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谢尔睁开双眼。
一阵躁动的气息惊醒了他。
伊谢尔并不是睡觉非常警醒的人，但是多年东方剑术的修炼令伊谢尔对于周围的气息与他人的意念异常地敏感。
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杀意。
伊谢尔打开窗门，眯着眼睛朝远处看去。
“王宫的方向。朝这里来了。”
果然，不久之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鲜血的气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来，撩拨着人们内心的野兽。
一个灰色的身影飞速穿越夜色下的街道，后面紧跟着一小队骑士。
注意到对方盔甲上半透明的风翼时，伊谢尔不禁啧了啧舌。
“铁骑队！这家伙干了什么啊？”
伊谢尔躲在房屋的阴影中，静静地观察着。
一个骑士追上了灰色人影，一记横斩扫过。
灰色人影一个急转弯避过横斩，朝着伊谢尔这边跑来。
飞驰的劲风令对方的斗篷微微扬起，伊谢尔认出了那张脸。
“真不该出来！”
伊谢尔咋舌的同时拔剑闪过，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席卷了整条街道。
“呜！”
灰色人影和铁骑队都被拦了下来，伊谢尔趁机带走灰色人影。
以之前不能够比拟的速度穿过街道之后，伊谢尔带着黑色人影躲进屋里。
“感激不尽，伊谢尔大人。”
灰色人影摘下自己的斗篷，不是别人而正是新月军团的副军团长，莉西亚。
她穿着特制的贴身软钢甲，但左臂上依然被割开一道鲜红的口子。
“不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惹上铁骑队？”
伊谢尔拿出急救箱，给莉西亚消毒上药包扎。
“这里会惊动蕾塔斯的，有更合适的地方吗？”
伊谢尔看了莉西亚一眼，带着她走进了书房。
伊谢尔转动了一下台灯底座，靠在墙壁上的一座书架缓缓移开，露出往下的台阶。
“以前为了以防万一修建的，应该没有人知道。”
两人沿着台阶下行，到达幽暗的底部。
“口说无凭，所以我想让伊谢尔大人亲自看一下。”
莉西亚打开一直背在背上的大匣子，一柄长枪出现在伊谢尔眼前。
橡木枪托，精准的撞针，用于传递魔法能量的光滑膛管，遍布枪身的魔法阵……无一不显示出这是一支制作精良的魔导兵器。
魔导科学在艾利恩斯兴起不过数十年间，大部分技术还都只是出于试用阶段，或者是仅仅给极小部分精英军团配备。远远没有普及开来。
像是这样制作精良的魔导枪，连伊谢尔都是第一次见。
“这个可以瞬间发射中级的火魔法。伊谢尔大人可以试试看。”
“……让我试试。”
伊谢尔站在莉西亚对面，后者将枪口朝着伊谢尔旁边，转动了一下枪身侧面的转盘，扣下扳机。
“嘭”地一声响起，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四周。
数倍于伊谢尔大小的火球气势汹汹。
“！”
伊谢尔在刹那间拔剑出鞘、斩击、收剑，流利地使出居合斩，密集的剑气穿过等身大的火球，将后者化为乌有。
“这是公主殿下的杀手锏？”
“恐怕如此。正如伊谢尔大人看到的，这个魔导枪不仅威力惊人，而且只需要短时间的训练就能够熟练使用，虽然目前还是试验品，但一旦在铁骑队中普及，恐怕局势会逆转。”
尽管刚才伊谢尔化解了魔导枪的攻势，但很显然整个艾利恩斯都没有几个人能够拥有像是伊谢尔这样的剑术。
“所以你为了了解对方而将魔导枪偷了出来？”
莉西亚苦笑了一下：
“大概没有多大的影响。毕竟制造的技术已经有了，批量生产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可以的话本来是希望在不被对方发现的情况下拿到资料的。但是既然被发现了，那么能够妨碍的事情就不放过了。”
“随你们了，这是你们的事情，我不想介入。跟我来吧，我送你到公爵府附近”
伊谢尔转过身去，懒洋洋地朝前走着。
“那为什么还要救我？”
伊谢尔怔了一下，不禁想起这个女孩刚加入新月军团时稚嫩的面孔。
那时的莉西亚尚未褪去初出茅庐的青涩，说话也没有这么冷淡。
现在的她却已经成了鲁伊斯的得力助手，真是令人感叹岁月如织。
但无论是那时的莉西亚，还是现在的莉西亚，伊谢尔都不希望对方成为一堆死骸。
“没能救下的人太多了。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去而已。”
“伊谢尔大人是不是太天真了？如果身处险境的是佩特拉公主，伊谢尔大人也会出手吗？”
莉西亚的眉毛剑一般扬起，目光如炬。
“大概会吧。”
“那伊谢尔大人明白自己的行为的意义吗？救下了我，或许就意味着铁骑队中更多的人会丧命战场。救下了佩特拉公主，就意味着内战会继续。只是因为没有直接看到别人丧命，就等于事情没有发生吗？”
一连串的质问令伊谢尔无言以对。
“伊谢尔大人是从冥王之府回来的人，没想到居然想得这么天真。”
莉西亚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失望。
“逃得了就逃，如果能够逃一辈子也不错吧？”
“但是没有人能够逃得过自己。”
伊谢尔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伊谢尔大人的善良令人敬佩，但是我却并不认同。人总有自己的立场，也请伊谢尔大人明确自己站在何处。即使是鲁伊斯大人的好友，但内战中的骑墙派也是不受欢迎的。”
