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石桥被光线分割成了两束:橙红色的桥面,与暗蓝色的底。

在陷入彻底的黑夜之前,世界留给人们的印象总是反差强烈的。

“你不是我的对手。”雨切说,“而且你现在的状态也不好,请问如何称呼?”

“迪更·迪布。”迪更一字一顿地说道。

“迪更阁下,你对‘决斗’这个词是否有正确的概念?”雨切问他。

“当然。”

“所以你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雨切叹了一口气,“你不打算反悔?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认为咱们应该再定一个时间,等你冷静下来以后再做打算。”

“如果你真的尊重你的对手,那就别说废话了。”迪更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

“好吧。”雨切笑了笑,他抬起手,接过了随从罗革扔来的一把剑——两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没有语言或眼神交流,却能配合得如此默契。

“为什么不用你身上的那把?”迪更问他。

“这把剑是长公主赐予我的,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剑,并不适用于普通决斗。”

伊芙在一旁干瞪着眼——直到此时,她才终于从震惊的状态中缓和过来。她快步走到迪更身前,想要夺下他手里的剑,结果却被对方躲开了。

“迪更,你别乱来。”伊芙劝他,“雨切又不是敌人。”

应该不是敌人。她心想。

“不关你的事。”迪更压低着声音说。他的语气恶狠狠的,眼中似有凶光——伊芙还是头一次见他对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

伊芙仍不甘心,她又伸出手想去夺剑,结果却被对方一把推开。

“让开点!”迪更终于不耐烦了,可当他看到少女那诧异的表情时,语气又复柔和:“别站在这里,刀剑无眼。”

伊芙站在他眼前,并不肯走。

“放心吧,大人。”雨切说,“他是您的朋友,我有分寸。”

“但……”

“这事情关乎到一个男人的尊严问题,您就不要插手了。”

于是,伊芙只好退后了几步,远离了两人。她低着头,显得有些沮丧。

桥的对岸,有人察觉到城外正发生的事,便对守卫说道:“喂,别拦在这里了,你看那边是不是要打起来了?——让一个外人在家门口欺负咱们的人,你认为这算尽职吗?”

“明显是决斗。”一名守卫看了一眼,仍不肯放行,“那人自己偷跑出去,被欺负了?我看这是自作自受。”

学员们听了这话,都显得不太服气,他们与守卫吵嚷了起来,场面更加混乱了。

“好了,就放他们出去看吧。”泰特罗格从院内急匆匆地赶来,他身后还跟着隆科——是他把这位壮汉请来的。

守卫听了这话,如释重负,他们让开了一条路,人群蜂拥着挤出了城门,涌上了石桥。

雨切将剑从鞘中缓缓抽出,与迪更分开站立。还未开打,迪更的头顶却已生出了一层细汗。

“伊芙,来帮个忙,检查一下我和他手上的剑。”迪更盯着眼前的男人,不知为何,当这句话出口时,他的心中突然平静了下来。

伊芙抿了抿嘴,一言不发地朝他们走去。

她依次接过两人手中的剑,仔细地检查了起来。她也想过,要不要趁此机会,将这些凶器扔进河里——也许他们会生气,但自己仍会得到原谅。

她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将剑分还给了两人。

“没问题,都是普通的剑。”她冷着脸回答。

“谢谢。”迪更朝她笑了笑,随后他又转过头,对雨切说:“我知道,像我这样的水平想要去挑战你这样的骑士,或许还不够格。你可能是想着要手下留情,但如果我运气好,有了机会,就一定会杀了你。”

“那就来试试。”雨切抬起了剑。

两人用剑指着对方,开始了最初的对峙。

人群越过石桥,向着这片空地聚拢。他们围成了一个大圈,将包括伊芙在内的三人围拢起来,都是一副期待已久的看戏模样。

有人叫着迪更的名字,在给他打气,迪更转过头,他牵动着嘴角,对这些支持者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

两人用的都是武装剑,且流程也不算正规——在这个年代,“决斗”这个词已经不再流行了。

迪更先出了一剑,被对手稳稳地架住。

伊芙发现,比起去年,迪更的身手更好了。短时间内,他和雨切快速过了几招,似乎都在试探对方的底细。

“这可是个赢不了的对手。”泰特罗格站在人群的最外侧,摇了摇头。

“这人有多强?”隆科听了他的话,并不感到意外。

“谁知道呢。”泰特罗格回答,“他露的这几手可不像是瞻隆苑的架势,更像扇陆以南的某些流派。”

