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门的声音。

“躲起来,孩子,从窗户翻出去,跑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被你爸看到。等他睡着了,你再悄悄回来,好吗?”

大声咒骂的声音。

“妈妈,我,我怕……外面太黑了,我会迷路的,呜……”

摔打东西的声音,孩子哭泣的声音,浓烈的酒气从门缝里渗进来。

“……如果你迷路了,就唱歌吧,唱妈妈教给你的那首歌。不管你在哪,不管你藏得多好,妈妈听到歌声就能找到你。”

于是西莉卡便按照母亲说的,战战兢兢地,独自一人奔向漫漫长夜。

对于童年,西莉卡只能回忆起黑暗、寒冷、恐惧,以及角落中,自己低低的歌声。有时随着歌声,会有星星点点的光点凭空冒出来,可能这就是别人所说的魔法?为什么一个卑微的四等公民小孩会展现出这种天赋,西莉卡无法理解,也没有余力去思考。

如同那个小女孩手中的一根根火柴,她伴着歌声,等来一个个遍体鳞伤的母亲来接自己的黎明。

像西莉卡这样的小冤种,光第四区就不知道有几百万个。他们嗷嗷待哺,除了让捉襟见肘的日子雪上加霜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西莉卡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家庭环境还算和睦。可是,随着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他们下饺子一样呱呱坠地,气氛就变得一天比一天压抑了。

父亲开始沉迷酒精,每次喝醉,他总是随手扯过来一个孩子就开始打骂。

可以打孩子的理由太多了,早上洗漱多用了一盆水,晚上吃饭多打了一勺米,甚至大多数时候,根本不要什么理由。

母亲若是敢来阻拦,父亲通常是会连她一起教训的。他骂她讨债鬼,骂孩子们喂不饱的饿狼,骂工厂老板没人性的混蛋,骂这个处处不让人顺心的垃圾世界。

好在,西莉卡很擅长躲藏。只要避开的及时,她从来不会被暴怒的父亲从街上揪回来;若不是自己的歌声,恐怕连母亲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但这远远不够。父亲的怒火永无熄灭之时,仿佛与这看不见尽头的贫苦日子一样长。西莉卡时时觉得,自己的降生可能是个错误,如果某天,自己彻底消失,大概对所有人都好吧。

她曾亲眼看见,十五岁的二哥把四岁跛脚的小弟领到悬空城边缘,一把推下。

父亲听说小弟意外“失踪”后,只是冷漠地摇了摇头,转身时嘴角甚至还露出解脱般的微笑。连一向最疼小弟的母亲,也只是哭哭啼啼伤心了半天,然后,一切照旧。

西莉卡不知道二哥当时有没有发现自己。但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有时确实让人毛骨悚然。

西莉卡,还不够透明。

她常常会坐在小弟坠落的地点附近,让双脚悬空,一遍又一遍哼唱着母亲教的歌曲,虚度一整天。

弟弟的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倒不是害怕,只是单纯不想说。

在“正常人”的眼里,这种行为大概就叫做“冷血”吧,可那正是西莉卡本来的性格。

人,天生就该被爱吗?绝大多数人默默无闻地生,默默无闻地死,默默无闻地腐烂在泥土里,他们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呢?

每每思考到夜幕降临,西莉卡也从未得出过结论,而她的“家人”们,总会忘记喊她吃饭——直到母亲再次循着歌声找来。

后来,血月降临。

父亲、老大、老六死在了那晚的动乱中,母亲则更早一步,在生老八时死于难产。

老四变成了一只圆滚滚的鼹鼠,恶魔一样的二哥把他卖掉换了点食物。据买主说,等局势安定一些之后,他会把老四卖到上层,给那些无聊的贵族们当个宠物。

西莉卡有点同情那个商人。他不知道,日后像老四一样的异人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根本不需要买就可以抓到很多。

