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进行到了第四天。

此时,阿斯德显得有点分神。倒不是因为局势上出现了什么扭转,而是因为那些坐在长桌后面的裁判。

从上轮的回合整备结束之后,包括裁判长劳斯罗在内的一众裁判们便在那里窃窃私语,他们表情严肃,似有争执,从六月初至现在的所有比赛中,阿斯德还是头一次碰见这样的状况。

霍黎恩见他在愣神,便清咳了一声,阿斯德这才转过头,不再去看裁判那边。

他一时想不明白,但为了不影响到身边的队友,他什么也没说。

帆白岛的战事仍在继续,这是攻城的第十二天,城墙上空的屏障也愈发地稀薄,想必是坚持不了多久。

为了排解心中的焦虑,阿斯德便采用了更为猛烈的攻势,而在某一刻,城堡上空终于不再升起绚烂的礼花,但他们反而更惊讶了。

碧色的天穹顶,一团飘忽的云翳正在下降,等离得近了,阿斯德才发现,那居然是一群奔龙。

撤退的号角在此刻鸣响,但已是来不及了——愤怒的火雨从天而降,那炽热的复仇之火,烧灼着入侵者的背脊。咒骑士举起法杖,可他自己却先成了燔祭;工兵手忙脚乱地架起弩床,弩弦却在烈焰之中根根崩断;魔剑士的法术碰不到它们的一鳞片爪,反而被蔓延的火势呛得跳进了海里。

城门齐开,守城的勇士骑着马奔向了四散奔逃的敌人,意图收割最后的猎物。

没有有效的对空措施,局势失去了掌控。阿斯德方受到了惨痛的教训,他们尽可能地回收了残兵,头也不回地向着西方逃窜。

阿斯德心中仍有疑惑,而到了溃逃后的第二日,他们才收到了歌罗达的急报——上面说,伊芙方的龙骑士在帝都烧了一把大火,然后竟不知所踪。

“写信的时间是在六天前,而在前一晚,这一队龙骑士还在都城放火,也就是说,他们仅用了三四天的时间,就横穿了整个地图——这可能吗?”阿斯德终于忍不住了,他起身当面质问起了裁判,但语气还算冷静。

“在每一回合,沙盘上的每一次变化,都是由我们裁判团进行核实与认可的,绝无差错……阁下还有什么疑问?”回答他的人是劳斯罗。

“抱歉。”阿斯德听罢,又缓缓坐回到了原位。

比赛仍在继续,然而,阿斯德的心中却有了挥之不去的急躁。

他的态度变得消极,虽然他也在极力克制,但队友还是有所察觉。

“没必要再进行下去了,阿斯德。”霍黎恩开口了,他的话让阿斯德如释重负。

“我们认输。”他站起身,对裁判说道。这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一种不真切的恍惚感觉。

从实力上讲,阿斯德或许还有机会,但他已经先输了心态。

此时是上午十点一刻。

巴替娜激动得锤了伊芙一拳,锤得她的胳膊好痛——原来这女人高兴时是这种德行。

坐在对面的阿坎露想笑,但感受到自己身边的沉闷气氛后,便只是朝着伊芙做了个鬼脸,她动了动嘴唇,伊芙从中读出了她的口型:“小笨蛋”。

“我知道,在场的大部分人大概都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毕竟我们与选手之间一直是通过暗道交流的。说实话,在得知伊芙方的行动时,我们也十分不解,甚至对她的计划有过十足的质疑,因而当时不得不请她做更多的说明。”劳斯罗对观众以及选手们解释道:“而经过慎密的推敲,以及施林阁下的肯定,我们最终对他们的计划做出了‘有效’的判定。我听说,计划是由伊芙独自想出来的,这让我们感觉非常意外——因为这次计划的效果,不仅仅是令人惊讶的,甚至可以用‘可怕’来形容。”说到这里,劳斯罗盯向了伊芙,他的目光中带着严厉的审视,但片刻后,他的嘴角又重新浮现出了笑容,“书记员已经将这次的行动单独整理出了文字记录,并且先一步给了各位大人过目,而让我没想到的是,他们对这份报告的反应也不尽相同——可以说是褒贬不一。”