迪更挥砍着,一时间仿佛占据了主动,他的表情凶戾,下手的力道很重。

伊芙看到他这副样子,心里也有些难过——她也明白,迪更今天表现的如此反常,不可能不是因为自己。

“你不出手?”迪更喘息着问。他盯着对方,汗水已浸湿了他的眉头。

雨切一直都在闪躲,甚至连拨挡也用得很少。

雨切并不答话,他将剑立在身前,挑衅般地向他招了招手。

迪更轻笑了一声,朝他冲了过去。

谁都看得出来,雨切在这场决斗中表现得十分轻松,围观者们开始时还在吵嚷,可最后声音却越来越小——直到寂静无声。

决斗的时间不算长,但对于在场的所有人来说,这段时间都显得十分难捱。

某一刻,雨切并未闪躲,眼见迪更就要得手,他却抬起剑,轻描淡写地荡开了对手的猛烈一击。他的动作非常迅速,就仿佛是把剑当做匕首来用,迪更被他这一击震得虎口发麻,而下一刻却见一道剑光从眼前一闪而过。

众人惊呼出了声,而伊芙却已经跑了过来。

迪更还未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只感觉自己的颈部有些刺痛,他伸出左手在伤处抹了一把,却是一手的鲜红。

“你败了,决斗结束了。”雨切将剑收回了剑鞘。

伊芙跑到迪更身前,想要帮他止血,可对方却不领情——他推开了伊芙,提着剑大吼着冲向了雨切。

“真丢人。”站在人群之外观看的泰特罗格捂着眼,叹息着说。他碰了碰身边的隆科,说道:“你快回去,把我的剑拿来。”

“哦,好。”隆科愣了一阵子,这才点了点头,迈开步子跑远了。

雨切扔掉了手里的剑,就这样静静地等他冲过来。迪更没有停下,反而被他的态度所激怒,他朝雨切横着挥出一刀,直奔着对方的脑袋而去,结果显而易见——他砍了个空。雨切单手扣住了迪更那只用剑的手腕,身体却转向了他的身后——这位骑士放低了身位,先是给了对方腰部一个肘击,然后又背过身去,将他的胳膊扛过肩膀,紧接着脚下一绊,使得对手失去平衡,随后腰部和臂膀同时发力,便将迪更整个人都甩了出去。

迪更挨了一记过肩摔,仰面躺在地上,胸口疼得厉害。他听见周围嘈杂的叫喊,听见了少女厉声呵斥的声音。

伊芙的脸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他能瞧见她眼里露出的担忧。

“都滚开!”他吼了一声,将那把扔攥在手里的剑扔了出去。

就像一只疯狗。不知为何,迪更突然想起隆科曾经对自己的形容,然后就忍不住笑了。

所有的声音仿佛混做了一团,谁的话他也听不进,就仿佛有一团厚厚的壳,在紧紧地包裹着他。

少女向他伸出了手,可他却也像没看见一样,毫不顾形象地从地上翻了个身,慢慢地爬了起来,他的胸前有一片血渍,伤口火辣辣地在疼,他的身后与头发上沾满了尘土和草叶,邋遢得像一个流浪汉。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朝着山下走去。旁观的人群自觉地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有人同情,也有人嘲笑。

“我感觉他……好难过。”歌莱迪咬着嘴唇说。他此时混在人群里,由于个子小,少年的脚下还垫着几块砖。在他身旁,贝克林叹息了一声,这胖子伸出手,用力揉搓着歌莱迪的脑袋,直到把他的头顶揉成了雀窝才停下。

伊芙的脸色有些苍白,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决定追上去,可刚迈出一步,就被雨切拦了下来。

伊芙瞪视着他,显得十分不满。

“一个男人,想要真正站起来,只能靠他自己。”雨切对她说,“如果您现在追上去安慰他,那他以后也就一无所有了——他在您面前失去了最后的尊严,同时也失去了重新振作的机会。”

“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朋友,而且他现在还受伤了。”

“只是皮外伤,流一点血不算什么。”雨切说,“放心吧,他不像您想得那么脆弱,其实我也很欣赏这位迪更阁下,他有气度,但缺少了一些觉悟——他不会一直浑浑噩噩下去的——且看着吧,如果我说错了,那算我看走了眼。”

伊芙看着他,眼中露出了些许的迷茫,她吃不透雨切话里的意思。她心想——他刚才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说,只是为了安抚我?

