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问得到了解答,因而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便几乎都成了闲谈的时间,场上的气氛也比刚才融洽得多。

“冯恩,我的老朋友,我有点想不明白,您当时为何会放任他们如此作为?在我的印象里,您似乎一直很反对这类屠杀无辜平民的行径。”提出疑问的是霍黎恩。

冯恩笑了起来,霍黎恩这装模作样的语气的确让他想笑——两人私下里可不是这样的。

“的确如此,但他们的计划能够成功实施,并不是因为我的纵容,而是因为——他们将这计划瞒了下来,我本人并不知情。”冯恩的回答令在场的一众人议论纷纷起来。

“哦?”施林略一思索,然后点了点头,“伊芙,能说说你当时的想法吗?”

“这倒不是我的主意,我原本想如实汇报,但巴替娜认为这件事可以先瞒下来。”

巴替娜接过了话:“凭借我对我们上峰的了解,我认为他不会同意我们的计划,所以我决定先将这件事瞒下来——等事情成功后,这功劳会有他的一半,若是失败了,那责任就全在我们。”

“原来如此。”施林说,“这算是下属在为长官考虑。”

“但作为长官来说,并不太喜欢这样的属下。”冯恩说,“巴替娜,还有伊芙,虽然这件事是发生在一次模拟作战中,但你们两人也仍需向我递交一份检讨,给你们一周的时间。”

伊芙摸不准冯恩的态度,但还是认真应下了:“您放心,我们会认真反省的。”

冯恩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果不明白该怎么写,就去问泰特罗格,他对这方面比谁都在行。”

众人皆是忍俊不禁,站在冯恩身旁的泰特罗格揉了揉鼻子,倒也不在意。

当天比赛结束后,圣丰岳的老一辈们不约而同地聚在了一起——他们彼此之间似乎都有话要说,于是便打算在晚一些的时候聚一次餐,地点就定在大团长室。如今,圣丰岳骑士团的大团长一职仍在空缺状态,其部分权力由骑士院主席赫普涅德履行,而另一部分职责则分散到了各个团长与圣骑士手中。

当晚,除了仍在养病中的赫莱茵之外,圣丰岳的高层们几乎都到齐了。

“世人多是愚昧——没有利益扭转不过的立场,没有任何邪恶不能被搪塞。”一上来,施林便照例发表了一通演讲,似乎是因为上午的事让他感慨颇深,他一口气说了很多,“我们圣丰岳也是如此,错误不应被忘记、被一带而过,若不然,它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跳出来,逼着我们记起那些曾做过的错事——烧毁房屋、田地,屠杀平民,劫掠粮食,毁坏宝贵的书籍与文献……这些错事数不胜数。那时,我们祖辈还以此为荣,因为他们是我们的敌人,是异教徒,是这世间绝不该存在的邪恶,我们全凭教义来行事,无可厚非——毕竟战争就是如此——把非人的勾当行了个遍,事后却无人来指责,仿佛这是天经地义。如今呢?人们提起我们,提起圣丰岳,他们都说我们‘骁勇善战,虔笃诚挚,悲天悯人,见义必为’——似乎是把我们曾经做过的恶行忘了个一干二净。”他看着手里的酒杯,“但我们自己绝不该忘记。”

“对,是不该忘记。”冯恩点了点头。

房间之中烟味弥漫,那味道令洛提兰感到了些许的憋闷,他站起身,打开了一扇窗。

福沃德身上围着一块牛皮围裙,手里拿着一把剔骨刀,他眼中带笑,正在细心切割一扇牛腿。此时坐在桌旁的人既没有进餐,也没有交谈,他们都在看福沃德手上的动作,看得是津津有味。

“扈从的手艺这是又有长进了,可惜我老了……想我年轻那阵子,同僚也都是大胃口,若是桌旁坐着六七个人,这点东西哪够得上吃。”施林笑着说。

“年纪大了,胃口不行,那就只能在嘴巴上找补。”赫普涅德说,“施林,别光顾着说——今天如果你不多吃一点,那就对不起福沃德专门跑这一趟。”

