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们与他人交流观点时,便会用各种理据让自己的观点更站得住脚。我由于思维能力异于常人,思维角度也剑走偏锋,因而我的观点往往也和常人大相径庭。每在这个时候,我要让旁人接受我迥异的观点,所拿出的证据和说理往往也要厚实许多。比如,我要纠正某个人写一个词时的错笔,只需拿出字典便是证据;但我要纠正一个词不当用的错误,便需要拿出释义、词源、语汇等多方面的证据,方有可能让对方接受我的观点。

同样的,我在相谈屋所经历的事情,大抵也都是说理和释疑。我也需要拿出各种理据来证实我的推测,然后再以这些证据作为揭露真相的凭依。然而,相谈屋所面对的委托人是不特定的,他们的接受和怀疑心性各有高低。比如宇野奈惠和明石雅,奈惠由于长期在我身边询问各种问题,似乎隐然间已经形成了某种对我的盲信。假设我对她说“第二天会有英语考试”,就算她明知第二天没有英语课,她也会一脸慌张地熬夜补习英语。而明石雅则是典型的怀疑论者。假设我和她一起看着漫天的乌云,然后我对她说“马上要下雨”,她也会在心底思忖,到底要不要相信我的话而带伞出门。

这段时间,我面对的委托人是杜松莳纪子,一位多疑而善妒的女生。我在之前曾经推测过她为何被关在化学器材室的门里,不过我的理由和证据显然不足以取信多疑至斯的她。所以,我换了一种思路。杜松之前曾提到,她的男友每周二和周四的午休都要去秘密幽会。若是真如杜松所言,秘密幽会还如此有规律也着实令人索解。便如《三国演义》里阚泽的那句“背主作窃,不可定期”一样,背地里做什么事,碰头时间总也是临事议定才是。因此,我对杜松男友的规律幽会,反倒不太相信。也正因此,我换用了这样的思路:打算推究出她的男友在每周二和周四到底做了什么。

对于高中生来说,每周的课表是一样的,那么相应的,每个特定的曜日,学生的任务、课堂环境等等也是相似的,这样的规律性的确很强。杜松的男友在每周二和周四都刻意推掉和杜松在一起,但又将理由瞒着杜松,这是令人最为费解之处。于是,我又一次向身边人脉广泛的友人求援:

“奈惠,你有关于杜松莳纪子的男友的情报吗?”

“有啊,渡濑征一,强项便是数理,兴趣貌似是信息技术这一块吧。”

“到头来也就掌握了姓名,对推测他每周二和四的午休毫无用处。”

“既然要知道他周二到周四午休干了些什么,到时候直接去跟踪不就行了?”

“以你蹩脚的水平,没等看到别人干了什么,别人早就发现你了。”

“那你就靠坐在这里用道听途说的东西来推理?”

“我可没说我们就得干坐在这里。比如,午休结束,他总得返回教室上课吧?我们盯住他教室的门口,这样可以知道他从哪个方向回教室。沿着这个方向走到下一个路口,下次再盯这个路口,又可以知道他从哪条路来到这个路口。这样循环几次,我们没有刻意跟踪,所以不会暴露,但我们却能掌握他的行动轨迹,不是吗?”

“但这样耗时未免太长了吧?一周跟踪两天,一次确定一个路口,等到我们掌握他的行动,少说也得一个月吧?”

“所以自然需要进一步缩短时间。比如说教室门向北,那么渡濑进教室的方向便是非东即西。我和你各站在走廊东西的尽头,这样一来,我们仅用一次监控,不仅能掌握渡濑由东边还是西边进教室,甚至能掌握渡濑从哪个方向进入走廊,不是吗?”

“哦,渊子的意思是增加监视哨的数量来减少次数,是吗?”