灾后的悬空城,遍地废墟,一片混乱,却也充满了机遇。治安署的功能暂时丧失,贵族不再是贵族,富商不再是富商,法外狂徒们制定了新的规则。

物资供应途径被切断,全城六十多万幸存者,只能靠着少得可怜的空投赈灾物资勉强度日。

二哥和几个狐朋狗友一道,垄断了一片城区的物资供应,做起了地头蛇。他在其他势力之间斡旋,时而弱肉强食,时而合纵连横,混得竟是风生水起;而老五,则变成了他的启动资金。

本来,二哥要卖掉的是西莉卡,但她存在感实在太低,愣是没让人想起来,于是他便用了老五代替。

老五走后,这个家便只剩下西莉卡和二哥两人了。西莉卡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也会被二哥交易出去,毕竟自己不是真的会隐身,而可以为她分担视线的人,已经没有了。

她很害怕。

她不怕与二哥分开,甚至有点求之不得。她怕被卖到新环境中,自己将遭人注视,面对无法逃避的视线。

关注,哦,可怕的关注。曾经,每每父亲那双血红的眼睛关注到西莉卡,暴雨般的打骂便接踵而至;如今那双眼睛的主人,变成了二哥。

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了几个月。在此期间,西莉卡不是没想过逃走,只是十三岁的她,该怎样在这片废墟中活下去呢?

她可以毫不费力地偷走别人的食物,并且,哪怕那是一个家庭的最后一点希望,她也丝毫不会有愧疚之心。

但是,废墟之中最不缺不怀好意的家伙,尤其是那些部分身体变成动物的人。见到独自一人的西莉卡,他们总要大呼小叫地追逐上一通,哪怕只是出于无聊的恶作剧之心。

西莉卡,还不够透明。

随着重建工作的展开,秩序一点点恢复,二哥的日子,却是越来越难了。

有一天,西莉卡在废弃工厂天台上发呆时,看见几艘印有月亮纹饰的空艇从头顶飞过。

多么漂亮的交通工具啊,崭新,洁白,光可鉴人,注定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如果能像它们一样引人注目的话,西莉卡觉得,自己还不如去死。

不久之后,坊间传闻,这座城市来了几个大人物。又过了不久,噩梦降临——二哥想起了她的存在。

那时的二哥,变得越来越像豺狼了,各种意义上。异化症让他长出生满利齿的尖嘴和长而锋利的爪子,绿油油的恶毒眼睛更是西莉卡恐惧的对象。

他把西莉卡叫到面前,只下了一个简单的命令:脱。

西莉卡顺从地把自己脱得赤条条,忍受着来自二哥视线的切割。

无言地绕着西莉卡转了几圈,又用爪子细细摸索过后,二哥亮出獠牙,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这世道,找个干净的小**都成了难事了。转念一想,原来手边就有一个啊。”

西莉卡低着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身子因寒冷与恐惧而色色发抖,但那绿色的目光还在,她还不敢动。

叮,一个小物件被丢到西莉卡脚下,那是一把理发师常用的刮刀。二哥坐回自己那把从某个前贵族家中抢来的豪华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懒洋洋地说:“去洗个澡,除了头发和眉毛,全部刮干净。晚些时候我会叫俩娘们过来教你点东西,你要牢牢记住。”

“你要卖掉我了吗?”西莉卡不知哪来的勇气,低声问道。

“卖?”二哥哈哈大笑着,长长的舌头耷拉到嘴边。他走到西莉卡身边,伸爪在她发育不良的胸前狠狠拧了一把,留下三道浅浅的血痕:“你不值钱。不过,新来的那个教会管事儿的好你这一口。听说了吗?教会要把所有变成畜生的人统统关到地下去,你哥我能不能破例再逍遥两年,就看你的表现了。”

“我知道了。”

西莉卡漠然地与二哥对视一瞬,然后俯下身,捡起刮刀,往浴室的方向走去。

“等等。”

阴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西莉卡猛地站住了脚步。她能感觉到视线,来自背后、那充满恶意的视线,这让她无法呼吸。

“你那是什么眼神?”

