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讲述我的所见所闻之前，且先让我掸掉裤腿上挂着的树叶。
帽子上上暖黄色的探照灯闪了几下，变得黯淡。
我拍了拍帽子，灯光啪嚓一下消失了，而后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顺着骨头传入大脑。
灯光再次亮起。
我置身在没有名字的树林中，身旁的树上尽是折断的树枝。我在这里绕了很久的圈子了，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也就不可能有方向。我只能不断折周围的树枝做标记，但似乎收效甚微。
空洞，没有一点生气的树林。人们都常说夜晚的树林非常可怖，因为或许会有闻所未闻的野兽怪物。殊不知空无一物的树林更加可怕，暖光灯能照到的地方非常少，只有附近的几棵树显出身影，更遥远的地方是漆黑一片。
每当我摆动头部的时候，灯光就会随着我晃来晃去。每次挪开灯光，我都会感觉到灯光之前照耀的地方悄悄发生了一些无法察觉的变化。我的心跳的很快，慢慢把头摆回去，看到的却依然是几棵伫立在那一动不动的树木。
明明知道那里什么都不可能有，但是远远望去，却总觉得有什么生物之外的东西潜伏在灯光之外蠢蠢欲动。
我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除了患有极其严重的失眠症外，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但是在现在的世界里，失眠症就和酷刑没什么两样。一个人一旦患有失眠症，意味着他每晚都要在黑暗中挣扎好几个小时。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这还要从十年前说起。
在我的记忆中，夜晚被视作是非常美丽的存在。
天空中或是繁星闪烁，或是皓月当空。有时银河明灭，有时薄云如纱。夜气方回，白天的人们被世间的种种所牵绊，而到了晚上，一个人更能清醒地对世界产生认知。
我已经十年没有看过夜空了。
夜空死了。
从某一天开始，人们突然发现，天上不再有月亮，不再有星辰。有的只是浓厚的化不开的黑色幕布。极目远望，看到的依然是黑色，无尽的黑色。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夜空不过是夜晚的附属品罢了。通宵的霓虹灯，聒噪的酒吧和闪烁的屏幕，才是夜晚的喜闻乐见的消遣品。但是从那一天开始，夜晚的城市变得静悄悄。月亮的消失使潮汐不复存在，各国的能源问题都大大加剧。24小时营业变成古老的传说，当太阳下山的时候，一天就迎来了终结。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讽刺的是当人们自认为战胜了黑夜的时候，不得不再一次恢复这种古老的生活方式。一道道能源限行令如雪花飞舞，只需要十年，连电池都成了违禁品。私自使用照明设备成为了违法行为，每晚都有人悄悄巡查。
这也就是我身在此处的原因。
当夜晚到来之时，世界上所有的供电都会被切断。人工照明消失了，而天上又没有施舍人间一点点光明。在努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的世界里，要我孤独地辗转反侧上几个小时，还不如直接死了来得痛快些。
我通过地下交易悄悄买了这个照明头盔。
在荒无人烟、毫无生气的树林里游荡，也好过在黑暗中煎熬彷徨。
（二）
怪不得你要自杀呐，茶子。这个世界太奇怪了，太可怕了。白天的人们过着正常的生活，夜晚则化身为没有心脏和大脑的僵尸。
第一次遇见你是什么时候来着？十年前，还是十一年前？请原谅我的健忘，茶子。这个树林太过诡异，我已经没办法好好思考了。
我从小就特别惧怕黑夜。每当夜幕降临，我总是会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在一个人的夜晚，我却能感受到某人的视线。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我，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现在想来，那说不定就是我失眠症的根源。
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漫步在海边。
钟表的时针已经指向数字1，暗示着新一天已经到来。但是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只要太阳没有升起，新一天就并不能算真正来临。现在依然是昨天，昨天的夜晚。
