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多云,凉爽的一天。

太阳穿梭于云隙之间,鱼鳞般的积云如浮冰般缓慢移动。风在高处游荡,时动时静,像无形巨人的吐息,吹拂着林立的旗杆、摇动着城中枝繁叶茂的百年大树,发出如海浪般的巨响,那声音弥长且远,拨动了惺忪者的心弦,又让静思者恹恹欲睡。

从平民区至新堡,风在向上翻涌,席卷了街道。迎风奔行的少女,犹如一只轻盈的燕子,仿佛张开双臂便能乘风而舞。

城市在向下延伸,层叠的建筑就像巨人的阶梯——这参差不平的台阶宽广而陡峭。

若跨越屋顶与墙面能够节省十几分钟的时间,那伊芙就绝不会选择去走大路。

在穿越屋顶花园时,她暂缓了脚步,那只汀奥内克在她身边徘徊。在这个季节,山茶花早已凋谢,但阴凉的青石墙边还盛开着芬芳的茉莉。

这里地处平民区的最高处,北面靠近城墙,花园不算大,边缘没有栅栏,只有一排被修剪得整齐又矮胖的灌木。花园打理得干净整洁,一年四季几乎总有花开,景色清新怡人。

每次去莎澜那里,伊芙基本上都会经过此处——虽然仍有更好的路可走,但她还是会被这里的环境所吸引,忍不住要过来看看。

她从一处屋檐跳下,稳稳地落在花园边的石台上,发出一声轻响,她的视线被花园另一侧的人影所吸引。

此园的主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伊芙只远远地见过她几次。老人此时正躺在一张藤椅上,脸刚好埋在遮阳棚的阴影中,两只苍老的手搭在扶手上,那双手布满了褶皱,就仿佛是藤椅的一部分。她在那里晒着太阳,云翳投下了斑驳的影子。

老人闭着眼休憩,她安静、安详,像一座精致木雕。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她是在想什么?是回忆那模糊记忆中的人与物,是在享受此时一刻的宁静,还是在思考终结过后的永恒?她的灵魂伫立着,谁也无法令她感觉到恐惧与动摇。

伊芙站在远处,望着她。

或许自己也有那么一天:紧实的皮肤会变得松松垮垮,身体脆弱不堪,睡眠时间也在缩短,无法再像以前那样精力充沛地读书或思考,身上还散发出难掩的气味……当人生在此尘埃落定,既无希望也无悲悔时,这又是怎样的境地?自己还能做什么?

对她来说,这样的老人是神秘的,神秘而又神圣。

她刚想要离开,却听见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是伊芙吗?你怎么在这里?”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声音有些熟悉,吓了她一跳,她回过头,去寻这声音的源头——阿斯德正蹲在地上,手里还拿了把小锤子。

“我是路过的。”伊芙说,“你呢?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给花搭支架。”他回答。

“你在这里住?”伊芙有些惊讶。

“我就是来帮忙的,这里是芬诺丝女士的家。”阿斯德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附着的土,他今天穿了条棕色的工装裤,裤腿掖在防水的橡胶筒靴里。

伊芙看着他,又看向远处的老人,老人此时已经睁开了眼,正在朝他们笑。

“芬诺丝女士就是那位当年救了我一命的助产士。”阿斯德对她解释说,“我有时会过来帮忙。”

两人走到了芬诺丝女士身前,伊芙同她打起了招呼。

“这是我以前和您提到过的,伊芙。”阿斯德对芬诺丝说,“没想到今天能在您这里碰到她。”

“这孩子我知道。虽然我们不认识,但我在这边经常能看到她从这院子附近路过。”芬诺丝说。

“您……”阿斯德对此很怀疑,“您说的是真的?”

