间的部分就会很容易斩断。”沃夜西说着一甩手,剑影便化为白色的魂气消散了。

“呵,好小子。”陆维耶点了点头,一挥手臂扔出断矛。沃夜西头一偏,轻轻松松避了过去。

“果然,你的应识相当优秀。在极短时间内仅靠本能就做出正确判断,这种能力还真是不讲道理。”

“不必废话。”沃夜西懒得多说,“你就告诉我,你出现在伯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陆维耶笑了笑:“难道老费没告诉你?”

“费米尔先生告诉我,你不想让我开发应识这玩意儿。怎么,怕我练出来以后你没有还手之力吗?”

“那倒不。”老人跺了跺脚,抖掉鞋上的泥土。

面对沃夜西的挑衅,他显得很从容。

“应识是一种天赋,但是不能被拿来当饭吃。任何俢魂者,起步阶段需要的都是积累经验,然后依据经验做出判断才是最稳妥的,而不是依靠这种东西去抽奖。否则,你死得会很快。”

“可你还是败了,虽然这并非一场魂武的对决。”沃夜西嗤笑一声。

“败了?”陆维耶也笑了,“小子,几乎没人在我这儿占过便宜。”

“什么?”

“看看你周围。”

沃夜西的观察力很强,在战斗中他也不会忘记观察周围的情况。

所以,周围有什么?一辆马车罢了。

早知道了。

“又是什么障眼法吗?”沃夜西说道,“你这样说,是想让我分心?”

“我是告诉你,你现在站的位置很好,完全符合我的预期。”陆维耶笑着吹了一声口哨。

“咔!”

沃夜西的耳边传来某种东西开裂的声音。

他猛地转向一旁的马车。

车筐内,最大的那只木桶上正插着一只断矛。

那只断矛是……陆维耶刚才扔出去的那个……沃夜西突然想起了刚才的那一幕。

“咔咔咔……嘭!”

木桶上的裂痕瞬间扩大,整只桶就这样爆开了。

沃夜西消失在了红色的汁液之中。

“尝尝,这是酒馆今早的番茄汤,味道不错。”陆维耶笑着鼓起了掌,然后慢悠悠地转过身。

但他刚想迈开步子,却发现左腿被一道若隐若现的气流给缠住。

气流很温和,像是一缕烟雾。

不过陆维耶却退了回去。

“圣廷的秘术和魂术的一大区别,在于秘术的构建可以在脑海里进行,无需念叨术文或是构建术阵。”

老人一边说,一边抬起头:“而据说,修习十柱刻秘术的人,甚至可以仅凭意志使秘术展现。”

这条坡道的前方,有一个纤细的身影。

“真是幸会,安凛·康菲亚蓝衣。”陆维耶说道。

安凛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兜帽服,但是当她褪下兜帽的时候,那容颜足以让正盛的阳光黯然些许。

“又见面了,陆维耶先生。”她微微颔首。

“原来是你和那小子一起来的啊。”陆维耶回头看了一眼,沃夜西正弯腰狼狈地抹着头发,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番茄汤的味道。

“是的,我也有想要弄明白的事情。”安凛说道,她的话语中有一丝坚决。

陆维耶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如果没猜错,腿上的那股气流就是风之柱的秘术了……

虽然从柔弱的外表来判断,眼前这位不是那种会二话不说就把自己一条腿扯下来的残暴角色。

但陆维耶知道,这个年纪就能成为圣廷的蓝衣,那么她的判断力一定远远强于常人。

如果她判断,有必要用这种方法才能留住自己的话,那么她就很有可能会这么做。

“好吧,咱们回镇上的宿店好好说。”

……

桥望镇虽然不大,但是却有许多宿店。

这些宿店提供住处给短暂停留的人们。不过如今的桥望镇也根本没什么外来人口,所以这些店都显得很冷清。

曾经,这些宿店的老板们都风光无两。

当沃吉塔领主还管辖着这片土地的时候,时常有大人物前来桥望镇歇脚。

虽然说不上为什么,但是老百姓又怎么会知道贵族的事情?

只要知道自己今天的收入又涨了,那就可以了。

……“领主大人的人缘好啊,感觉跟谁都认识。你瞧,经常有人来拜访他呢!”……

年轻的少仆金帕里嘻嘻笑着。

他的门牙缺了一颗,小时候在路上摔跤磕的。

“笑不露齿。”自己这样告诫金帕里。

“我明白了,少爷,这样……”

金帕里努力地抿起嘴,但很快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但他的模样很快变得模糊,最终与记忆里那些日常的片段一同消散。

“呼。”

沃夜西叹了口气,收起了思绪。

整个房间里,只能听到水流哗哗的声音。

少年单手撑着墙,上方的龙头喷出的凉水让他感受到了清爽;而与之相反,他的心情却不是那么爽。

关掉龙头,他用一块布狠命地擦拭着头发。

他嗅了嗅胳膊。

啧,一股番茄味儿!