那是夏天的夜晚吧，茶子。海风是如此的舒适，每每想起，潮声依旧回荡在脑海。街头上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夜，只有彻夜不眠的霓虹乱闪。电影院前的大功率探照灯在天空的薄云上照出一个白色的圆。
然后，就是我们的第一次相见。
茶子，我记得那时你，纯白的T恤外套着灰色的衬衫，蓝色的牛仔裤勾勒出修长的双腿，踏着白色的运动鞋。长长的侧马尾一直垂到胸前。你痴痴地望着天空，眼睛一眨也不眨。长长的睫毛在月华下微微颤动。你就这么坐在沙滩上，不理会潮水悄悄接近你的脚边。
你相信吗，茶子。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在做梦，还狠狠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你的美丽，经过了十年，已经渐渐从我的脑海中淡去。但是当时见到你的心情，每次想来，我的心脏依然会悸动不安。我的左侧就是纷繁复杂的城市，右边是深邃幽蓝的大海，在那之间，是美丽而神秘的你。
你当然不会知道吧。那个傻瓜就一直这么看着你，直到潮水即将舔上你的鞋尖。
我本能地向你搭话了。
“喂……小心海水啊。”
我顺着斜坡滑到沙滩上，一脚深一脚浅地接近你。
我记得那个时候，你不曾看我一眼。但是你稍微缩了缩身子，海水便停留在了离你两三厘米远的地方，缓缓退去。只留下一道潮湿与干燥间鲜明的分界线。
我顺着你的视线向天空中望去。
一轮圆月散发着柔和的光辉。四周是片云，偶有交叠。奇特的是，只有月亮的周围有云，云就如同簇拥着月亮一般。如此，一轮圆月，在你和我的上空。
而我，依然愿意相信这只是一个梦而已。哪里会有半夜呆坐在海边沙滩上，看着月亮的美丽少女呢。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想来，茶子，我应该向你道歉的。你太过美丽和精致了，我这种凡人，永远也碰不到你的双足。你站在的是至高的点上，俯瞰的是不堪入目的芸芸众生。而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罢了。
我看着一言不发的你，径自准备离开。
在我转过身去的时候，听见了你的声音。
“没想到，会有人来呢。”
虽然听起来不过是一种感慨，但是我却感到莫名的高兴。或许因为你的一句话，我们的人生从此有了短暂的交集。或许对那时不过十七八岁的我来说，能与漂亮的女孩子说上话，连雄性荷尔蒙都会分泌过度。
我小心翼翼地吞下一口口水。是的，茶子，我如此小心，生怕我粗糙拙劣的声音污脏了你的耳朵，生怕你会因为我的嗓音而讨厌我，让好不容易搭起的话题就这么烟消云散。
“我，没有办法正常入眠。我患着很严重的失眠症，每晚都只能在外面打发时间。”
但是说出来，心却猛然间提到了嗓子眼。我的声音很难听，有些沙哑。
“你喜欢夜晚吗？”
茶子，你站了起来。轻轻拍落裤子上的砂砾，我赶紧移开视线，担心我注视你的时间太长，会引起反感。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偷偷瞟着你，你会原谅我吧，茶子？毕竟那时候我那么年轻，还只是一个小鬼头。
“……不喜欢。”
说出来的时候我有些后悔。
“为什么呢？”
那是你第一次把视线从星空移向我，我记得你的眼睛中有繁星闪烁。
我也，第一次对人说出了我的感受。
“总觉得、有一些令人不快的视线。”
你笑了起来。茶子，你的笑容很漂亮，也很神秘。
“是嘛。但是你看，月亮很漂亮的吧？你觉得月亮像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月亮。
我的视野顿时被星空填满，我的视线仿佛被固定住了。我看着月亮，迟迟无法回答。心里想着的是课堂上学到的比喻，圆盘、玉轮、明镜……
下一刻，我的耳边传来你湿热的吐息。
“月亮是窥伺人间的眼睛。”
恰在此时，一朵云彩缓缓挡住了柔和的光芒。
（三）
茶子，十年过去了，当我感到恐惧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去想你。
我在树林间徒劳地绕着圈子。
据说，要想避免恐惧，就只能去想一些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我翻遍我迟钝的大脑，能够想下去的只有和你的往事点滴。
我的心脏咚咚的跳着，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是活着的。
对了茶子，若你还活着的话，说不定会喜欢这里呢。因为你很奇怪，就算和你相处了好几个月，我也摸不透你的喜好。后来我反而抓住了一点规律，凡是我不喜欢的，你多半会有点兴趣。凡是我觉得恐怖、压抑、令人不快的，你总能当成一种享乐。
这么想的话，我就有些想笑。
我也走累了，索性靠在一棵大树下休息。为了节约不多的电量，我先关掉探照灯吧……刹那间，又被黑暗包围了。
