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与李莉莉他们围着一张桌子坐下，叫作曹阳的男人去吧台点酒。李莉莉点的是金菲士，张越则只要了啤酒。几个人的情绪都不如何振奋，在曹阳拿酒回来以后，便默默喝着酒，时不时说些话。
“上个月我去试镜，得到了一个角色，如果不是理查德用心配合我搭戏，我是如论如何也得不到这份工作的。”曹阳说到这里，笑了笑，“我演的是一个叫主角靠边停车的警察。我要做的是从警车上下来，问一堆话，再把枪掏出来这么做……”
他忽然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做了个举枪的姿势，用高到整个酒吧都能听到的声音喊道：“趴在地上！让我看见你的手！”
酒吧里的所有人，包括正在吧台后擦拭台面的酒保都惊讶地朝曹阳看过去，但他似乎毫不在意，若无其事地又坐回去，耸耸肩道：“就像那样。”
“原、原来如此。”
张越点点头，朝左右两边的同伴看过去，发现他们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不由心想，这就是李莉莉说的善于调剂气氛吗？我倒是不太清楚这到底有没有用……
“我和他关系倒没那么好。”刘海遮住眼睛的姜雯喝了口酒，“不过就算是我也知道他是个好人。在第一学期，只有他主动朝我搭话，也是因为他，我才能交上你们这些朋友。”
她刚说到这里，坐在张越旁边的李莉莉突然激动的握住她的手，表情颇有些感动的道：“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你这里听到这么动听的话。你认为我们是朋友吗？”
大概是被她的举动吓到了吧，姜雯的反应慢了半拍，然后才点点头，最后促狭的笑了一声，“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不，我当然这么认为。”李莉莉用力拥抱姜雯，语气肯定地说，“我们当然是好朋友。”
两个看起来都很漂亮的女孩抱在一起，当然是很赏心悦目的光景，不管是谁都难以否定这点吧。虽然没有百合花盛开作为背景，酒吧里的好事之徒们还是吹起了口哨，甚至还有人喊了声“亲一个。”
等等，说这句话的不是曹阳吗？这家伙搞什么呢？
李莉莉和姜雯两个人一起用力地瞪了眼曹阳，都回到原来的位置。
总之经过这段插曲，葬礼过后那种沉闷的气氛确实被扫清一些。虽然在葬礼上陷于苦闷与悲伤之中确实无可厚非，但在葬礼结束后的现在，这么一小撮人到酒吧来买醉，或许需要的就是稍许欢乐。张越虽然才是第一次参加葬礼，但他已经深深发觉自己不喜欢那种场合。
从某种角度看，这也该是一种讽刺，因为他存在的意义就是去制造更多的死亡。制造死亡，却不喜欢随之而来的悲伤，更讨厌负疚感和悔恨，未免也太矛盾了吧？
“人类就是矛盾的生物。”
那种阴冷讥嘲，似乎看不起眼前一切事物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起来。会用这种语气，发出这种声音的人在张越身边只有一个。
黄月英在回忆里朝张越说话。她把头微微抬起来，露出皎洁的脖颈。“虽然渴望善良和正义，但为了达成目的，也会去做邪恶肮脏的事；虽然想要自由的生活，但也渴望受到强大权力的支配，成为巨大组织中的一员；虽然歌颂生命与和平，人类的历史却几乎被战争与血腥铺满……张越，人类是矛盾而且愚蠢的生物。只要记得这点，就不会对他人抱有期待了吧？”
咦？这是怎么了？
张越眨了眨眼。那永远挂着骄傲表情与冷笑的少女的面孔终于化作碎片消失。他愣愣的想着，为什么我总是不由自主的去回想过去的事，而且又为什么总是和黄月英有关？该不会是因为在我乏善可陈的人生里，除了黄月英以外，连值得铭记的回忆也不剩下了吧？
“你在发什么呆？”
张越被身边有人说话吓了一跳，还以为黄月英真的从回忆的世界里挣脱来到了现实的世界。如果真的变成了那样，那张越就会被两个黄月英所包围，那生活的痛苦程度恐怕也要变成两倍。但好在说话的并不是化为现实的黄月英，而是李莉莉。
李莉莉看着张越的眼睛，表情有些不满。
“啊。难道是觉得无聊，所以才会发呆吗？”李莉莉失落地说，“比起和我们说话，反倒觉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更舒服，难不成张越你是这么觉得的？”
“不，怎么会？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也喜欢和你们聊天，我只是……”