房间外,陆维耶坐在椅子上,手上正拿着一张报纸。

在他的对面,安凛倚在窗边,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

确实,平均五分钟就能看到一队鲜血军团的人。

“陆先生,我知道鲜血军团一直没有放弃对悬桥堡的勘察。但是,当年救伤骑士团已经搜索过了整个废墟,已经确认没有留下有价值的东西了。”

安凛这样说道,仍然望着窗外。

“在躲避追捕的这些年里,只有一件事情我是坚持在做的。”陆维耶的视线越过报纸的上沿,也通过同一扇窗户望着外面的街道。

“……观察悬桥堡以及桥望镇的鲜血军团,看看他们到底是在搜索某种东西,还是在做进一步的事情。”

“咔。”浴室的门打开了,沃夜西的头上顶着布,走了出来。

“你先解释解释那桶里怎么会是番茄汤?”他冷冷地看着老人。

“酒都卖给了酒馆,空桶不装点啥岂不浪费?”

陆维耶完全不在意沃夜西那想要吃人的目光:“还有,你要庆幸我没在那桶里塞炸药,不然就凭你那后知后觉的表现,怕不是脑袋被炸上天了还在思考为什么自己会死。”

沃夜西想要反驳,但他终究没有说话。

陆维耶说得没错,是他疏忽了。

在得知自己有着称得上是稀有的应识天赋的时候,沃夜西有些得意。

这意味着,在战斗中他不需要处心积虑地思考太多,只需要交给本能,就能解决许多问题。

但是,应识不是全知,更不是全能。

一个缺乏经验的俢魂者,仅仅是依靠天赋,是很容易翻车的。

“看看,又是一课吧?我看我得开始收费了。”陆维耶摸着胡茬。

沃夜西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面对着老人:“我宁愿交钱,也不愿意被泡在番茄汤里。”

“我想着你从伯加来桥望镇也不近,弄了这么一大桶好喝的番茄汤犒劳犒劳你,你还不领情。”陆维耶连连摇头,“小子不懂事,不懂事。”

“呵……”沃夜西懒得和他斗嘴,摆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

安凛看了看这一老一少,打过招呼后便离开了房间。

房间便只有他两人了。

“啧,这丫头跟你不一样,太懂事儿了。”陆维耶开了一瓶酒,将杯子斟满。

“跟你也不一样,比你靠谱得多。”沃夜西回了一句。

“真的吗?”陆维耶忽然看向他,“你也不是个粗心的小子。你应该思考过吧,当时那种情况我采取的做法有没有可能挺靠谱的?”

沃夜西沉默不语。

他当然思考过,而且无法否认——

卓维匝去找沃夜西,卓维匝死了。

这件事情的逻辑就会变得如此简单,而沃夜西几乎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澄清他的手上没有沾血。

陆维耶杀死卓维匝之后,又将沃夜西击伤,把自己在伯加城的事实暴露给鲜血军团。

这是在把一切的嫌疑转移,最大程度地转移鲜血军团的视线。

而沃夜西,毫无疑问是一个受害者。

这就是陆维耶的目的。

只是那个突如其来的转折,愕然与愤怒让沃夜西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从对立的角度去想这件事情。

“如果你不杀死卓维匝,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情。”沃夜西低低地说道,他抓紧了手上的毛巾,“为什么一定要……”

陆维耶看着他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深沉。

“为什么?因为你是沃家的幼子,当年断桥事件的幸存者,任何的风险都承担不起。”

陆维耶说道:“或许那个卓维匝并不会挖到你的身份,但是他为了他的同僚找你麻烦,你怎么办?” “……”

“再多的言语都是无力的。你杀死了他的那个同僚,那么你能让他的同僚复活吗?这件事情,会结束吗?”陆维耶摇了摇头。

“不会。于是他会开始关注你,想要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做,就像你现在质问我这样。”

说着,老人又喝了一口酒。

“这个矛盾是无解的,因此总有一天你会再次与他相对。而到了那个时候,你仍然要做出决定,到底要不要杀了他。”

“……记住,怨恨是一道锁链。一旦开始,除非斩断其中的一节,否则不会结束,绝不会。”

“那个卓维匝没有错,你也没有错。”他继续说道,“但必须有一方倒下才行。”

“这种事情,太荒唐了!”沃夜西猛地抬起头。

“是啊。”陆维耶笑了笑。

沃夜西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一瞬间的老人好像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态。

他好像,老了那么几岁。

“所以这件事情,无论怎么选,你最终都会陷入与鲜血军团纠葛的巨大麻烦,继而无法再保守你身份的秘密。”

那个瞬间很快过去,陆维耶收敛了笑容:“所以,只能出现一个打破局面的未知因素了。”

他指了指自己:“我是真正的凶手,我替你带走全部的嫌疑。你不用做出选择,你只需要当一个受害者。”

这番话过后,沃夜西彻底明白了老人的用意。虽然,冷静下来之后他也猜了个大概。

但陆维耶提出的问题仍然在他心头徘徊震荡。

怨恨是一道锁链,吗……

所谓的“斩断”,就必须是让其中一方倒下吗?

现在的少年,无法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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