我好怕，茶子。我很害怕一个人，在什么都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人孤独地呆着。
我的手碰触到干燥的土地，那里连一只蚂蚁都不存在。就连昆虫也已经消失了，我和植物，是这里唯一活着的东西。我顺手抄起一块石头，朝树干上猛划了一道。树皮崩裂的声音让我心里一惊。
“你遵守了约定呢。”
十一年前，在我们初次相遇的次日晚上，你坐在礁石上向我招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斜坡滑到了沙滩上。这一次没有控制好力度，许多沙子灌进了鞋里。我怕在你面前丢丑，装作没事的样子向你走去。
“因为我睡不着。一到晚上，就会变得非常清醒。”
很好笑吧，茶子。明明是我想见你的，却因为青春期男孩子的害羞不敢直说。那个时候我仿佛像是要解释什么一般，将自己的心情埋在心底。
“你父母不拦着你？”
“我一个人住。”
“真好呐。”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感慨，因此没有办法说些什么。我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题，觉得自己很没用。向你那边偷偷瞄了一眼，却发现你似乎并不在意我们之间的谈话。因为你看着夜空，仿佛不曾注意到我一般。
我索性放弃了生搬硬套一个蹩脚的话题，坐在离你半米远的礁石上陪你一起看夜空。
才过了不久，我就打了个哈欠。
说实话，我觉得这玩意儿一点意思都没有。天空中就那么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一个月亮，不管怎么看也没有任何亮点。每天抬起头看见的都是相似的景色，就算除去我对夜晚与生俱来的不快，单是这一副单调的景色也很容易腻烦的吧。
“你每天都会过来一个人看天空吗？”
“是呢。”
海风吹动着你的头发，你朝我莞尔一笑，我赶快移开视线。
“为什么呢？重复相同的事情，不会感到厌烦吗？”
我没有看你的脸。
“因为那是光，所以没问题。”
“是光……所以没问题？”
“是的。我有趋光性。”
那个时候的我不能理解你在说什么。光也好，眼睛也好，完全不理解。我知道的只有一点，这么说着的你很开心。所以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想倾听你的话，茶子，我想和你再多呆一会儿。
“明天见。”
分别的时候，你第一次向我招手。
那个时候的我愣住了。这是只属于我的秘密，只属于我的时光。
（四）
你知道吗？茶子，我的胆子超小的。
啊，对了。还记得那个时候你来我家看过的恐怖片吗？
就是那个夜半丛林的鬼故事，和我现在的处境很像的。那个时候我吓得闭紧了双眼，你却一边吃着泡面一边嘲笑我。电视机的镜头明明灭灭，讲述着一个误入树林迷路的人，见到的种种非人的怪胎。
说起来，那是咱俩相识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啊。我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很高兴，对夜晚第一次有了些许的期待。但是随着我们每晚都会见面，我渐渐感到了一些恐惧。我很害怕，害怕你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已。
我从来不曾碰触到你，也不曾了解你的过去。我只是每晚陪你坐在礁石上，一起看着星空。你真的很喜欢夜空啊，茶子。
“去你家？”
我第一次鼓起勇气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你完全是一副震惊的样子。
“不、不行的话，也没关系……”
我被你的样子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你盯着月亮，不再说话。我为自己的失言感到懊恼，不敢坐在离你很近的地方，在你的左后方找了一块较为平坦的石头坐下。尴尬不已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个人朝海水丢小石子。
石子落入水中，溅起小小的水花。
波纹荡漾，月亮的倒影被分成许多块。
“我想去。但是作为交换，明天晚上你要一直在这里陪我。”
我咽下一口口水，点了点头。
现在是暑假，我一个人在这边租房子住。房间不大，四五十平米的样子，光线也很不好。虽然我刻意收拾过了，但是依然有一股淡淡的霉味。进门的时候，你抽了抽鼻子，当时可真是把我吓了一跳啊。
“不……不好意思。因为这边阳光不能照过来……”
“没，我并不讨厌。”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看了恐怖片，也看了许多画。这些都是我借来的，到DVD租借的商店里借到的。我猜你会喜欢，果不其然。茶子，你和普通的女孩子有很多不同，不喜欢甜品，不喜欢梳妆打扮，喜欢的是深海和丛林。
