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之下，有人在奋力逃命。
从金帐王庭的草原出发，路离一路乘风而行，穿过茫茫沙漠，翻过群山万壑，逃到了传闻之中立着扶桑之木的东海。
东海很大，大到可以容下他的所有对手。
东海很小，小到他找不到一处自己的容身之所。
道家的神通法，佛家的解脱术，再加上魔教与儒门的敌人，他的敌人密密麻麻布满天空，各色法宝光晕交织，形成一道道绚丽的光幔。
原来少有人迹的东海，竟因此显露出了几分人山人海的仙家气象。
这场追杀自从三年前的草原开始，差不多横穿了整个东胜神州，而今终将在这里落下帷幕。
海风带着萧瑟的气息吹过路离的脸颊，晶莹的血液滴滴落下，他不觉得疼，只是觉得有些冷。
油尽灯枯的神通灵光早已不堪重负，开始摇摇欲坠最后落在了海滩之上。
落日的光映衬着路离颤抖的身影从海滩上爬起，一眼望去，天下地下，皆是仇敌。
好似这偌大的寰宇天穹竟然无一处他可立足之地。
“练气、神通、金丹、元神、法相……除了那高高在上的人仙，怎么什么人都来了啊！”
“魔头路离，休要巧言善辩，你生为一代邪修，作恶多端，先为杀害同门叛出玄华门，后又为求功法不惜残害人仙东君剑圣，今日你罪有应得，吾等是谓降妖除魔！”
高高在上的云船里，缓缓传出了缥缈的声音：
“不过天道五十，大衍四九，魔头路离若你愿自行交出东君传承，散尽修为入悬空寺镇魔塔消除魔性，那么吾等也不是不可饶你一条性命。”
“自愿？这么说，我倒还要谢谢你们了。”
路离抹了抹嘴角的鲜血，笑了笑。
心中生出一丝预感，这一次或许自己便是穷途末路。
狂风漫天，云层中恰好落下了大雨，照得眼中每个人的五官都模糊不清，但那脸上的表情却却倒是如出一辙：
除魔卫道，义不容辞。
于是他的目光便扫过一张张陌生或熟悉的面容，神色开始逐渐变得平静，开口说道：“洛琉璃人呢？若不是她下的千机引，你们追不了我三年。”
没有人回答他。
路离这样的人物，就算虎落平阳，谁知道还有什么死前一搏的厉害手段。
更何况的是，他问的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
于是众人心有忌惮，只敢遥遥立在上空，不再上前，只隔着茫茫雪幕向他说话。
“路离老魔，你生为一代邪修也敢觊觎琉璃仙子！”
“像汝等鸡鸣犬盗之辈，之前蒙蔽了琉璃仙子骗做自身道侣还不够，现如今你还想干嘛！”
纷乱之际，忽而一曲箫声从远处传来，配着雨声，悠扬闻而，竟压过了漫天人声。
曲声深远，更是隐蕴道法真意，伴着曲声，人群一阵骚动，向两边分开，露出一辆华贵凤辇。
一位女子隐约其中，轻轻撩起纱幔。
随后女子莲步轻移，在众人眼中走下了凤辇，大雨磅礴，却在无声无息间避开了她的娇躯，白裙与臂纱在雨中随风舒展，宛若仙人。
洛琉璃，入了胭脂榜的第一美人。
所以她一出场就引来所有人的目光。
所有人都知道路离在叛出玄华门生为散修在东胜神州中拼搏的时候炼出一枚破体无形神剑。
方圆千丈之中，除了人仙无人躲得过他的神通。
因此即便到了此刻，就算是与他同境的法相大宗师，也无人敢走入他身前千丈。
但……洛琉璃是个意外。
路离自嘲地笑了笑：“你就笃定我不会对你下手？”
对此，洛琉璃微微一颤，脸上落下了一滴泪珠。
就像是胭脂榜在把她名列第一后给出的评语如诗如画，倾国倾城一样。
此刻的她美得让人生不出一丝动手的心思。
自从落云宗上代人仙陨落归墟洛琉璃的师尊接受宗主之位之后，落云宗的声势便一直不如从前，而在宗门重宝九仙妙鼎伴随人仙传承一同遗失之后，这落云宗的颓势更是一落千丈。
因此在寻到洛琉璃这位通天灵脉之后，落云宗便将全宗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她的身影。
不但是修行，就连平时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要仔细计算过，不在人前露出一丝瑕疵才行。
落云宗需要一名胭脂榜第一的仙女，她就当了仙女。
落云宗需要自己手中的人仙传承补全自家的功法，她便借机找上了自己。
在路离眼中，她就像是个人偶，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意志。
