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以为上层是“深不可测的黑暗”的时候,其实上层的人也如同普通人一样迷茫困惑。

没有什么阴谋家,也没有“老大哥”,只有一群年迈的修行者想要保护她们那些羽翼未丰的孩子们。

唯一的引路人“雪皇”走了之后,余下的长老们生怕毁掉了眼前这美好的一切,于是变得越来越保守、越来越不敢承担风险,最好每一次都把可能的危险铲除于摇篮之中。

理解了这一点之后,本来宁秋想要说的那些话、也全都咽进了肚子里。

不管她再怎么害怕先前发生的这一切、但现在宁秋还是觉得、需要她来安慰眼前这位两百多岁的老人。

谁都会有丧气的时候。

谁也不是铁做的。

古往今来,能自称“钢铁”的人,都是一等一的狠人。

而律堂的颜长老,显然不在其列。

每个人都戴着不同的人格面具,既是保护自我,也是保护社群。

颜长老始终都戴着“面具”。

她把自己伪装得很果决、很有手段……让其他所有长老都感到一种安心。

这片宁静祥和的土地上,会有孩子永远消失,会有无数美好的或者忧伤的记忆被抹除,但是雪国永存、幸福永存。

可谁又知道颜长老内心深处无法诉说的情感呢?

谁不想放弃这些痛苦的思考、安安心心地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在喜欢的人的怀里呢?

……

颜长老不知道为什么身边的这个女孩仍然记得、记得那些应该早已被遗忘的东西。

但她知道,这位雪皇前辈的“同乡”,一定有某种过人之处。

当年与雪皇同一时期出现在这片修真大陆上的“同乡人”,个个都是非凡的人才……无论是南边的冥王、还是西边的岩帝。

颜长老想起自己最初见到宁秋这孩子的时候,她的体内还一点儿仙力都没有。

如今却已是亭亭如盖……啊不对,是仙力浑厚,却又宛如神锋敛彩、器藏于怀。

如此修行神速却又毫不张扬,日后必成大器。

“谢谢。我真高兴,你能理解我。”颜长老叹息一声,像个两百岁的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我原本以为你会大声地质问我、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不,我能理解您。”宁秋的声音有些悲伤,“在她走向深渊之前,我本来有机会阻止她。我看到她手里拿的书,不是雪国的书籍,是南岛的小说。可是……我因为太害怕失去已经拥有的东西,所以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宁秋讲了很多很多。

关于那天的事情。

她和梨绘姐姐、还有企图说服她俩的唐晓棠。

“也不是你的错,孩子。”颜长老用那粗糙苍老的手摸了摸她的肩膀,“是她一意孤行。”

“那里面究竟有什么?”宁秋忽然问道。

“你不会想知道的。”颜长老说,“你会疯的。”

“不,我和她们不一样。”宁秋说,“我能承受。”

“不行。我不能冒险。”长老摇头。

宁秋却笑了:“我已经被吓到一次了。不过,当我看到您形单影只地坐在这里的时候、我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颜长老微微皱眉:“什么?”

“那里边恐怕就是雪国所有被处理掉的‘坏孩子’们的坟墓吧。”宁秋说,“那些性格乖张的、心理缺陷的、反对社会的、走火入魔的……”

“不,不是坟墓,只是沉睡的地方。我没有杀死她们。”颜长老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仿佛“杀死”这件事在她心中是一个极大的障碍,“我们从来不会杀死任何一个同胞。”

“我明白了。”宁秋点点头,“这是您的坚持。”

“这是我们的坚持。”颜长老纠正道,“只有所有人都把这样的道德理念深深地刻在本能之中,才不会导致可怕的事情发生。”

“本能……是雪皇带来的词汇吗?”宁秋忽然觉得有趣。

颜长老点点头。

“所以,她其实带来了很多新的东西?”宁秋继续问道,“比如说,女孩子和女孩子当然没有办法生育后代……所以孩子们其实是一批一批克隆出来的?”

颜长老震惊地看着宁秋。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但表情已经出卖了长老的内心。

“好吧,我知道了。您看,其实我并没有疯。”宁秋咽下口水,苦笑道:“在我们的家乡,比这还疯狂的东西多多了,我们都有足够的承受力。”

宁秋现在镇定了。

因为未知才最令人恐惧。

任何东西,只要变得已知了,那就不那么令人害怕了。

……

天色暗了。

远方灯火闪烁。

是大家再筹备花灯节庆。

听着风中传来欢乐的叫喊、还有烤鱼的香气,颜长老满脸的皱纹里渐渐绽开笑意。

长生术是仙术中最难修习的一种,古往今来也无几人学会。

颜长老两百多岁的年龄,已经是诸位长老之中最大的了。

她老了。

拥有最强战斗力的一代,都已经老了。

而老人总是喜欢看着自己的后辈,看着她们年轻而充满活力的样子。

“过完节日,我就要走了。”颜长老说,“南边的女王登基,向天下门派发出请帖。我也要代表雪国出使南岛,前去观瞻一番。天下恐有大变,我怕雪国无法独善其身。”

“南岛……唐晓棠拿的那两本小说,便是南岛的流行货吧。”

“嗯。”颜长老说,“而且我知道那书是从哪儿来的。前段时间有南岛商团与使节前来,我方恐怕看管不严、让她们将一些书籍遗落到了心思尚不健全的孩子手里。”

书是一种力量,小说也并不仅仅是“有趣的故事”。

它有时候会宣传某种观念、某种思想。

而在那样的思想影响下,唐晓棠学会了个人英雄主义、学会了对长老的怀疑和叛逆,最终酿成了惨剧。

“跟我一起出使南岛吧。”颜长老忽然对宁秋说道,“增长一些阅历。”

宁秋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点头。

“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来继承我律堂堂主之位。”

“嗯。”宁秋很平静。

“你为何不惊讶?”颜长老此刻就像某位死神一样好奇,“我以为你会跳起来、然后慌忙地摇头,说些什么‘才疏学浅、难堪此任’之类的谦虚话。”

“因为我也很想为我们的门派做些什么。”宁秋很认真地说,“想要保护梨绘姐姐、保护大家、保护我们喜欢的生活方式。”

说到这里的时候,宁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也许是我真的把这里当做家园了吧。”

“可是,当做家园、并不代表你要承担如此重的责任。”颜长老说,“你真的想好了么?”

“想好了。”宁秋答道。

“说说看?”颜长老鼓励地看着她。

“因为从那两本南岛小说渗透进来的事儿、我就已经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个人的行为、也不是什么意外。这是有关于修行理念的猛烈碰撞。”

宁秋缓慢而坚定地说道:“这是文化……不,是文明的较量。如果不彻底从思想领域打倒南岛人,不彻底巩固我们的文化自信,我们的生活方式还会受到更严重的腐蚀。我们必须埋葬他们,埋在历史的垃圾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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