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内尔被冬青留在阿拉卡季司令的宅邸,负责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那就是看守阿拉卡季的家眷和管家,尤其是那位管家。

这算是什么工作呢?科内尔感到有些憋屈。他本来还庆幸于能跟着先知大人进城,不用和骑兵队的其他兄弟们一起在城外干等。这下可好,仗没打几场,他就得被留在这欺负妇孺。他也知道,这些人是很重要,但这活就不能交给别人来干吗?随便派几个能拿的动刀的伤兵来都能应付。为什么非得是他呢?

他应该跟在先知大人身边,时刻保护他的。尽管在产生“保护”先知大人这个念头的时候,科内尔也多少有点心虚。但他确信自己的护卫工作是有意义的,毕竟睿智如先知大人也可能会干出在大雪天露天睡觉这种作死行为,怎么能没有人在他旁边呢?

“大哥哥……”

那个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他身旁,拉了拉他的衣摆,脸上的红印尚未消去,

“我能上楼去拿书吗?晚上干坐着很无聊。”

“达丽雅~!”

那女人尖锐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那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一把抓住小姑娘的手臂,想把她重新拖回自己身边,

“都这个时候你还发什么疯?不要命了吗?!”

“没事的,没事的。”

科内尔觉得自己的嘴比脑子快,而他的手比嘴还要快,还没等自己想明白,他已经下意识打掉了那个女人的手,把小姑娘拉到一旁,

“没事的……你要拿书是吗?我陪你上去拿。”

小姑娘快速地点了点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喜色。科内尔都那么说了,女人自然也没办法,只能暗搓搓地骂了句什么,看着科内尔跟着达丽雅上楼。

小姑娘在楼梯上连走带跳,科内尔则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他总在想女人刚才的眼神,那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母亲对女儿能露出的神态。

这间屋子让科内尔有一股强烈的压抑,明明他是来看守她们的人,可他却觉得自己像个囚犯。早知道先知大人派任务的时候,他应该多争辩几句的,也许先知大人就能改主意了呢?他宁愿拿着长枪去捅披甲的骑兵,也不愿跟这奇奇怪怪的一家子待在一起。

看得出来,这家人的亲情非常寡淡,父亲丢下家眷跑路,母亲苛待着女儿,被苛待的女儿又像个木偶,还有那个胆小的儿子,看得真叫人难受……科内尔自己像他那样大的时候已经会帮库拉克大叔给打来的兔子剥皮了。

“大哥哥,我拿好了。”

小姑娘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科内尔身边,把他吓了一跳。也许不是她的脚步太轻,而是科内尔发散得太远。

“啊……好,那我们下去吧。”

科内尔只能装作刚才在欣赏她们家的墙纸……这墙纸居然还有香味,好,又多了一个讨厌这家人的理由,

“对了,你拿的是什么书?”

小姑娘默默地用双手递出怀里的红皮书。

“哦……这是什么什么花园……”

科内尔摸着这本已经有点起皮的旧书,尴尬地发现自己只认识一半的书名,花园前面的那个长单词明显超出了他的词汇量。库拉克大叔不识字,跟着他长大的科内尔自然也是个文盲。加入整合军之后他上了扫盲班,又时不时能接受先知大人开的小灶,勉强把自己提升到能读写简单句的优秀半文盲水平。

“荆棘花园。”

小姑娘并没有看出科内尔的尴尬,只是礼貌地回答。

“那……那这本荆棘花园讲的是什么啊?”

回到客厅之后,科内尔很识趣地没问起“荆棘”的拼法怎么跟他认识的不一样,而随便问了个别的问题。

“嗯………”

小姑娘捧着书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似乎是在回忆书中的内容,

“讲的是花之国的荆棘公主的故事……”

得,还是个童话故事。不过这个年龄段的小姑娘不读童话还能读什么。柑橘糖明明比科内尔还大,先知大人讲童话的时候不还是一个劲往他身边蹭,听得比那帮孩子还认真。

小姑娘坐在沙发上认真地看书,棕发女人在哄那个小男孩,老管家站在她们背后像个木雕,只有科内尔感到无所适从,憋得难受。他试着把头探出去,瞟一眼书里的内容,立刻感受到了一种文字带来的恐怖,一页里他认识的单词不超过四分之一。

“好厉害。”

科内尔下意识地说出了声。

“大哥哥,你说什么?”