张越慌慌张张想要解释的时候，才发现李莉莉眼中蕴含的笑意，不由愣住了，然后才不可置信的问：“你在玩我？”
“谁叫你到这里之后就一直不说话！”李莉莉倒是理直气壮，“脸上也总摆着那种奇怪的表情。”
“奇怪的表情？”
“就好像和眼前的一切脱离一样的表情，好像只有张越你在别的世界一样。我很不喜欢那种表情。”
“这样啊……真抱歉。”
张越不由得道歉了。这和他性格上是否存在弱点无关，单纯是因为李莉莉是个漂亮的女孩。当漂亮的女孩言之凿凿的说你有什么地方做错了的时候，你总是需要心甘情愿的认错，这是作为人类普世的价值观……应该是这样。张越虽然不是很了解所谓人类普世的价值观是什么，但既然他不由自主地道歉了，想必差得也不会太远，因为张越也是人类。
——矛盾而且愚蠢的人类，不值得去做任何期待。
李莉莉看了张越一会儿，做出在思考什么的表情，张越也就紧张地看着她。悬疑的气氛在酒桌上蔓延，随着李莉莉做出合掌的动作才荡然无存。
随着清脆的“啪”的一声，李莉莉突然道：“我知道你没有关于理查德的故事好说。那就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吧？”
“自己的故事？”张越反问道。
“没错。虽然我们才见面不久，但我想要更了解你，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想要了解一个人最有效的办法是什么呢？除了翻找他的社交账号和犯罪记录，应该就是像这样面对面的交流了。你不觉得吗？”
“也许吧。”张越汗颜，“可是这是理查德的追悼会。”
“理查德虽然去世了，但他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现在见面并且认识了，告诉你关于理查德的故事，将他做过的事情传递下去，留在你的记忆里，就代表理查德也认识了你。既然这样，你也该把你的故事告诉给我们听，也是告诉给理查德听。我们都知道理查德是什么样的人，他永远乐于结识新的朋友。”
李莉莉这么说，四周的同伴们也纷纷点头。
真是乱七八糟，张越想。什么叫告诉给理查德听？他现在躺在教堂的棺材里，什么都听不见了。这就是死这回事。死就是除了死这件事以外其他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既看不见也听不到。认为将死去的人的事迹传递下去，就代表那个人仍以某种方式活在世上的看法不过是活着的人的自我满足。
明明是这样，为什么我还是觉得……
“我是个无聊的人。”张越说，“在我的人生里值得描述的地方一个也没有。”
“不要那么说。”坐在李莉莉旁边不远处的姜雯皱了皱眉，“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觉得自己的人生无聊透顶，但其实这只是观察角度的问题不是吗？也和人生的态度有关，如果就这样自暴自弃的坐在那里说‘我的人生好无聊’当然很简单，但其实并不是那样吧。每个人的人生都是有所不同的，并且都有值得炫耀，闪闪发光的地方的……”
明明还不是很熟，她说话的语气却近似诘问一样，让张越缩了缩身子。一旁的曹阳也许是为了缓解气氛，一边笑一边说：“就算现在没有闪闪发光的地方，未来去创造就好了呀。”
但是几个人总算没有再纠缠着张越去讲所谓关于他的故事的话题了。
李莉莉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保持着沉默，这让张越不禁想，是否是因为自己的表现惹恼了她。这完全不奇怪，有时候张越也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生气，但他既做不到揍自己一顿，也不能像对付许多其他人那样往脑袋里送一颗子弹，或是用刀将脖子划开。
我还真是没出息。难得遇上一个这么好的人，这么亲切的对待我，却还是让她失望。
这场小小的追悼会最终带着微妙的气氛解散了，张越走出酒吧的时候，觉得外面有些冷，不由将衣领紧了紧。这时候，有人轻轻点了点他的肩膀，回头看过去的时候，发现是姜雯站在那里。
她抿着嘴，一脸苦相。
“抱歉……”她说，“我不该说的那么过分的。”
“没、没关系。”张越虽然觉得意外，还是一边向她点头一边说，“你说的也没有那么过分，况且也是正确的话。正确的话听起来总是不太好听的，我知道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