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常传仙人无病无痛，其实并不然。毕竟他们口中的仙，也不过就是一群修了仙家正法的人，自然会有生病的时候。

因此，各族之中都有主修医道的人，过去的北域妖国有巫医，东境的魔道大国有蛊医，中州有药仙宗坐镇，南蛮有祭祀联盟…

而整个西天沙海，就只有小西天医圣。

吉祥谷是整片荒芜沙海中唯一的绿色，也不知医圣用了怎样的方法，让各种生长条件苛刻的药草在这片沙海繁荣如绿洲。

此时，他正在自己的竹屋里沏茶。

小西天医圣本名季若德。平日除了钻研医道之外，最喜欢占星卜卦，赏花泡茶。

“若德老哥！小弟有事相求！”

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随后整个竹屋都传出一声震响。

小屋的门被一脚踹开。

季若德放下手中空了大半的茶盏，又看了眼湿透的裤裆，连声叹气。

他和这位来访的老友相识已有四百余年，他毛躁的性子从初见那时便没改过。说好听点叫真性情，说难听了就是憨批。

季若德看着匆忙走进屋的莫无极。

“来的真及时啊…你若是再来晚一点，身上的伤就自己愈合了。”

他一眼便看出莫无极的气机略有紊乱，体内气血也十分动荡，都不算什么大问题。

若是莫无极为了这种小事来找他，那季若德就是脾气再好也要发火了。

“身上的伤?我不是为了这事找你。”

莫无极微微皱眉。

那日盛怒之下，他全力出手将阴魔豹击杀，后山的兽王们尽数被惊动，纷纷出山和他拼了一场，因此受了点内伤。

幸而这些兽王都是能交流的，知晓事情原委后，也就撤走了。否则八位炼虚后期兽王围攻，绝非一点轻伤就能交代。

双方妥协过后的结果，是后山兽王们不再追究此事。而阴魔豹的一窝后代，必须由飘渺仙宫代为照顾。

“这次来找老哥，是因为我的弟子受了重伤，神魂逸散，丹田尽毁。无极恳请若德老哥出山，救救我的弟子！”

莫无极拱手，言辞间极为恳切。

季若德又撇了莫无极一眼。

“你这弟子什么修为?”

“金丹初期。”

“那还救他做甚?修为不到元婴，被贯穿了丹田，能活着都是侥幸。就算救活了，能再度结丹的希望也很渺茫。”

季若德悠哉的摸了摸下巴的山羊须。

“放弃吧，他已经废了。”

虽说医者仁心，但季若德这一生救治过的人数之不尽，慢慢的也就看透了。

能救活一条命，未必就能救活一个人。那弟子已经没希望了，与其让他作为一个废人屈辱的活着，还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莫无极苍老的脸皮抽搐一下。

“算我求你了，若德老哥。”

季若德眼里露出几分诧异。

“这…”

他和莫无极相交甚久，当然知道这老小子心气多高。尤其是当了掌门以后，每次来访吉祥谷，都恨不得用鼻孔看人。

这种性格，也会有低头求人的一天?

季若德摇头轻叹。

“也罢，我且替他卜一卦。若是星象显出哪怕一线生机，我也为你走这一遭。”

“…多谢若德老哥。”

虽说现在还是白天，却不影响季若德这种修为的人观测星象。

他掀开遮住窗棂的一块草帘，抬头向着天空遥遥眺望。

发出一声轻咦。

看着季若德这副神情，莫无极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可能…周天星斗尽数错位，如今的星象错综复杂，连我都解不明……”

“这是什么意思?”

莫无极走到季若德身边，虽然他不懂占星卜卦，却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好现象。

季若德忧心忡忡。

“星斗错位，天下命理崩乱，原本受上天眷顾的大气运者，将失去这份气运。”

“这是，乱世之象啊…”

……

此后。

季若德最终还是跟着莫无极来了飘渺仙宫，为依旧昏迷的陆千山治疗。

将他身体上的伤势尽数治疗以后，这位小西天医圣便摇头叹气，行色匆匆的离去。

莫无极也紧随其后。

偶然间窥得乱世之象，两人还需联系其他正道巨擘，为将临的乱世做些准备。

顾思思和慕清秋看护在陆千山身旁，这个男人眼见着恢复了气色，他的胸口也正常而平缓的起伏着，却始终不见醒转。

“我能治好身体的损坏，但他的灵魂已经消散。姑且是先喂他吃了一粒聚魂丹，至于他能不能醒来，就取决于他的求生意志了。”

小西天医圣如是说。

顾思思始终坚信陆千山不会如此轻易死去，因而没有太多想法。倒是慕清秋在听了医圣这番话后，眼神越发坚定。

陆千山那时说过，“等着”。

所以，不管顾思思这些天怎么劝，慕清秋始终固执的守在陆千山身边。

日轮西沉，华灯初上，这一天眼见着又要过去，顾思思突然开口问道。

“昨天领的糕点还剩了些，你饿吗?”