众人都是笑了起来。

“霍黎恩,你今天话可不多,还在想上午的事?”冯恩的话令众人都把目光聚在了霍黎恩身上。

霍黎恩掐灭了手中的半截卷烟。

“阿斯德还是不够成熟。”他闷了半天,却只说了这一句话。

冯恩愣了愣,然后大笑了起来。

“我还是头一次听你这样评价阿斯德。”

“他居然会问出那样的话。”霍黎恩摇了摇头,“战争,他如今都未领悟到这个词的含义——真正的战争——如果真有反败为胜的计策,难道还有人能干忍着不用吗?”

“说不准,或许阿斯德就是这样的人。”施林说,“但这也不是坏事,有些人就是有着天生的强运,只凭着坚强的意志就能完成大业,咱们把这种人称为‘救星’。救星啊……心怀赤诚,又有魄力,谁都愿意为这种人卖命,这就是所谓的人格魅力。”

“他还早着呢。”霍黎恩哼了一声,“我看——他现在可不如伊芙。”

在他们身后,一名穿着白围裙与学院黑裙的年轻人转过了头,竟然是奥利德恩。他听见有人提到熟人的名字,就不免有些好奇地回头张望。

为了满足这位少年的变装需求,伊芙把奥利德恩介绍给了福沃德,福沃德虽然对他的癖好十分不理解,但出于礼貌,没有询问太多,而当这一老一少熟络了以后,互动也就多了。奥利德恩时不时地会去他的餐厅里帮忙——但依旧是穿着女装。今天,奥利德恩刚好有空,于是便被福沃德诓骗到了这里,来帮忙打下手。

“伊芙·哈维因,不愧是洛德的女儿。”劳斯罗说,“和她父亲一样,说话察言观色,做事目的清晰,是一个人才。”

“她还有成长的空间。如果真把圣丰岳交给了她,我看也不见得会比阿斯德差。”说这话的是施林,“阿斯德以为,那些报告是裁判团和书记员合伙编造的,要为伊芙说话,可他却不知道,这些内容其实大部分都来源于她自己交上来的原稿。”

“真的吗?”赫普涅德大吃了一惊。他今天并未到场,但先前听过了劳斯罗的描述,也看过了那篇焚城的报告。

“确实如此。”劳斯罗承认了施林的说法,“说实话,我当时还不太相信,一把火能把一座城烧成这样。像她说的——只要火势够大,地形合适,就会引起一场强大的火焰风暴,到那时,就算不再去管它,火也依旧会越烧越旺,没人能灭得了它。”

“这是什么道理?”赫普涅德皱着眉问。

“她是这样解释的——火焰造成了空气的流动——就像热气球那样,风会朝着上空吹,四周的风又会被吸进来补充空缺。爆燃会使得这燃烧区域的气压低于周围地带,再加上空气的快速流动,就会引得外界的风向着中心刮去,然后再引起新一轮爆燃,如此循环……当然,情形可能会比报告上描述的更复杂一些,大火可能会随着风向不断移动,而火势的大小也与市区的建筑材质和构造有关。”

“说归说,但我还是不太相信……”

“赫普涅德,就算你不信,那也改变不了事实,因为在历史上确实发生过类似的事。”施林说。

“我知道,是拉普来顿的银龙复仇。”在一旁听了很久的奥利德恩忍不住说道,可刚一开口他就后悔了,因为他现在身上还穿着女装。

“对,是这个。”施林倒是没太注意这一点,他转过头,对奥利德恩说道:“既然你知道这段历史,那就来教教我这位老朋友吧。”

奥利德恩被这突发的状况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看向了站在身边的福沃德,而福沃德则是朝他点了点头。