而我却偏偏为你的不同而心动不已。
我泡了茶，但是你说肚子饿。我用剩下的开水泡了方便面，我记得你端着碗吃的津津有味。我很想说你用的是我的筷子，但是我没说出口。所幸那天晚上天很黑，你也没看到我满脸通红的样子。
那大概是我一生度过的最棒的夜晚了。
你从明信片中抽出一张，小心地问我可否送给你。
我当然求之不得。
那是一张画风独特的明信片，倒立着的少女沉在深海中。她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脚。
我没想到你会喜欢。
“这张明信片画得很好。”
你把它捧在胸前。
“茶子。”
“嗯？”
也许是月圆的夜晚容易让人冲动吧。
“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看夜空的，所以，可以——”
“可以。”
我愣在原地，看着你眨着的眼睛。
当我牵着你的手，送你回我们看月亮的地方的时候，我觉得心脏跳的很快。我总担心自己手心里的汗水会脏了你白皙的五指，因此只敢捏着你几根手指，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五）
我拍了拍探照灯，打开了开关。
眼睛不能立刻适应强烈的光芒，但我知道自己差不多要继续找路了。
茶子啊，你曾说月亮像是注视着人间的眼睛。现在那种视线消失了，我却完全不觉得开心啊。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暑假过去了，我不能再夜出的那么频繁了。我的失眠症因为繁重的学业压力，似乎好了很多，常常在迷迷糊糊中沉沉睡去。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经常去找你。
“我可能很快就无法继续看夜空了。”
某一天，我们坐在同一块礁石上，两只手交叠在一起。
“诶？”
那个时候，我真的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本能地看向你。
“发生——”
我的话没有说完。
现在想起来，哪有你这样的女孩子啊，茶子。面对不想回答的问题，毫不犹豫吻上去什么的。当时的我可是完全吓傻了。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和你紧紧相拥了。
我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单纯地抱着你，感受着彼此的体温。茶子，你平时有好好吃饭吗，抱起来很轻的。茶子，如果我不是笨嘴笨舌的话，也许就可以安慰你了吧。但是那时候，除了把你抱得更紧，我什么也做不到。
但是可笑的是，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感受到你的存在，你确确实实存在在我的怀抱里。
抱着你的我，看着月亮。
今天也是一轮圆月。
海风带着腥咸的气味吹动着我的衣袖，也吹动着你的秀发。
那是我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和女孩子拥抱。你可得赔我啊，茶子。但是现在我就不追究什么了。那个时候你身上特有的，好闻的香味让我感觉浑身燥热。我第一次发现夜晚不一定给人安静，也可能给人躁动。
“我，喜欢夜空。”
我看着你的眼睛。
“我也是。”
“我喜欢光。”
“我也是。”
就这样，你突然站了起来，就在我的面前，开始解衣。灰色的外套被甩入大海，你伸手撩起白色的T恤。我看着你白皙的皮肤，腰际、肚脐……我咽下一口口水。就算是再纯情的少年，也知道会发生什么吧。我觉得很紧张，也莫名地期待。
在你即将撩到胸口的时候，我握住了你的手腕。
“请不要这样。茶子。”
你看着我，似乎不能理解。
那一天晚上，我说出了第一句和你的风格如此相像的话。
“月亮在注视着我们。”
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阻止你，也许是因为愧疚吧。茶子，对不起。我一直在骗你，我不喜欢夜空，一点也不喜欢。
我伪装成你的同类，陪在你的身边，但是我无法接受你的回报。否则，我一定会羞愧致死的。
次日，当我赶往那里的时候，发现你不在那里了。
也许你再不会过来了吧。
我是这么想的。
我眺望着大海，然后看见了你。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深海中的你。我大概花了两秒钟才认出那是你，又花了两秒钟才明白现在的情况。月亮的倒影在海面上晃动，而你，笔直地走向那道光芒。
茶子啊！
我大声喊着你的名字，越过沙滩，越过礁石，踏入海水，任溅起的水花打湿全身。