师尊想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宗门让她当什么人，她就当什么人。
潮汐滚滚，天空中雨滴重重地砸在了路离身上，他本来已不觉得有痛感传来，现在却突然心疼的厉害。
洛琉璃声音柔丽，微微哽咽：“对不起，阿离。”
他只说了一句话，路离却觉得她把什么都说了。
灵潮将至，修行大世即将到来，师尊说过灵潮来袭，修行大世将至，原本困扰大家修行多年的天地元气即将恢复到上古之时，人仙出手也将没有限制。
所以路离知道若是她的那位师尊还想要在自己手上恢复落云宗往日的荣光就必须要补全自家功法里有关于人仙那一境界的传承。
只是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宁肯来杀我也不愿意开口向我来讨要呢？
难不成你觉得我就真的是那种无情无义的魔头，只是贪恋你的美色实则心狠手辣吗？
“阿离……”
伴随着洛琉璃的话语声，天上的雨更大了一分，雨滴点点落下，仿佛一张帷幕，盖住了整片天地。
在模糊的眼神中，路离一阵恍惚，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到她名字时，也是这么一个大雨天。
他原本只不过是个玄华门的外门弟子，终日在炼丹阁里做着些辨识药草的粗活。
除了早晚两个时辰的修炼时光外，便终日没有离开过那汹汹炉火周遭。
直到那天傍晚，天上下了一场大雨，坏了那炉‘玄火丹’要等的天象。
自己才有空与师兄等人站在屋檐下谈天说地。
那场大雨很大，黑沉沉地仿佛可以倾倒一切。
但就在那漫天黑云中，天空突然划破一道红光飞来一簇红光，将方圆百里的黑云切成了两半。
自己震惊地转头，却听见黄师兄笑着说道：“那是琉璃仙子贯虹剑的遁光，相传贯虹剑是这世间少有通天灵宝，甚少有人所得，不过相比于琉璃的先胭脂榜第一的名声，就又不算什么了。”
通天灵宝与胭脂榜第一吗？
在黄师兄的话语声中，路离抬头，突然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路离也是抬头仰望者之一。
原来修行并不只有那小小方寸丹炉，在丹炉外，不但有着可以一剑划破天际的宝物，还有着那一笑便可倾国的少女。
所以从那一天起，他想，自己或许得走出这座炼丹阁。
路离本是这天底下最平庸的五行灵根，要不然也不会在入门后被分配到炼丹房打杂，修行一本平平无奇的太上感气法。
而想要入内门，就必须要参加外门大比，去和人争，却不曾想这一争便争出了问题。
内门不得入，却反而遭人设计成为了一名叛门散修。
修仙本就是与天争命，散修便更是如此。
为争机缘，他杀过很多人，闯过了很多艰难险阻，终于得天之幸，遇见自己的身受重伤的人仙东君。
得了她的传承入了法相境界。
人仙传人自然身份不能与往日相比。
华玄门因此撤销了对他的通缉令，曾经被她仰望的洛琉璃也在巧遇之中与她结缘。
似乎就像是上天垂怜一般，前半生的困苦过后便是后半生的幸福。
但他不曾想到，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泡影。
人仙传承乃寰宇世界最为尊贵之物，更何况他的传承还是那位东君所留。
人仙东君，天下最为杀伐无双的剑修，除了问天小筑里那位指极太玄的指玄王外便再无人可敌的天下无双。
即便是被魔道人仙暗算，联手两大天魔王围攻，却依然在最后重伤斩死了这三人。
这样的传承，谁不想要！
尤其是在有人发觉这传承落在了一个无亲无故的散修身上之后。
先是不知何起的流言，污蔑了他的名声。
“自古宝物有德者居之，路离不过一介散修，平日滥杀无辜，交结魔友，与魔道中人无异，这等人怎么会有资格手握人仙传承。”
“不错，他本就是靠不择手段才有今日，幼时便残害同门叛门而出，现在倒开始当个好人了？我早就觉得他狼子野心，若是让他成了人仙，那么天下乱也。”
三人成虎，说得多了，假的也变成了真的。
在加上有心人的授意下，自己便成了如今这幅样子。
众叛亲离，人人喊打。
直到最后一刻，在大雨狼狈地像个野狗一样。
洛琉璃见路离沉思不语，再次开口说道：“阿离，你知道我的，这一切都是师傅的意思，我本不想伤你，只要你交出东君大人的传承。”
“我以道心为誓不叫任何人伤你性命。”
“又是为了宗门？为了你的那位师尊”路离抬头，看见洛琉璃那张无暇的俏脸，不由笑起来：“与我相识是这样的，给我下千机引也是这样的。”