说到这里,坐在房间里的几位“大人物”——施林、霍黎恩、冯恩,以及洛提兰等人,皆是会心一笑。

*劳斯罗亲自朗读了这份文字,以下是其中的一些片段。*

伊芙:我原以为你会拒绝执行这次行动,那天晚上我提出了计划,但你的态度很抗拒。

巴替娜:别误会了,我当时只是在质疑这次行动的可行性,而非道德层面上的指摘,要知道,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在开玩笑。

伊芙: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如果这是真的战争……

巴替娜:这就是一场战争……真实的战争。没什么对与错,为了胜利可以无所不用其极……这“就是”战争。

伊芙:夜已经深了,该出发了,祝你一路顺风。

巴替娜:有你的计划在,怎么可能不顺风。

夜色之下,巴替娜带着龙骑士们飞向了北方,薄云舒卷,遮蔽了地上的影子。他们远离了地面,朝着灯火通明处飞去,而在他们身后,茹米斯的龙骑士也闻到了气味,小心翼翼地跟上了他们。

帝都以北是一片非军事区,这里住着奥德兰姆的权贵,而再向南,则是人口与建筑密集的平民区与集市。深夜时分,市民们早已进入梦乡,但街道上还亮着灯。

寂静的夜晚,忽地一声轻响,起初并没有惊动任何人。那声音很清脆,像是雨滴击打在金属器皿上的声音。

随后又是几声——就像乌鸦在振翅,簌簌地,不绝于耳。

一位市民被这声音惊醒,连忙起床去查看。他扒在玻璃窗上,屏着呼吸向外张望:此时,窗外正下着泥泞的黑雨,那雨染黑了街道,又污损了明亮的街灯,建筑在它的影响下变得诡异莫名,墙壁上的影子仿佛梦里走出的怪物。一滴黑雨刚好打在他眼前的窗棂之上,粘稠而肮脏的液体爬出了一道蜿蜒的黑线。啊!鬼啊!市民因恐惧而惊呼,终于吵醒了熟睡的妻子和孩子。

黑雨不停歇,而人们尽在尖叫,光鲜的大都市,只一刻就变成了疯人院。

巴替娜扔掉了失去效能的卷轴,也抛掉了那只原本装满风露威的空袋子。此刻,下方的街道布满了燃料油——这是她与龙骑士们的杰作。没有士兵,没有屏障,这里毫无准备,若要对这里下手,你只会看到一群待宰的羔羊。

那些生灵——吵吵闹闹的生灵——他们有着与你同样的躯体,做着不尽相同的梦;他们在此地繁衍数千年,却依旧如他们的祖先一样,乐此不疲地做着一般无二的事。而今,你终于决定向他们挥下屠刀,所以他们才见到了眼前这空前的奇景:黑水向着街道漫延,烈火在他们头顶燃烧。

火焰引爆了城市,风与火在这里交织。茹米斯的龙骑士们被狂风推向了远处,眼下只一片刺眼的光亮,他们一时间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喷火的恶龙正围绕着那骇人的光柱盘旋,挥舞着锋利的鳞翼四散在城市中的各处。茹米斯追上了他们,却无法阻止他们在这和平的地界散播杀戮。

风在流动,而火焰也仿佛有了灵性——那涌上街道的火焰,正在向外舒展着它的身体,那明亮的焰心,如跳动的心脏,它那富有节律的舒展与收缩,使得毁灭的火焰肆意散播,风助长了它的气焰,而此刻它的速度却已超越了风。

柏油铺成的大道,此时已泥泞如浆,它们困住了逃难的行人,以及装在救火车上的水箱;横跨市区的运河,也是一副骇人的景象,慌不择路的市民们跳入水中,却被通通煮成了一锅肉汤;而在地下室避难的那部分人,直到十多天后人们才发现了他们——这一家子人,被头顶的炙热烘烤,竟全都变成了孩童一般大小的焦炭模样!

烈火已完成了它的侵略,那灼热的温度令人无法接近,这一堆架在城市上的篝火,连天空都被它熏成了赤红一片。巴替娜指使着这一队罪不可恕的龙骑士,径直飞向那烈焰的顶层,刹那之间却又消失不见,仿佛回归了烈火铸就的炼狱——那里一定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园。

茹米斯眼见他们失去踪影,却无法挽救任何事,但他也只是对此事感到震惊,并不慌忙。他向歌罗达汇报了整件事的经过,可对方的态度却不同他那样轻松——歌罗达没有对这件事做出评价,他只如实写了封信,加急送去了远方的东部。