迪更顺着下坡离开了奔龙堡,他越走越快,等到周围没人的时候便开始迈开步子跑了起来。耳旁响起了风的呼啸,他的脑中依然一片空白。天快要黑了,晚风吹得树叶草叶沙沙地响,他身上的汗水被风吹干,析出的盐分让他的脸上又痛又痒,脖子上粘糊糊的,衬衫上的血结成了硬块,肺部仍在疲惫地运作着,张开又合拢,青年咽了一口唾沫,却总觉得喉咙里有火在燃烧。

终于,他停了下来,停止了发泄式的奔跑,他缓缓坐在了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捂着仍在沸腾的胸口,感受着太阳穴处传来的富有节律的仿佛重锤般的胀痛。

此时,他在活着,却没有实感。

他回复了一些体力,紧张的情绪缓和了下来,他感觉颈部有些痒,于是恼怒般地在那伤痛处蹭了一把——他感受到了疼痛,感觉凝结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他终于有了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感。

山下传来了马车驶来的声音,他缓缓站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背过了身去。不一会儿,马车从他身旁驶过,可正当他要松一口气时,那车轮却停了下来。

一个女人跳下了马车。

“迪更?”那女人喊到,“是你吗?你怎么了?”

迪更瞪大了眼。直到这女人走近,他才认清了这人是谁——卡恩莲妮·李兹特,曾经追求过自己的那个学院女学生。

“真是冤家路窄。”仿佛是在一瞬间,他隐去了沮丧的愁容,将自己全副武装了起来。

“什么叫冤家路窄?等一下,你身上这是……血?”卡恩莲妮突然大呼小叫道,“你怎么了,是和谁打架了吗?伤口要尽快处理一下才好……”

“没什么大碍。”迪更冷冷地说,“天黑了,你快回去吧,就当没看见我。”

“那怎么行,不如你跟我搭个车,一起回去吧。”卡恩莲妮作势想去拉他的手,却被对方躲开了。

“我就是个庸人。”迪更说。

卡恩莲妮愣了愣,不知为何对方会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但迪更又继续说道:“三十多岁了,这辈子注定没什么出息了,你还在意我做什么?”

卡恩莲妮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拿以前的事来挤兑她。那天晚上,她说他是庸人,说他年纪大,说他自恃清高——这些都是气话。原本她还为那时的事而感觉懊恼,而经过今天的这件事之后,她心中对迪更的最后一丝好感却已是荡然无存。

“烂人一个!”她骂道。可骂过之后却仍不觉解恨,于是又打开了水壶的盖子,带着一股小女生的怒意,将那茶水泼到了对方的脸上。刚才她看见迪更了,她觉得惊喜,她下车时随手带上了水壶,里面泡着花瓣与蜂蜜,她那时还想着要同对方分享——真是可笑。

迪更被她泼了个正着,水正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流,带着一股好闻的味道。

青年心头的火气似乎又被点燃了,他在脸上抹了一把,沉着脸朝她迈出了一步。

卡恩莲妮被他的模样吓到了,她大叫着:“救命啊,杀人啦——”然后跑回到了马车上。

马车隆隆地驶走了。眼见这蠢女人被自己吓跑,迪更又坐回到了原处——却是浑身湿透。

天黑了,在他身后,树林的深处,有一只蛐蛐在叫。

夜晚就如同一汪漆黑的水,渐渐没过了他的身体和头顶。迪更刚想要叹息一声,却发觉身边多了双靴子,于是他又硬生生忍住了。

他勉强打起精神,问来者:“林辛,你怎么跑过来了?”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站在附近。”林辛坐在了他的身旁。

“都看见了?”

林辛点了点头。

两人静坐了一阵子,谁都没有说话。天完全黑了下来,此时还见不到月亮的影子,林辛环顾起了四周,却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现在回去?”林辛问他。

“我不回去了。”迪更叹了口气,“我想好了,打算去找我叔叔。”

“去南方?”

“对,想来想去,还是冬天那阵子活得最舒坦。咱们两人在军队里训练,那里一个女人都没有,反而让人觉得轻松自在……单纯的快乐。在这里,斤斤计较,争来吵去……活得没有尊严。”迪更耸了耸肩,“林辛,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公寓里的行李怎么办?”林辛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扔在那吧,也没什么好留的。”

“你等我一晚,我回去收拾好东西,把其他事都办好后就来找你,咱们一起去。”

迪更没有立刻回应。他连连叹息着,似乎有些感动。

“太好了,那就尽快吧,我可等不了多久。”他说。

奔龙堡成了他的伤心地。

林辛离开了。迪更抬头看了一眼山顶,那里只有一个巨大的影子。决定离开之后,他的心也终于趋于平静——他又能感受到惬意的风了,就像回到了麝兔山。

迪更与林辛就此离开了圣丰岳,也远离了北方,而他们与伊芙的再一次相会,却已是十几年之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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