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五月,昼间的天气转眼就变得炎热难当,只有清晨与傍晚还依旧保持着春季般的凉爽。

黎明,东方。地平线的远端,黑青色的坚冰开始消融。在山川与天空的交界处,苏醒的白光冉冉而至,那弧光起初更像是错觉,而后则再难被忽略。朝霞淡青如暮霭,遥望天穹之顶,晦暗的绿星彻底不见了踪影,似隐于深邃的以太与万宙——静坐沉思于此,思绪蔓延着,舒展着,至无远弗届。它脱离了身体,如雾一般挥洒、流动,它望着城市,望着云层,望着苍色大地与摄人的虚空,它蛰伏,它奔涌,它创造,它能感知到元素之海的浪潮、时间的结晶,以及一切已知的微眇与广袤。

一头巨龙从夜空中飞来,在黎明之处停栖。

穆兰涅坐在城堡最高的尖顶上,从短暂的沉思中逐渐复苏。如今,她失去了魔女的能力,失去了往日的灵动与桀骜,原本飘逸的白发也垂伏着,变得灰败而平凡。

她的心情很平静,高处总能让她感到安心,让她想起在西林斯堡度过的那段时光,又或是更早前在达特难峰尖上的时日。相比之下,奔龙堡的气温还是太高了,且到处都混杂着各种声音与气味,让她感觉十分难捱。

她目视着远处。

天空像一颗青白的眼球,它转动着赤红而无神的瞳仁,凝视着今朝的世界。

灰色的巨龙蜷缩在龙舍里,远远望去,却像一只踞于洞中的硕鼠。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那声音有些小心翼翼,穆兰涅已经猜到是谁了——这声音的主人在前几日刚踩碎过几片砖瓦。

阿斯德走到她身边,蹲坐在瓦片上——他不敢像穆兰涅一样悬着双腿坐在边檐处,毕竟他可不似对方那样身姿轻盈。

“这里太危险了。”阿斯德劝她。

穆兰涅转过脑袋,朝他微微点了点头。阿斯德说得没错,若她从这里掉下去,恐怕连自救的机会都没有——毕竟她现在无法动用魔法。

在朝阳下,她的眼角与耳廓处闪耀着银色的星光。用以约束她能力的银钉,依旧嵌在那些早已愈合的伤口之中,使得她那如雪般透彻的面庞更添几分冷意。

或许是因为同为义子和义女,阿斯德对她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之感。

“这里……就这么吸引你吗?”阿斯德问。

“我只是没地方可去了。”穆兰涅说,“阿斯德,你有没这样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一个人,只有在远处看时才像一个人。”她说,“若是离得近了,就会变得又脏又丑,没一点人的模样。”

“你的意思是……”阿斯德不太敢接话,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影射自己。

“他们不应该那么多话。”穆兰涅平视远望,“‘语言’是最糟糕的发明。”

阿斯德看着她,可她却没有再开口。

人类在历史的某一刻诞生,他们聚在一处,繁衍生息。语言随着他们的需求而被创造:起初,那声音只是为了传递一种即时的讯息或命令而不做他用;后来,当抽象的思考成为可能,非必要的需求逐渐扩大之后,他们便自然而然地学会了撒谎与奉承——自私是人的本性。语言诞生了,它切断了人类彼此之间的天生默契,人们不再对他人感同感受,他们开始只听别人发出的声音。衣装遮蔽了他们的身体,而语言修饰了他们的思想——衣装、语言——两者有着相同的用途,即掩盖了人类自以为的,最羞耻而最诱人的两种事物。

语言是一种廉价的承诺,又或是虚假的陈述,它不像铅字,一列列地印在纸上,历久弥新——相反,它空口无凭,转眼即逝。人在说它时从未下定过决心,今后也从未指望过要去认真兑现它。

这种从人的喉咙里发出的噪音,穆兰涅从来都不喜欢。那东西啰嗦而无逻辑,就像一团脏水,时不时地浸入并污染着倾听者的思想。她厌恶这种声音,就犹如在世间最体面的人身上,闻到那盛装之下的躯体散发出的难掩的臭味。