小姑娘困惑地抬起头。

“我说你好厉害,这么小就能看这么复杂的书。”

科内尔由衷地感叹道。

这里扯开一笔,统治阶级在知识上的垄断比财富上的垄断更为强大,以至于普通的农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而一个出身官僚家庭的小姑娘所拥有的词汇量就能让科内尔望洋兴叹。

这也得幸亏在他面前的是个温驯可爱的小女孩,所以科内尔只感到钦佩和一点羡慕,这要是个性格恶劣的傲慢小男孩,说不定科内尔这会已经被嫉妒勾出了阶级仇恨。

“厉害?这本书我前年就已经读过了。”

小姑娘不太明白科内尔的意思,在她的世界里,识字难道不是做人最基本的能力吗?有什么好厉害的。

科内尔必须承认,他现在已经有了一点由羡慕向嫉妒转化的征兆。不过,为了避免自己被压抑的沉默给吞没,他还是打算找个话题继续聊下去:

“你现在读到哪了?这段讲的是什么?”

“嗯……这段讲的是叛乱的石英公爵进攻国都的故事。”

小姑娘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使科内尔确信她不是在讽刺整合军,

“石英公爵的军队砸开了外城的城门,叛军的士兵到处放火、抢劫、杀人……火光把半片天空都映红了。内城的城墙也摇摇欲坠,蔷薇公主躲在她的房间里哭,周围又黑又冷……几个叛军士兵按住酒馆老板的女儿,依次……”

科内尔听得鸡皮疙瘩直起,这个童话多少有些尺度过大了,光是那段叛军士兵们在城内施暴的细致描写就属实少儿不宜。

这让科内尔不禁心头发颤,这真的是童话吗?难道不是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事?的确,攻城就该是这样的,夺下城池的胜利者们哪个不是将城市作为自己的战利品予取予夺?叛军也好,官军也罢;敌国的军队也好,“自己”的军队也罢,他们就都好像宰了一头肥羊似的。那些粮食、金银,还有惊慌失措的妇女会遭到什么结果也是可想而知了。

科内尔跟着先知大人进城的时候看到的那些四散奔逃的市民们,他们肯定也是这么相信的。但先知大人一定早就预料到这些事了吧?所以他才会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纪律,让科内尔连说梦话的时候都能背出来:

“一切行动听指挥,一切缴获都归公,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

我们整合军与那些土匪强盗、贵族老爷的军队是不一样的,对吧?我们是来主持公道的,只杀罪有应得之人,不用担心无辜者被牵连……科内尔努力地说服着自己。

但冬青却不如科内尔那么好说服。相反,他很清楚,现在的整合军和那些残暴的贵族军队之间并没有非常大的区别,无论怎么强调纪律,也一定有人会违反。整合军的士兵难道是什么圣人出身吗?不,他们都是感染者,是失业工人、破产农民、流浪者、小偷还有强盗,你能指望他们有多高的道德水平?

到目前为止,整合军的良好纪律尚能维持,一是靠冬青施行的堪称“残暴”的军纪,二是队伍夺取的粮食尚足以支撑消耗……要是他们得饿着肚子,冬青可不敢保证他宣扬的那些理想能抵过几天的面包。游戏中塔露拉的失败就与此有关,她幻想着一种脱离物质基础的道德。

而冬青知道那就是空中楼阁,正如现在一样,卡拉城的繁荣是否会引动感染者们的贪欲,使得那些本就劣迹斑斑的家伙们重操旧业?

掉落在地上的无主物是否可以捡拾?

惊恐的市民奉上的“保护费”是否应该收下?

破碎的橱窗后面精美的商品能不能带走做个纪念?

还有…………

放下武器的敌人该不该赶尽杀绝?

可恶的纠察队员的老婆算不算报复的对象?

这些问题会摆在每个人的面前。

更何况,并不是只有攻城一方的士兵会造成损害,看看街道上的那些火光,难道不是城防军的溃兵们在抢劫吗?其中或许也有整合军的一小撮败类。

冬青坐着的这块地方,这堆密集平房原来的居住者去了哪里?城防军清理阵地的时候难道没有赶走他们?赶走的过程中又岂能不施暴?那些侥幸没被赶走的、躲在黑暗的房屋里瑟瑟发抖的可怜人们,又岂能不被双方的拉锯战波及?

冬青蜷腿坐在地上,出神地看着头顶的星空。连他自己都不能保证,刚才他在一路无双中没有沾上无辜者的鲜血。

是啊,这就是战争,既然已经入场,就别想干净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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