巨大的力量抓住头发,先向上,再向前,让西莉卡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她还没来得及起身,一只脚便重重地踏在她瘦骨嶙峋的脊背上:

“到了别人家里,最好给我学聪明点,别摆出那副半死不活的臭脸,懂吗?”

二哥用力碾了碾,让西莉卡发出一声悲鸣:“我留了你这么久,别以为你能就这样从我手里逃脱。老七那件事你看见了对吧?要是你不让我满意,那就是你的下场!我会时刻盯着你。”

他重重地在西莉卡肋间踢了一脚,却又精准地控制好力道,不至于留下伤痕:“现在,给我笑一个。”

西莉卡的嘴角毫无难度地勾了起来——当精神崩溃时,面部表情就已经与心情割裂了。她笑得很灿烂,二哥很满意,尽管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样东西:

[他会盯着我。他会盯着我。他会盯着我……]

浴室中,她对着镜子,木然展开刮刀,对准了自己的手腕。

水声潺潺,雾气氤氲。西莉卡突然想唱歌,但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干涩的喉咙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只要割下去,就不会再有让人害怕的视线了吧。]

她如此想着,却迟迟下不去手。软弱怯懦,此时反而成了保护她的最后一道屏障。

一道反光在西莉卡眼中划过。那是镜中,浴室里的换气窗。

数分钟后,西莉卡独自一人,赤身奔跑在荒凉的大街上。

翻窗的时候弄出了一点响动,她确信二哥很快就会发现的。自己唯有逃跑,逃得越远越好,躲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角落中去。

刚入夜,遍地可见的无家可归者聚在街边,用垃圾点起一堆堆篝火。他们看到,一个算不上白嫩的身影划开夜幕,从自己面前悄然掠过。

那一道道汇聚而来的视线,对西莉卡来说,比赤足之下那尖锐的石子还要剜心。但她顾不上羞耻,顾不上遮挡,因为一声追魂的暴怒狼嚎,正在城市上空飘荡。

西莉卡,还不够透明。

穿过废弃的便利店,西莉卡在这里偷走过一对母子的面包;挤过幽暗的小巷,西莉卡在这里杀死过一只垂死的小猫。

还不够远。西莉卡能感受到,粗重的呼吸声越来越近,追猎者的目光愈发凌冽。

她很擅长躲藏,但豺狼异化的二哥,更擅长追踪。她明知自己逃不掉,但本能仍在疯狂催促她做无用的挣扎。

[神啊。如果你存在的话,请让我消失。]

“万事皆允,汝愿得偿。”

一声轻叹在耳边响起,错愕中,西莉卡看见一个湖蓝色长发的身影与自己擦肩而过。她疑惑地转身,却没再发现刚刚那个女人,反而看到黑暗中亮起一双绿色的眼眸。

背后,是死胡同。西莉卡淡淡一笑,终于停下鲜血淋漓的双脚,转身面对二哥。

小小的刮刀还被她握在手上,但在凶猛的异人面前,它还算不上什么武器。二哥扑动着鼻翼,追踪空气中残存的气味而来,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咕噜声。

他的鼻尖,已经快要怼到西莉卡的脸上了,西莉卡甚至能看清他鼻梁上的每一根狼毫。

然而,二哥双目的焦点并没有聚焦在西莉卡脸上。他只是左右嗅嗅,便狐疑地转过了身,往远处走去。

神迹于此刻显现。西莉卡从此真正变得透明。

宕机的大脑还未回复,西莉卡便已无意识地打开了刮刀。二哥宽阔的后背,此刻正毫无防备地暴露在自己眼前,只要刺下去,便不会再有可怕的目光了吧。

一步,两步,西莉卡反向自己最为惧怕的存在靠近。还差一点,差一点就可以彻底解脱了……

豺狼人似乎感应到什么,猛地回头。他露出西莉卡此生见过的最狰狞的笑容:“哈哈,找到你了。”