言语从不透漏一个人真正的感情,它只能一而再地印证着她对人的丑恶印象。

阿斯德此时没有说话,他至少不惹人讨厌——穆兰涅觉得。

几个月前,她辗转于克利金中南部,跟随一小队骑士前往部分阵亡者的故乡,进行着一次次的抚恤工作。那些亲属与关联者,在看到这些穿着甲胄的战士时,脸上无不带有惊疑或骇然。那时,他们还没有做好准备来迎接这突然降临的噩耗:或哭,或闹,言语之中全无礼节与克制——表现出如此面貌的,便是一般平民。贫贱之人从不知体面为何物,但有产者却时常要想着顾全脸面——他们只在措手不及时才会挤出一句或半句的真话。面对这队骑士,他们模样千姿百态:以笑来强忍悲恸的,以愤怒来遮掩狂喜的,以惊诧来代替无动于衷的,又或是以平静来隐去内心震荡的……他们用辞客套,满嘴谎话,极力掩盖心中真实的情绪和欲望。穆兰涅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恰恰是这群所谓的有着良好教养、高尚情操的人,才更让她感觉恶心。她觉得,他们生活在虚假之下,并不像人,他们只有在沉默时,才更像一个人。

“艾尔本呢?”这时,阿斯德问她。

“在房间里,我今天没带他出来。”穆兰涅回答。

阿斯德感觉自己松了口气,说实话,他现在仍有些怕穆兰涅。这女孩的脾气令人琢磨不透,一切在她眼里仿佛都是死物一般——会动的死物,和不会动的死物——她看那宠物的眼神,总带有一种试验与探究的感觉,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折断它的椎骨,以此来观察生命究竟为何物。阿斯德担心有一天,自己会在塔底找到一具猫的尸体。

肥胖的城墙兜起林立的建筑,仿佛干裂的表皮包裹下的囊肿。那些建筑堆积着,如一团危机四伏的灰色怪木,不断释放着呛人的烟煴。在一处高耸的枝桠上,始祖龙昂起他的头颅,托起了一片轻盈的影子。

那龙四足而立,他舒展着骇人的长尾与鳞翼,仿佛脱离了规则的约束,如君王般迈起尖利的爪足,云是他的华盖,风为他铺就前路。

穆兰涅看到那人影,突然就笑了起来,虽然离得很远,虽然对方变化很大,但她还是认出了此人是谁。她心中忽有一种豁然之感,长期沉寂的心情也有了一丝起伏。

那头龙飞走了,穆兰涅转头去看阿斯德,他仍在盯着天空发呆。阿斯德并没有察觉到,穆兰涅的内心此时已是多云转晴。

“一个人在不说话时,是否只有其本人才能理解自己?”她的声音让阿斯德回过神。

这又是什么意思?阿斯德支支吾吾的,不知该怎么应答,但穆兰涅此时却已经站起身,转眼便离开了此处。

说起这段时间——伊芙与祸革曼宁合著的那本小说已经完稿,他们正在等待出版商的回应;而除此之外,她还要应付另外一个人,蒲隆。

自从病好之后,这位骑士便时常出现在她眼前。蒲隆并不一直跟在她身边,但伊芙却总能在不经意间看到此人。他是洛提兰派过来的,而洛提兰的意思是,为避免她再遇到什么意外,身边还是得有个人盯着才好。

蒲隆的存在对伊芙的生活并未产生多少影响,但从心理层面上说,伊芙仍有些不太适应——从早上的晨间训练,至晚上回公寓前,只要伊芙一喊他的名字,对方便能马上出现在她面前,这种行为并不能给她产生多少安全感,相反,有这样一个人在暗处看着,她总觉得自己没办法集中精神。

蒲隆是一位使剑的好手,不仅如此,他擅长的兵器数不胜数。他在这方面有天赋,这也是曾经骑士团最为看好他的一点,可惜,他这些年被关在地牢里终年不见天日,如今身体大不如前,技艺也退步了许多。