“洛琉璃，你活了这么久！”
“有做过一件自己真的想做的事情吗？”
生机缓缓流逝，人之将死，再多的不甘心也无处可说。
众人咆哮，但路离他只觉得吵闹。
仿佛一场笑话。
“琉璃。”
路离再次看向对方，“到现在你还没发现，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说罢，不等对方回答，他便御剑上天。
那张俊美的面孔上满是苍白，幼时合欢宗的宗主曾对他说，若是愿意入门当个鼎炉，她愿保他一生性命。
可惜那时他拒绝了，现在想想或许自己当初做错了也不一定。
他边笑边呕血，鲜血浸透衣袍，惨烈骇人。
看着他这样子，众人不约而同全部后退，只留下了那十余名法相修士上前，准备挡下他的最后一剑。
“阿离，现在收手，还可以……”
洛琉璃欲言又止。
“来不及了，琉璃。”
在话语声中，路离收了笑，挥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剑。
“剑者，宁折不弯。”
“师尊她没教过我这样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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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说死后真灵将入轮回，洗去前生记忆后方有转世之机，但路离闭眼之后却没有见到那所想的阎罗十殿，反倒站在了无垠虚空。
滚滚时光化作无数未来画面从他脚下划过，看得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原来这世间的一切早就天有注定，自己不过是那本早就钦定了主角的小说《寰宇剑游记》中一处注脚罢了。
不管自己多么努力，到最后也不过只是一个死后用来给主角提供人仙传承金手指的背景反派。
甚至就连此界最大的机缘灵潮复苏这件事情，也偏偏发生在自己死后的第二年里，巧合的让人绝望。
在寰宇世界中，灵潮是天地间的一种自然变化，灵潮起时天地元气大涨，人仙出手不再用顾忌损耗自身元气，其余人的修行也变得容易起来。
换言之即是，路离死后不久。
修行者的好日子就来了，而他则是倒在了最后的黎明前，没有能坚持住。
而且……为什么这个作者你这么有毅力啊！
写本小说还特意给反派写番外，一定就把我反派魔头的人设的钉死是吧！
突然间，路离只感觉有些恍惚。
似乎自己之前的一生都想被人给设计好一样。
早知道原来那么努力会有这么一个结局，那么我就在玄华门摆烂算了。
怪不得我的修行路上这么艰难坎坷，原来我被天道安排拿的是反派剧本啊！
RNM，退钱！
路离没忍住地骂了句脏话。
却不曾想，就是这句脏话改变了他接下来的人生。
自己过去的场景仿佛幻灯片一样在自己的面前不断回放，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后推来将他按入了时光之中。
就只是眼睛一闭一睁，他便回到了从前。
久违的晚风吹过他额发，他听见林海波涛声，闻到草木和泥土的味道。
在昆仑秘境中，他握着剑放在了自己身前少女的脖颈上。
不敢看对方那不敢相信的眼神。
这本是他原来人生中做的第一件残害无辜人性命的事情。
从这一天过后，他便将走上一条不择手段的反派之路。
而他这么做的原因就只是……
在这之前，有人答应了他，只要他帮别人杀了这女孩，那么便可保他得一个内门弟子之位。
现在想来，当初的自己实在是太过天真，内门名额早就暗中注定，自己这么做只不过是受人蒙骗替人做了嫁衣罢了。
那答应自己的宗门长老早就做好了准备，要把残害同门的罪责推在自己身上，借自己的手除掉对手的同时也将自己彻底打入深渊。
真是好狠的心啊！
想到这里，路离悚然回神，低头看向了自己身前的少女。
一身白色的宫装，头上插着两只金步摇的发簪，鲜花般娇嫩的面容，眼角的淡淡粉影天真又单纯，好像大半个世界的光影偷偷躲在里面，美得不像是真人。
只要一剑，她就会死。
只要一剑，自己就又会走上往日的道路。
手中杀戮无数，被人视作魔头，没有一天的好日子。
“一来就是这样的选择题……”
“我去你的脑残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