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光穿透层层叠叠的阴云,投射在垮塌的山体上,照亮了一小块空地。

雨势正在逐步缩减,雷鸣却依旧未歇,闪亮的电光在云层间时隐时现。

青山的侧面仿佛被一支饱蘸着黄色的颜料的巨大从上面划过,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深黄痕迹。

山谷陷入死寂,只有雨水下落的声音还在持续。

山脚处,形体扭曲的客车静静地躺着,车体的骨架已经凹陷,原本就已经锈迹斑斑的外壳上沾满污泥,轮胎掉了两个,红色的血水从车门缝里流出,又快速地被雨水汇聚而成的溪流所稀释。

苏诗从黑暗中醒来,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似乎成为了记忆的旁观者,或者说,某种灵魂一般的形态。

她只能被动地看着眼前所展示的一切,却无法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不过,好处就是,她终于摆脱了令人抓狂的头痛,而恐惧、恶心等一系列负面的情绪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扫除。

此刻苏诗的内心无比平静,毫无波澜,如同在观看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电影。

“我这时应该感到恐惧才对。”她想。

但是情绪好像已经从苏诗的身上所剥离,她只是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警笛的嘶鸣响起,由远及近。

苏诗淡然地看着救援人员到达山脚,费力地切割车体,从里面抬出一具又一具尸体,抬上担架,运进救护车,接着救护车呼啸着离去,似乎此刻的奔跑就能挽回逝去的生命。

视角突然拉近,苏诗感觉自己站在了救援人员的旁边。

此刻救援人员从客车里再次搬出一具少女的尸体。

“这就是我。”苏诗默默地想,她的情绪依旧没有什么起伏。

尸体的双手已然扭曲,原本精致的脸上已经爬满了血污,但是身体还算完好,并没有出现大卸八块的情况。

“我这样也算是死得有个全尸了吗?”苏诗发现自己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穿着橘黄色制服的救援人员看了一眼少女的尸体,轻叹一声,将尸体搬到担架上,又转身扑进了寻找幸存者的工作中。

旁边的人将装载着苏诗尸体的担架抬上救护车,苏诗的视角也随之跟了过去。

救护车呼啸着,在雨幕中艰难地前行。

*

救护车停在了医院门口。

少女的尸体被搬到了床上,护士奔跑着将床推入医院。

医院里的冷光灯照在苏诗沾满血的脸上,竟有几分凄凉的美。

滚轮的声音吱吱作响,引得附近的人投来目光。

“这是今天第几个了?”苏诗听见边上有人问到。

“不知道,据说是哪边泥石流出车祸了。”另一个人摇了摇头。

很快床就被推进了急救室,在那守候的医生做了一番检查,无奈地摇了摇头。

将床推进医院的护士失落地望了一眼,转身又出去了。

她在将床推进医院的那一刻就知道少女生还的希望渺茫,但她依旧奔跑着,冀希奇迹的发生。

但是奇迹没有发生。

死亡通知书被下达,苏诗望着自己的尸体被推出了急救室,接着又有新的一床病人被推了进去,等待医生最后的检查。

尸体最终被推入停尸间。

苏诗打量着冷冰冰的停尸间,一床接一床,全是逝去的人,荧光灯凄凉地亮着,述说着离去的悲伤。

少女的尸体被停放在靠墙的床上,眼睛紧闭着,仿佛刚刚睡去一般。

苏诗的情绪仍然没有起伏,对着一屋子的尸体她并没有害怕,而是从心底涌起一股释然,好像是一切的尘埃都业已落定,最后的结果已经诞生,没有再去为什么东西担心的必要了。

“那现在的我又是什么呢?”苏诗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少女苦恼地盯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面孔,默默地想:“如果苏诗已经在车祸中死亡了,那我又是谁呢?一个残存于世间的幽灵吗?还有我为何会与一只猫互换身体呢?”

旧的疑问还没有解决,新的困惑又出现了。

寂静的停尸间中,眷恋人间的灵魂烦恼地绕着自己的身体打转。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哗——”停尸间的大门被拉开了。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冲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

苏诗认出来那是自己的父母。

男人的衣服上还滴着雨水,女子的裤子已经被不知名的物体所刮破,但他们并没有在意这些。

两人趴在苏诗遗体的旁边哭号着,撕心裂肺。

苏诗看着他们,不知为何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撕破了,空落落的,原本被隐藏的情绪终于出现了波动。

苏诗突然想哭了,但是她哭不出来,失去身体的她,没有哭泣的权力。

哭泣在此刻竟成了奢侈品。

她上前,想要拉住父母说别哭了,自己就在这里,不要为自己难过。

但是她什么也没有碰到。

父母的泪水似乎流进了苏诗的嘴里,她感到一阵苦涩。

苏诗突然想到,自己似乎就要和父母分别,永远的、真正的无法相见。

巨大的失落如同山石的阴影一般笼罩在苏诗的心头。

“如果我从三年前的夏天就消失了,那么姜赋是谁呢?”苏诗突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究竟哪一边才是真正的梦境呢?”