“我眼神是不好,但你也知道,一般没什么人会路过这里,况且她身边还总跟着一只怪猫,我记着呢。”芬诺丝看着伊芙,她的眼睛有恙,看人时显得有些无神,“我能看出来,这姑娘是喜欢这里的。”

阿斯德恍然般地点了点头。

伊芙听着他们的对话,表情显得有些局促。

“阿斯德,女人大多都喜欢花,什么年代都不例外。我记得是在去年,她还在我这里采过几朵。”芬诺丝笑了起来。

“抱歉,我当时没经过您的同意。”伊芙有些紧张,她回想起了这件事——自己的确从这里偷摘过几朵山茶花,当时是因为锡林雅的腿摔断了——她自觉做得隐秘,但还是被发现了。

“我并不是责怪你,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姑娘,你总是从这里走,如果你真是那种人,那这里的花早该被摘光了。”芬诺丝笑着说,“你当时挑得很专注,所以没发现我就坐在棚屋里,看你那时候的样子,采花大概也是为了送人。”

“我有一个朋友,她很喜欢花,当时她的腿受伤了,所以……”

“看吧,她的确是个好姑娘。”芬诺丝转头对阿斯德说。

事实上,锡林雅喜欢花,这是伊芙最近才知道的——她那时会来这里采花,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不能空着手去探望一个人。

“我时常对阿斯德说,人心还是趋向于善的,没有人会想着故意破坏,所谓的恶事实上都是来源于偏见与误会。”

“您说得对,但我当时的确应该征得您的同意,这件事是我错了。”

“你并不需要征得谁的同意,因为这些花并不是我种下的。阿斯德和他那几个骑士兄弟知道我喜欢花,所以才在这里弄了一片花园。”老人笑着说,“他们不懂得欣赏花,也不懂这些东西长出来有什么用——反正只管种就是了。”

“我懂,还是很好看的。”阿斯德说。芬诺丝女士总觉得这些年轻辈的骑士很粗鲁,阿斯德觉得这就是一种偏见,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曾经有一位来帮忙的骑士看到这些绿油油的灌木,还问过芬诺丝:“这种得是什么菜,好吃吗?”

当时,芬诺丝听到这句话后,就故意沉下了脸,她回答道:“不好吃,这是用来喂猪的。”

那骑士信以为真:“所以……咱们费了这么多的工夫,居然就是为了弄一堆猪饲料?”

“给人吃的和给猪吃的,放在这里又有什么区别,你们骑士团的菜地还少吗?”芬诺丝反问他。

骑士好像明白,又好像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而经过身边伙伴的提醒,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种在这片地里的植物并不是用来吃的。

芬诺丝的脾气有点怪,独居的老人多少都会有一些类似的特点。

陪着老人说了会话后,伊芙便打算离开。

阿斯德送了她一段路,两人在路上聊起了天——但其实少女走的路可算不上是路——伊芙就这样走了一年多,如今被人发现了才觉得有些难为情。

“之前咱们去戈贡家的那次,你有东西忘在我这里了,现在是在罗捷卡女士那里,有时间记得管她要。”阿斯德对她说。

“谢谢。”伊芙说,“我回去之后才想起自己落了东西,后来事情一多,就彻底忘了。”

“车夫是最近收拾车厢时才找到的,我当时还在想为什么车上会有这东西,后来就猜——大概是你的。”

两人说话的语气都很客气,仿佛对此刻的氛围无所适从。他们走到一处墙边停下,眼前已没了路,下方则是一片青色与红色的砖瓦屋顶。

“你在奔龙堡有这么多的恩人,”分别前,伊芙半开玩笑地说,“如今看来,也有忙不完的事。”

“你羡慕了?对吧……”阿斯德笑了起来。他穿得这套衣服,样子就如同农场的雇工,他的头发被风吹得立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显得可笑而亲切。阿斯德又说:“等今年收了种子,也分你一些,让你那喜欢花的朋友种下,这样你们也能收获这一园的香气。”