熊熊的烈焰,将鲜活的空气吞入它的腹中,又将那怒涛与热浪推向了数千米高的上空,巴替娜与她的龙骑士们,正是乘着这股时速惊人的红风,飞去了云层的彼端。身下是一片风暴与火海,而高空却是如此的静谧与寒冷,他们没有停留,奔龙抻长的脖颈,继续向着高空攀爬,仿佛要够到那流动的以太,与神秘的荆棘之月。

时空似乎发生了扭转,他们看到了从未看过的奇景——大地仿佛突然在朝他们涌来,地平线正在拉长、上升,山峦与海洋像是一团柔软的布,将他们、将天空与云朵、将以太和月尽皆拥进了怀中。

即便有屏障的保护,奔龙仍因这极寒的温度而陷入沉眠,它们张着翅膀,将身体的控制权交给了信任的伙伴。在这片奇异得令人头晕目眩的时空中,奔龙骑士们寻找到了远在东方的目标——他们遵循了伊芙的嘱托,并未直接朝着那闪光的方向飞去,而是朝着那目标偏上的一点。这是一片被压缩的空间,也是一片弯曲的空间,以太的旋转使得上层的空间具有了引力,而它本身所具有的斥力却又抵消了升力,奔龙骑士飞行在这片危险空间的表层,却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而在三日后,他们果然从天而降,在敌人的头顶再一次降下毁灭的火焰。

*劳斯罗放下了稿件,停下了阅读。*

“后续的结果,大家也都看到了。”劳斯罗说,“我知道,有些内容听起来可能有些离奇,但经过施林阁下的审阅——这位曾经的奔龙骑士队长说——伊芙的计划的确是可行的。但其实,我最惊讶的一点并不是这计划的可行性,而是另外一些事,就比如说——”他的目光看向了伊芙,“这其中涉及到很多连我们都不甚了解的知识……而有一部分关于奔龙运用方式的知识,也远远超出了参考书目的范畴。”

劳斯罗并没有向她提问,但他那微笑摇头的模样,却是在等着她作答。

“有些是靠着拉法沁的整理,有些是以前从书里看来的,还有一些……是……一个朋友曾对我说过的。”伊芙回答。

“一个朋友?”劳斯罗抬了抬眉毛。

“她说的是祸革曼宁。”洛提兰开口了,“海德大公的那头龙。”

“‘它’是你的朋友?”劳斯罗轻笑了一声,但没有对此事深究,“算了,既然有洛提兰阁下的监督,我们也就不去过问了。祸革曼宁的确比人类了解天空,要如何在以太的边界飞行,它懂得比人要多,这个疑问算是被解答了。”

伊芙擦了擦头上的汗,算是松了口气。

“伊芙,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说话的是阿斯德,他的脸色很差,“如果……如果这是一场真的战争,而不是一场模拟战,你还会用采用这样的战术吗?”

阿斯德此时并未发现,在他身后,霍黎恩已经皱起了眉头。

“我不会参与战争,也不会制定这样的战术。”伊芙回答时,表情显得严肃认真。

但其实,她看阿斯德时还是有些心虚的。

阿斯德听到她的话后,神情终于缓和了下来,他又转头对裁判和施林说:“各位大人,我知道自己刚才的提问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我仍觉得,这份文字报告中的描述并不恰当。”

为了能模拟真实的战争,比赛的规则里写了很多,就比如说,队友间的对话禁止提及‘模拟’字样,每一回合结束后,裁判反馈回来的信息中都有关于士兵或平民伤亡的描述,这些文字并不全是多余的废话,有时也会影响到选手们的情绪以及部分决策。

“你觉得怎样恰当?”施林笑着问他。

“书记员在都城的惨状描写方面,我认为着墨过重——一场大火究竟能造成多严重的惨剧,一般人很难估算得出来,而在这样一份报告中,却隐含了一个意思:计划的制定者在计划实施前已明确知晓后果——我认为这并不是实情;而在形容巴替娜那一晚的行动时,他们又用了许多贬义词,这显然是一种修饰语的滥用。”阿斯德顿了顿,“这份报告暗含着偏见,它混淆了道德与战争之间的概念,是对伊芙方行动的一种诋毁。”

“他居然帮着咱们说话。”隆科凑近了伊芙,感叹道。

“我看——他只是突然看到伊芙这奸诈狠毒的真实嘴脸,一时间没办法接受罢了。”巴替娜倒是很放松地开起了玩笑。

的确是胜利了,但伊芙此时却有点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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