慕清秋本想婉拒，但她愣了会，又朝着顾思思点头。

“麻烦你了。”

于是顾思思离开了屋子。

慕清秋将目光放在陆千山身上，她伸出小手，牵住陆千山温暖的手掌。

“师兄…”

明明这份温度如此清晰，和师兄的距离也这么近，她的呼唤却得不到回应。

就没来由的感到了低落。

倘若师兄真的一世都无法醒来，她又该如何去等?没说出口的那些话，真的还能等到说出来的那天吗?

慕清秋的身子轻轻颤抖着，握住陆千山手掌的双手便越发使劲。

“师兄，睁开眼好吗…”

“谢谢你，那时赶来救了我。还有…对不起，秋儿不该怀疑师兄…”

“明明师兄，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啊…”

慕清秋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算是个天生冷情的人，极少将情感表现在脸上。

但她毕竟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

顾思思在身边时，她尚且还能在寒暄中维持冷静。而现在只有她，以及昏迷不醒的师兄，心里思绪便毫无保留的涌出来了。

慕清秋突然感觉到，掌心里的手指动弹了一下，瞬间睁大了眼睛。

“师兄，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她把手摊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静默的躺在她的小手里，依旧没有动静。

看来只是她的错觉。

还来不及失落，慕清秋就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是顾思思回来了。

于是她擦干净眼角滑落的泪滴，又将陆千山的手放回原处，装作无事发生。

顾思思端着糕点进来，很快就注意到慕清秋微红的双眼。

但她也只是视而不见。

“吃吧。”

她把糕点放在慕清秋身旁。

“谢谢。”

慕清秋随手拾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却是眼神迷离，心不在焉。

没多久，慕清秋眼前发晕，软软的倒在了床边，昏睡过去。

顾思思叹了口气，她实在说不动这固执的小丫头，不得已出此下策。看慕清秋的状态，若是再不休息，身体会先一步垮掉。

将慕清秋搬去自己房间的床上，又替她盖好被子，顾思思回到陆千山的房里。

如她所料，陆千山已经醒来。

他坐在床边，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两肩，却是一副沉眉思索的表情。

“看见我醒过来，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陆千山问顾思思。

“思思知道，主人不会轻易死去。”

陆千山剑眉微蹙…

他想问的不是这个。

陆千山在元神离开身体后，就做好了回来时面对身边人惊诧目光的准备。毕竟在他们眼里，自己应该和尸变没有区别。

身体的创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调动天地灵气自行修复就好。至于丹田处的损伤，那更是小事，毕竟他的修为已经抵达无法被常理束缚的层次。

可是在元神自虚无中回归身体以后，却发现身体的状况出乎意料。

他将自己的疑惑说给顾思思听。

而顾思思便将这几天，包括慕清秋的守护，莫无极的行动，依次说与他听。

“倒是没想到掌门老头为我做了这些…算是欠他一个人情吧。”

对于屡次打乱他计划的莫无极，陆千山谈不上什么好感。但他也有他的原则，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这辈子想做个坏人，不代表要把原则和底线丢掉。没有原则和底线的不叫坏人，只是一个单纯的烂人。

“你说慕清秋也在这里守了几天?”

陆千山又问。

“是啊，掌门将您送到这里后，她便不眠不休的守在您身边。”

顾思思沉默片刻，又道。

“主人，她喜欢你。”

陆千山愣了一会，露出一副乐不可支的表情。

“她喜欢我?她不能喜欢我。”

主角和反派啊，无论怎么想，都走不到一起。如果事情顺利，陆千山此刻已经是慕清秋最讨厌的人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

这么说起来，在元神回归身体的那一刻，他好像听见谁在低语…

那声音像极了慕清秋。

可惜，对方说的是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就任凭它消散在风中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