“我还不至于把一次跟踪弄成一群人倾力出动的骚动。”眼前的这位友人相当契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句话。这件事源自杜松捕风捉影的误解,我只想将它限制在仅有奈惠和我知情的范围内。“就算只有两个人,两三次跟踪也足以掌握很透彻的行动轨迹了。更何况,假设目击渡濑的是我,说不定还有什么别的线索能够发现,这样说不定一两次行动,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尽管这个设想很不错,但墨菲定律告诉我们,最坏的预想总是会发生的,这就让许多希望主义者总是感叹“事与愿违”。但我是十足的“悲观主义”,事前就爱把事情往坏处想,因而我尽管感到希望落空,但终究不至于造成心情上的失落——在我们实施计划的第一个周二,我们捕捉到渡濑进入教室,是来自奈惠负责的方向。

于是,我赶向了奈惠那一侧,她指了指教学楼的一个方向:“渡濑同学刚才从这个方向过来。”

“有没有注意到其他的什么特征?”

“我观察力不行的啊……只看到他在水池洗了洗手,然后拿出手帕擦干,便离开了。”

我和奈惠走到了水池边,奈惠指出了渡濑洗手的那个龙头。由于事情在即刻间发生,中途并没有他人使用。我凑到了那个龙头前,开始仔细地端详:这个龙头下的不锈钢水槽还有飞溅状的水迹,证明方才使用不久;其他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痕迹。由于我不会用到提取指纹这种刑侦手段,我用手碰了碰龙头,它给我粘手的感觉。打开龙头,一样是清澈的水流。

由于上课在即,我的这些操作很简单,旁边的奈惠也都看在眼里。待到一节课后,水龙头自然又聚集了各路陌生人,频繁的使用已经让现场失去了意义。我向奈惠提起了我在水龙头前触碰时的粘手感受,向奈惠问道:“如果不锈钢的水龙头让你觉得粘手,你觉得这会暴露上一个使用者的什么信息?”

“他手上有很多汗吧。”

“假设你被吓出一身冷汗,惊吓过后,你会觉得你出汗的部位粘手吗?”

“……不觉得。”

“所以,出汗不是关键。如果感觉粘手,证明上一个人的手上还有其他的某些成分。一个人洗手的动作,总是开水龙头,洗手,关水龙头,最后才是擦手。你认为这代表着什么意义呢?”

“不懂。”

“每个人洗手,都会将水带上龙头,从而冲刷一些自己的使用痕迹。也就是说,过于久远,也就是在渡濑之前的人的使用已经基本随着水流冲刷和风干而消失。我更有理由确信龙头上粘手的痕迹来自渡濑。另一方面,有了水的痕迹,有些痕迹才更容易显现。比如,单纯的酚酞和烧碱粉末混在一起,并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撒上水,便会显现红色。唐土乡里的道士在草纸上画符斩鬼的把戏便是这样一个原理。那么话题说回来,这个粘手的痕迹,自然是手上汗水的某种成分造成的,你觉得会是什么呢?”

“盐?”

“虽然不能说你错,但毕竟不是正确的答案。奈惠,记得你曾经尝过厨房里的各种佐料,那么我问一下,对于这三种常见的厨房调味品:砂糖、盐和食用碱,它们的外观条件都是细碎的粉末。你从外表上能分辨它们吗?”

“砂糖有结晶,碱的粉末比盐更细碎一点吧。”

“这是生产工艺上的区别所致。我刚才说了,它们外观条件都是一样的。假设这三种调味品都被药碾研磨到极尽细碎,再装在无二致的试剂瓶里,你能将糖、氯化钠、碳酸钠的标签准确地贴对吗?”

“这得用化学的鉴别手法了吧?”

“然而这三种东西毕竟只是调味品,拿手触碰一下就行了吧。你有没有摸过这三种东西的粉末?”

“只摸过盐,感觉事后手很干。”

“没错。三种东西的手感都是不同的。糖粘,盐涩,碱滑。所以刚才渡濑在水龙头那里留下的痕迹,我便想将它解读为‘他汗水里的糖分较多’。”

“所以那是糖分的痕迹吗?”