“我曾经在咱们图书馆里的一本馆藏书上看到过与此相关的内容。”奥利德恩放轻了声音,“上面讲的是世纪初的一段历史,那时,在这片大陆上,还存在着由龙统治的国家……”

复兴的拉普来顿,那是一个由龙统治的国家,据传,那里豢养着大量的人类奴仆,龙族既把他们当做苦力,又把他们当成食粮。

一位人类的领袖站了出来,誓要将那异族的窠巢化为灰烬,矮人与精灵也响应了他的号召,一同加入了讨伐者的大队。

这次的征讨旷日持久,人族与龙族之间也结下了不可解的仇怨,激烈的战事持续了将近半个世纪,最终则是以人族的胜利划下了句号。矮人为了庆祝这次胜利,用了十天十夜,锻造出一架巨大的断头台,只为将那绝不归顺的恶龙一分为二——摧毁那傲慢的灵魂,让狰狞的龙首滚进与它相衬的箩筐……

“英雄们毁灭了拉普来顿,但故事却远没有结束。龙皇座下的一位老臣在龙殿坍塌时逃了出来,之后不知所踪——而过了将近两个世纪之后,等到当初的英雄已然长逝之际,那头龙便突然出现在了人类的节日庆典之中,他烧毁了埃尔夫兰的天国之邦——当时号称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座城——火焰连烧了三天三夜,将那座城焚成了一片废墟。”

“其实我知道这段,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只是没把这两者联想到一起。”赫普涅德耐心听完了奥利德恩的叙述后,又开始为自己辩解起来。

“这况且算它是‘历史’,但其实能够考证的内容不多,天国之邦的确是被烧毁的,但不见得是因为一头龙的吐息。”劳斯罗说,“但不管怎样,它至少能够证明,一场火是的确能烧没一座城的。”

众人也都认同了这个说法。

“冯恩,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以前曾讨论过一些特殊情况下的战术。”霍黎恩说。

“咱们讨论过的战术可多了去了。”

“那时候咱们还没坐在现在的位置上,讨论的是关于恩施弥特与东部城的一些事。”霍黎恩给了他一些提示,“当时,海德大公也在场,后来还制止了咱们,记得吗?”

冯恩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有点印象,咱们那时是在讨论非军事区的价值。”

“记得当时咱们就已经在考虑,空中力量在战场上是否只有配合着地面部队才会发挥出它的最大效用——若是用它们来进攻类似于恩施弥特这样的工业城,效果是否会更好一些。”霍黎恩继续说道:“这次的事倒是让我重新想起了这个问题。”

“如果到了必须要用到这种战略的时候,恐怕形势就已经非常紧迫了。”

奥利德恩张大了嘴,他没想到,这些人居然敢明目张胆地用克利金的城市来举例子。

“但我现在想的是另一个问题——对平民下手,那显然是一种恐吓,其相对正面的用途大概有两方面:一方面是为了打击敌方军队的士气,令其军心动摇;而另一方面则是用于散播恐惧,以此来给敌对国的当政者施压。若能缩短战争进程,挽救更多士兵的生命,显然这样的战略是有价值的,也是合理的……但问题在于,民众不这么想。”

“战争就如同一次献祭。”施林说,“每一次的战争,都会有选中者被送去前线,让他们彼此残杀、消减——人们憎恨战争,却又对此无可奈何——在战争的最后,人口变少了,资源被重新分配,于是生活又回到了正轨,献祭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平民并非是那些被挑选出来送死的人,如果你对他们动手,其正当性就必须先一步进行声明,否则,你的这份决策就很容易会被视作为一种恐怖主义行径。”

“现在还没有人敢这么干。而如果有人第一个动手了,那就是起了一个坏头——到那时候,战争又会是一种面貌。”冯恩说,“以收割为目的的杀戮……还是少碰,至少不应该做第一人。”

“当我们开始想这些的时候,就说明……”施林叹了口气,才继续说道,“骑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那也没什么不好。”一直没有说话的洛提兰突然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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