当我挣扎着游到海水过腰的时候，你已经消失不见。我记得你最后一头没入海水，黑色的秀发从此再也看不到。月亮的倒影乱了，许久，才恢复原样。
只留下喘着粗气，满脸泪水的我。
我落魄地上了岸，拧干身上的衣服，坐在礁石上，看着天上的月亮。我不想回家，又无处可去。
我发现，那一天大概是有史以来群星最为明亮的一天，天空中一朵云彩都没有，浩瀚的夜空簇拥着明净的月，我突然很想哭。
我在岩石缝里找到了我曾送给你的那张明信片，少女倒立着的样子突兀怪异。我突然察觉了，她根本不是在看着自己的脚，而是看着画面上没有描绘的，上方的光明。
我翻过来，背面上是一句简短的话。
“我有趋光性。”
是啊，茶子。你随着那道光离开了，徒留下我，在尘世间挣扎。
茶子死去的第二天，人们惊讶地发现，夜空永远地消失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许多人不知所措，但是我却很快就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世界上最后一个向往夜空的人死了，夜空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我只是后悔，茶子，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我爱你。
就算我不喜欢星空，就算我和你的爱好几乎相反，我喜欢你的感情却是真实存在的。
（六）
十年过去了，我也已经逐渐习惯了没有夜空的生活。
说起来，我其实根本没有资格讨厌黑暗。夜空消失后，我再也没有察觉到那种注视我的视线。但是逐渐的逐渐，我却觉得没有星空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单纯的、一无所有的黑暗更令人痛苦和抓狂。
茶子，若你还在的话，一定会讥笑我的吧。
我就像那个想要摘得最大麦穗的年轻人，总觉得前方的路上一定要更大的麦穗，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无可改变的地步。
我在树林间小心地穿行着。
嗯？
我感觉踩到了坚硬的东西，低头用探照灯照去，发现是坚硬的岩石。
我来的路上，有看到如此坚硬的岩石吗……
兹兹……该死的电流声。我拍了拍灯，立刻一片黑暗。
我反复拍打着灯，但是它丝毫没有再次亮起的意思。
这下糟糕了啊。我私下环顾着，但是什么也看不见。我只好伸出手去摸索着，找到了附近一棵大树，坐下来等待。百无聊赖，天地间全部都是黑色的，我置身其中，仿佛也在逐渐消失。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光。
从远方的树叶之间钻出来的，浅绿色的光。
萤火虫？
我看着那闪烁的光芒，就如同微弱的鬼火，它在我面前盘旋一周后，向远方离开。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熟悉的感觉漫过脑海。我就如同目视着茶子走入深海中一般看着萤火虫逐渐飞走，大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是光。
等等。
等一等！
我站起身，向那光芒踏出一步。
整个世界上，整个天地间，只有这一点微弱的光亮。
茶子啊，如果是你的话，绝对会去追逐的吧。
那么此刻我也要像你一样，奔跑起来。
我无法停下脚步，我跟着它前进着。很快，我踏上了坚硬的岩石，我感觉自己在走下坡路。我似乎身在岩洞中，两条腿跑的越来越快，突然被看不见的硬物一绊，顺着坡道滚了下去。
头撞在坚硬的岩石上，意识彻底飘远。
不知道过了多久。
当我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被眼前的景色震惊了。
是夜空。
无数的，星星点点的光芒，就在那里。
那是真正的星汉灿烂，若星汉灿烂。整个天空都是如此的开阔。月光朗朗，辰光烁烁。变换的色彩，交织在一起模糊了界限。遥远的、浩瀚的薄薄的云被染上了夜的颜色，如同在黑色的画纸上炸裂的缤纷色彩。
就在那里，有无限的星光和一轮明月。
我拖着没有知觉的腿朝那边走着。为何地下会有星辰，为何我会到达这里，所有的事情都无所谓了。我踉踉跄跄地走着，自己都觉得如此难看。
在我看到夜空的时候，泪水夺眶而出。
茶子……
如果你还在的话，好想告诉你，茶子。
我喜欢夜空，非常喜欢。十年后的我，终于和十年前的你，喜欢同一片景色了。
我向前走着，直到路到了尽头。
我伸出手，想要握住视野中的月亮。
尽管我们相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
再近一些吧，茶子，让我离你再近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