“那好,你可别忘了。”伊芙朝他微笑。她的笑明媚极了,仿佛向阳而欲滴的花朵。

芬诺丝影响了阿斯德,她拯救了他的生命,同时也塑造了他的心灵。阿斯德有着朴实而高尚的德行,他是善的使者;他的善并非愚善,而是代表了信任与希望,那是一种无所保留的、能够感染人心的力量。

一人一“猫”跳上了高墙下的屋顶,消失在了远处的街道上空。

时间在缓缓流逝,本阶段的对局也已到了尾声,阿斯德的队伍几乎鲜有败绩,而伊芙那一队却仍是输多胜少——她本人对此并不在意,毕竟重在参与……于是,模拟作战时便经常会看到这种状况:即便被杀得丢盔卸甲,她也依旧神情自若,反观对方却是冥思苦想,就仿佛她这一队才是稳操胜券的那一方。

一天,梵比鸠找到了伊芙。这小子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他听说伊芙把隆科招募进了队伍。

“有些事我得提醒你,很急。”梵比鸠的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隆科这个人不值得你信任……”

伊芙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却又不发一语。

“我没在开玩笑。”他的脸色有点苍白。梵比鸠读不懂她的表情,便有些不敢看她。

“我知道你的意思。”沉默过后,伊芙终于开口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但我原本……是想一直装作不知道的。”

“你知道了什么?”

“我问过隆科了,他也向我坦白了。”

“他怎么说的?”梵比鸠语气急切地问。

“他一五一十地说了,没有添油加醋,他这人人品的确有点问题,而你只是一时犯蠢,被他给利用了而已。”

梵比鸠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样反驳——她那风轻云淡的语气有些刺痛到他了。

“你都知道了,那为什么还让他……让他……”梵比鸠既愤怒,又迷茫,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因为他能帮到我,也能被我利用。”伊芙笑着回答。

在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伊芙曾从一只鸟那里得到了些许启发:在自身强大的情况下,诚可以实施报复,但宽恕在这时却更具威慑——那其实并非恩惠,它并未将恩怨一笔勾销,反而如一柄利刃高悬于顶,让其铭记于心,弗容僭越。

“他能帮你什么?”梵比鸠有些不服气,“如果说他能帮上你忙,那我应该也能。”

“我知道你懂得很多,但有些事并不是懂得多就能解决的。”伊芙说,“别人有什么心思,想对你做什么坏事,你不会去想。你太单纯了,单纯又自负的人容易被利用。”

“我知道,我现在看清他了,同样的错我肯定不会犯第二次。”梵比鸠说,“你和我都应该远离隆科,他就是个小人物,不值得你去看重。”

有时,伊芙也感觉奇怪,作为执政官的独子,梵比鸠的幼稚究竟是如何养成的——或许,西赫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儿子走自己的老路。

“我心里有数。”伊芙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谈这些了,咱们不如叫上几个人,找个地方去喝茶?”

梵比鸠目光一转,神情也放松了下来,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好,现在去哪?”

如今他个子高了,样子也变成熟了,可在伊芙面前却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

几天后,六月中旬,模拟作战的第一阶段对局结束了。骑士院方面并未对他们的成绩给出任何评价,而沉寂了十多天后,下一阶段的规则也终于得以揭晓。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骑士院竟然选择了一局定胜负的方式,要求三队共十五位参赛者一同参赛——没有下一轮,因为这便是要进行最终的角逐了。

“奔龙骑士、咒术骑士、魔剑军团、蒸汽飞艇、钢铁要塞、炼金飞弹……”看着说明纸上的一列列兵种介绍,坐在伊芙身旁的戈贡几乎要气笑了,他拍着桌子问,“这还算是模拟作战?模拟的哪个朝代?恩培恩?要不要再弄几头恶龙出来?”

伊芙与阿斯德也有类似的疑问。

在会议室里,参赛者们左顾右盼——他们无法想象,将这些超人般的特种兵力融入到常规作战中时,究竟会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因而,他们都在等主办方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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