苏诗感到荒谬,仿佛现实与梦境在相互渗透着,一切事情的真相交缠着形成无解的结。

经过许久,漫长的哭泣结束了,苏诗的父母悲痛地离开停尸间。

他们临走前说了很多,但是语句很模糊,好像被这个梦境抹去一般。

但是苏诗仍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绝望与悲痛。

火葬还需要一些时日,苏诗的遗体被暂时留在了停尸间。

苏诗已经放弃了思考,她太累了,此刻只想好好地歇一歇,任由梦境将自己带向不可知的未来。

“咔擦——”微小的声音传来,在寂静的停尸间里却显得尤为清晰。

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苏诗抬起呆滞的眼瞳,看向自己的尸体。

少女颈脖上的吊坠碎开了。

“喵呜~”

苏诗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细微的猫叫在屋子里响起。

少女惊愕地抬起头,发现床边竟出现了一只黑色的猫咪,正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墨弈!”苏诗惊呼出声。

黑猫似乎并没有听到苏诗的声音,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抖了抖自己的毛。

“为什么墨弈会在这里?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墨弈,姜赋,到底有什么关系?”苏诗彻底迷惑了。

“咔哒,咔哒,咔……”

奇怪的事情似乎还没有结束,细密的声响突然涌起,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回响在无人的死亡之地。

好像是齿轮在互相咬合,又好像是蚂蚁在啃噬枝叶。

细碎而密集。

苏诗呆呆地看着自己尸体上的白布在翻涌着,似乎白布之下又什么东西要破出来了。

“这算什么?我诈尸了?”苏诗愣愣地想到。

白布翻涌着,接着突出了一个清晰的轮廓——一只手撑起了白布,并轻轻地掀开。

少女完整的手臂探出,将上身支起。

苏诗有些呆滞,在这一个梦中,她已经见了太多超出常理的东西,此刻少女手臂的复原,再一次超出了她的认知。

在刚刚将尸体运进医院的时候,苏诗可是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手臂可是被撞击扭曲成了恐怖的麻花状,为何此时……

坐在床上的少女突然睁开了眼,其间似乎有波光闪烁。

少女从床上撑起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哒哒哒……”轻灵的足音回响,少女蹒跚地走到停尸间的门前,拉开了大门。

停尸间内的冰冷气流回旋着向门外涌去,掀起少女破碎的裙摆。

少女缓缓地走出了停尸间。

蹲在病床边的黑猫也跟着站起身,溜了出去。

苏诗的视角却无法跟过去,她挣扎着想要凑过去看看时,眼前突然一黑。

*

当苏诗再度看见光线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在家中了。

沙发上,母亲正在摸摸地流泪,父亲红着眼眶抽着烟,一根接一根。

电视正开着,播放着关于渺城国道泥石流事件的最新报道。

整个家似乎都失去了活力,因为一个人的离去。

门口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苏诗的母亲抹了抹眼泪,抽噎着站起身,拧开了门。

苏诗探头望去,惊愕的发现门外竟然是自己的身体,少女浑身湿漉漉的,赤着脚,雨水在少女的脚边汇聚,形成一小片水洼。

少女的发丝已经被雨水淋得粘做一团,晶莹的水珠还在其上滚动。脸上的血迹似乎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只有身上破损的衣服还带着暗红色的血斑。

“你——”母亲发出惊恐的声音。

“怎么了?”父亲站起身,走向门口。

“爸妈,我扫墓回来啦,路上雨有点大,所以回来的车慢了一点。”苏诗听见另一个自己如此说到,语气里依稀还带着笑意。

“哦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亲突然换了一副灿烂的笑容,就像是往日欢迎苏诗回家一般。

“嗯,回来就好。”父亲竟然也点了点头,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好像有一个无形的大手,将苏诗遭遇车祸的一切都彻底抹去,从记忆到现实。

苏诗发现自己的父母似乎完全接受了自家女儿的车晚点的说法,明明前一秒还在哭泣,下一秒已经抹干了眼泪笑脸相迎。

在一旁观看的苏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好是坏,只是本能地对这一切感到恐惧。

那是将过去修订,将事实颠覆,逆生转死的力量。

“是因为那个护符吗?还是因为墨弈?”

由不得苏诗多想,视线突然摇晃了一下,重归黑暗。

梦境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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