啪嗒啪嗒,赤脚紧跑两步,在地面上溅开数朵血花。寒光划出一道弯弧,豺狼嗤笑着躲开,血液,却出乎他意料的喷涌而出。

光点聚集于刮刀锋刃之上,将它延长了两寸。正是这两寸,切开了二哥颈部的动脉。

温热的血雨驱走了夜晚的寒冷,让西莉卡的全身舒爽地颤抖了一下。眼前的身影倒了下去,让人害怕的目光终于消失了,西莉卡的心中顿时涌起难以言喻的快·感。

她的呼吸就起来,蘸着血液,轻轻抚摸自己的身体,一片片深红在稚嫩的肌肤上洇开。然而,这种快乐,随着血液的冷却迅速离去。

西莉卡跪下去,神情冷漠地又在二哥脖子上开了道口子。但那具躯体,很快就无法提供温暖的血液了,留给西莉卡的,只有无尽的空虚与迷茫。

[结束了……吗。还不够。投来视线的人,让他们,献出血液吧。温暖的血液,还想要更多……]

西莉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小巷外走去。

她唱起了歌。

她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个牧师模样的白衣男子似乎正在寻找什么。

他投来了视线。

她握紧了刮刀。

白衣男子掐了下手指,捏碎一个小型咒阵。接着,他的双眼对上了正确的焦距,他看到了全身浴血的西莉卡。

[视线。把你的视线……移开!]

狂暴的情感正要在麻木的躯体中发作,一件外套却落在了西莉卡肩上。

“你好,可怜的姑娘。月神教会所属,祭司拉兹瓦尔,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

————————————

“那一晚,要是我真的再杀几个人,说不定就会变成真正的幻魔吧。”

多年之后,废区奈落城的教会据点中,西莉卡坐在湖蓝色长发的小秋身前,如是说道。

“那个多事的家伙,干嘛让我在那时看到希望啊。有时我还会害怕别人的视线,有时我却拼命地想被注意到。谁知道下一道投来的目光,会带来伤害还是安慰呢?”

“那天你救了我,但我并不感谢你哦。因为你,我的痛苦被延长了整整十年呢。之后我被拉兹瓦尔带回教会,凭借天赋,一步步成为炽天使。但就算处在这么耀眼的位置,人们还是看不到我呢。”

“你的赐福,或者说诅咒,已经过时了,我想我应该能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赐福是最后一道阻碍。人们看不到我,我便一直被束缚在过去。”

“所以,我再说一遍,伪神,我是来许愿的。请你收回赐福,还我自由。”

湖蓝色长发的女孩微微一笑,古井无波的眼神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岁孩童的:“赐福不可撤回,祈愿无法更改。羔羊,汝生而自由,消失便是汝之选择,此乃‘命运‘。”

西莉卡突然暴起,死死掐住小秋纤细的脖颈:“带走赐福,或者,带走我。这样下去我真的会疯掉!别看我!不,不不,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不想消失!”

伪神充满悲悯地看了西莉卡最后一眼,缓缓闭上了眼睛。接着,小秋的人格被切换出来,小小的身体立刻开始痛苦地挣扎。

“回来!给我回来!!!”

西莉卡歇斯底里地咆哮道,却并未唤回神迹。眼泪滴落,双手反而更加收紧,强化咒文虽情绪自动攀上双臂,软骨碎裂的声音隐隐传来。身下的小秋逐渐变得越来越虚弱,最后终于停止了挣扎。

颓然松开双手,西莉卡沉默地看着小秋的尸体发出光芒,六翼在她背后展开。

“西莉卡,过于透明了。”西莉卡突然大笑道。

在癫狂的笑声中,回溯开始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