“自然。所以我们可以进行进一步的推测。”

“怎么进一步?”

“现在的时令,人的身体并不容易发汗。渡濑并不像刚经过剧烈运动,所以,手心渗出汗水并非常见现象,很有可能是一种病态。结合他每周二和四的规律性隐秘行动,我认为他很可能身有某种疾病,需要出校接受治疗。按照诊疗手段以简便优先的原则,如果他的病症是能够用简单的吃药打针处理的,也不至于闹得这样神神秘秘,所以我担心事情恐怕并没有这么简单。由于他这种情况又是相当严重,这种事情毕竟是自己的弱点,不愿暴露给女友杜松也是可以理解的。至于具体是什么病症……他手心出汗,汗里带有糖分,而且他还能坚持来校,病情对行动不太影响。我觉得,低血糖最符合这个判断。”

“低血糖还会在汗水里渗出糖分?”

“低血糖多见于糖尿病,这样你可以确信了吧?”

“这倒是可以理解了。”

“那么,假设我们将这个理由作为向杜松的解释,你觉得杜松会不会接受呢?”

“应该……不会吧。以她的性格,没有确确实实的证据,恐怕她是绝不会承认的。”

“的确。但是我们并没有办法找到确凿的证据,他的病历更不可能被我们掌握。只好继续用分析法,打开一条通道进行证明比较合适。”

于是,我开始了证明:“刚才已经分析,渡濑很可能有需要治疗的疾病。结合他在午餐时间出现异常反应,又定期在周二和周四做出隐秘行动来看,他的治疗是周期性的。又根据午休时间有限来看,他的治疗手段比较简单。当然,如果是服药,他大可以将药品带到学校按时服用,所以这个手段也不至于太过简单。他手心渗出汗水,汗水带有糖分,所以我认为,他最有可能接受的治疗方式是输液或是注射治疗。

“如果是接受注射,那么他的体液在短时间内会有不平衡的现象。然而,出汗是无数汗腺共同作用的结果,要让注射液平均到每一条汗腺,我觉得也需要不少的时间。而且,就诊疗手段来看,注射的时间和输液又有巨大的差别。倘若渡濑每次都是去打一针,理应只要一刻钟左右便能结束。所以我认为可以排除注射,渡濑接受的是输液治疗。

“对于低血糖症状,输液治疗一般都是用一定的葡萄糖混在生理盐水当做输液。当然,葡萄糖的含量很低,和注射液上两位数的浓度相比相去甚远。而且,输液也是有规矩的,频次也有一定的限制。一瓶输液的规格大小各异,一百毫升、两百毫升或是更高规格的输液瓶都有。然而,输液速度终归不能太离谱,算上向老师禀告实情能够获得一些额外的时间,午休对于渡濑来说,能利用的时间终归不会多过一小时。一般来说,输液的规格是十五滴一毫升,滴完一百毫升需要一千五百滴,按照平均能接受的最快输液速度,每分钟五十滴计算,滴完一百毫升也需要半个小时。再要留出往返学校和医院间的距离,两百毫升的输液无论如何是没法完成的了。所以我的猜测是,渡濑在接受每周两次,每次一百毫升低浓度葡萄糖的输液治疗。由于匆忙往返,他不免手心出汗,因此才要洗手。而刚输液完成的葡萄糖不免又从他的手心里渗了出来,留在了水龙头上。”

自然,这一切都是基于渡濑在水龙头上留下的一点粘手的痕迹而作出的。换一种思路,他完全可以是午休时躲在某个教室里从事某种使用粘胶的工作而胶粘在了他手上,从而在午休结束时不得不洗手。至于我如何排除这种假设,自然也是因为他擦汗的动作——倘若沾上了满手的粘性物质,没人愿意用自己的手帕来擦手吧?

更何况,男生的手帕,很大程度上是女方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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