“……或许你是对的吧。所以，你永远是鲁伊斯的剑？”
“是的。我是鲁伊斯大人的剑，为他征讨敌人，披荆斩棘，至死方休。”
少女的面容沐浴在澄澈的月光下，没有一丝犹豫。
在她初入新月军团的时候，鲁伊斯从贵族子弟那里救下了刚正不阿的她。
但是伊谢尔知道，鲁伊斯是看中莉西亚的潜力才为她出手的。
那时候的鲁伊斯，已经不是曾经跟他一起翘课捣蛋的鲁伊斯了。
“但是你知道对于鲁伊斯来说……”
“我明白的。对于鲁伊斯大人来说，我是他的剑，却也只是他的剑而已。”
剑永远只是鲁伊斯的武器，一旦生锈破损，就会毫不犹豫地被扔掉。
这就是现在的鲁伊斯。
莉西亚的眼眸蒙上了一层阴翳，语气中却并无后悔。
******
当那片熟悉的幽暗和红莲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伊谢尔就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一个漫长的，永无止境的噩梦。
金属护胫和古老的砖石碰撞的声音响彻了迷宫一般的遗迹，幽暗的苍炎和灼眼的红莲在黑暗之中迸裂又消散，恶鬼般凄厉的咆哮和人类绝望的惨叫在不停的响起又消失，眼前的炼狱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疲劳早已填满了每一个人的身体，大家都仅仅只是凭着本能在挥剑。
这里的人都是最精锐的战士，但是如今却随时都有可能死在这片未知的神秘之中。
“铮”地一声响起，伊谢尔斩开了挡在眼前的石门。
急匆匆的脚步踏过堆积着不知名的液体，一阵酸腐的气息蔓延上来。
四足如同刀刃一般的蜘蛛、长着魔王般长脚的紫色猩猩、浑身燃烧着赤炎的恶魔……传说中的魔物一一在眼前出现。
鲁伊斯和伊谢尔对视了一眼，都明白或许再也无法或者回去了。
然而手中的长剑却并没有任何迟疑。
剑光闪过的瞬间，恶魔和猩猩就血溅当场。
这是艾利恩斯的骄傲，王国双壁。
纵使是在先君雷克特建国的时代，也是能够令人挺起胸膛的英雄。
他们手中的长剑，就是艾利恩斯的旗帜。
只要他们没有倒下，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没有人会畏惧。
哪怕前方是地狱，只要他们高喊一声，大家也会追随着他们前赴后继。
直到，他们走到了尽头为止。
在那里，他们在一对眼眸中看见了自己。
然后，真正的地狱降临了。
“！”
伊谢尔睁开双眼。
灰暗的天花板映入眼帘。
房间里仅他一人，但不知为何，却似乎有股无形的视线在盯着他。
仿佛那时的恶魔仍然注视着他，等待着将他拉入地狱的时机来临一般。
“伊谢尔~~你还在睡啊，赶快起来吧~我们出去。”
“去哪？”
“海边啊~今天觉得有点闷，突然想去看一下。”
伊谢尔这才想起来昨天也想着带蕾塔斯去海边散散心的。
于是拖起自己倦怠的身体，陪着蕾塔斯越过半个尤利乌斯到红月内海边上。
避过港卫军的耳目之后，蕾塔斯“噗通”一声跳进海中。
伊谢尔懒洋洋地倚在树下看着蕾塔斯，让自己尽力不去想那个噩梦。
第一次遇到蕾塔斯是在什么时候呢？
大概是那个雨夜里吧。
冥王之府结束后不久，心如死灰的伊谢尔回到了尤利乌斯。
从鬼门关回来的两人变成了英雄，但咒骂之声也不绝于耳。
因为——
活下来的只有他们。
王国双壁也变成了名存实亡的存在。
伊谢尔从此心灰意冷，不再过问政事。
而鲁伊斯则截然相反，变得野心勃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那时候的伊谢尔遇到了和自己一样被遗弃的存在。
那时的蕾塔斯身上满是一种兵器的伤痕。
沧月弯刀。
人鱼族最喜欢用它，因为它能够最大程度地减小海水的阻力、甚至是利用海里的水流进行攻击。
也就是说，蕾塔斯身上的伤是同类造成的。
因为她的身体里流着魔女的血液。
身为与水精灵亲近的海之眷族，人鱼非常仇视利用黑暗力量的魔女。
而蕾塔斯却不知为何拥有只有魔女才能够拥有的黑魔法天赋。
仅仅是这样就足以让蕾塔斯被遗弃。
身为人鱼却拥有魔女的天赋，身为魔女却流着人鱼的血液。
所以没有人愿意收容她。
但伊谢尔却毫不犹豫地救下了她，给她疗伤，喂她吃东西，教她看书。
看着那个一脸木然的孩子慢慢变得会哭会笑会撒娇，会玩会闹会乱来，不知为何伊谢尔觉得很开心。
可是某个夜里，伊谢尔突然发现蕾塔斯失踪了。
第二天早晨却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伊谢尔眼前。
后来伊谢尔悄悄跟着蕾塔斯，却看到了令自己目瞪口呆的东西——
月华如练的夜晚，金发少女在澄澈的海水中穿梭不断，掀起阵阵闪烁的涟漪。
那一刻，仿佛世界万物都黯然失色，唯有少女依然光彩照人。
可是，她在哭。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蕾塔斯眼中涌出，像是压抑了很久的苦痛，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爆发的机会一般。
伊谢尔想都没想就飞奔了出去。
越过草地，越过浅滩，在深深的海水中将蕾塔斯紧紧地搂在怀里。
自己是有多迟钝，才会没有察觉到蕾塔斯心中的孤独呢。
被世界遗弃的孤独与痛楚，自己明明是再明白不过的。
蕾塔斯紧紧的偎依在伊谢尔怀里，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