那天清晨,在训练场上,他藏在暗处看伊芙练习剑术。他见少女有些心不在焉,便走到了她面前——看她每天都是这样,他今天终于忍不下去了。

“我来当您的对练。”他开门见山地说。

“还是算了吧。”伊芙推脱道,“今天练得也差不多了,我该回去准备上课了。”

“如果您一直都这么练,那还不如不练,反正都是浪费时间。”他用着敬语,可口气却有些冲。

伊芙看着他,却无法反驳——如今百里琳还没回来——没人督促,她也自然而然地变得懈怠了。可她看着蒲隆那一脸严肃的模样,不知为何就感觉有些生气,她沉着脸对他说:“我做什么事无所谓,你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就行了。”

“我的本职?”蒲隆被她的话给逗乐了,“您认为在下的本职工作是什么?洛提兰大人曾叮嘱过——不仅是您的人身安全方面——若是您做得错了,我也必须要出来帮您纠正。”

伊芙张着嘴,有些语塞。她叹了口气,又问他:“这种日子要到什么时候?”

“这不一定。”蒲隆回答。他从武器架上拿出一把训练骑士剑,“您现在离上课时间还有足足两小时,即便算上吃早餐的时间,那也是有余裕的。”

伊芙没再多话,她举起剑,还是决定与对方练练。她憋着一股火气,对练时也不讲礼仪,挥剑时更是气急败坏。蒲隆对此并不生气,无论伊芙的进攻如何猛烈,他的动作依旧显得游刃有余。

两人在对练时一言不发,但伊芙仍能从对方的剑招中感觉到,蒲隆存心是想给自己一个“教训”——他只在格挡后反击,他只用剑尖戳她使剑的手背。

伊芙有些不信邪,可无论她怎么防备,却依旧躲不过他的攻击。蒲隆与百里琳不同:百里琳的剑术行云流水,用法刁钻;蒲隆的剑法则更突出其攻击的精准与凌厉,他的手腕就好似一台从不出错的机器。

到最后,蒲隆高举手臂,向下一挥,剑脊重重地敲在了伊芙的脑袋上,铁器在她头顶震颤着,发出嗡嗡的响声,这突然袭来的一击,吓了她一大跳。

“破绽太大了,我都能在你额头上写一整首诗。”蒲隆扔下手中的剑,训练结束了。

蒲隆的身体还很虚弱,几十分钟的运动,便让他出了一头的汗。伊芙回味着他刚才说的话,突然笑了起来,然后又咳了几声——她的病也并未痊愈。

两人坐在沙地旁的看台上休息,蒲隆也在咳嗽,可他仍要说话:“就只顾着防备那只手,你管这个叫做对练?”他哼了一声,又忍不住讽刺一句,“你这练的什么功,嗯?”

“好了,别说了。”伊芙被他挤兑得有些难堪,她只好说,“我承认你厉害。”

“而且,你还要承认自己的错。”

伊芙这才注意到,他不再对自己用敬语了。

“我哪里有错?”她问。

“洛提兰不欠你什么,他只是不愿对你解释。”蒲隆说,“你,还有阿斯德与戈贡,竞争不仅是为了考验你们的能力、看看你们的本事,更重要的是,它可遇而不可求,圣丰岳正在动用全部的资源培养你们,让你们学习和成长,你难道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

“我懂,感激不尽。”她敷衍道。

她知道,她也自认为并不需要——但她不敢这样说,因为这样就显得她太厚脸皮了些。这事也并不完全是洛提兰的错,怪也只怪她当初优柔寡断,让那位圣骑士会错了意。

“蒲隆,我那边有个朋友,对你有些感兴趣,是个女生。”伊芙转换了话题,她想说点轻松的。

“圣丰岳并不允许骑士与学院的学生们在私下里接触。”他说。

“你愿意指导我剑术吗?”伊芙问。

“当然了,你能主动提出来,说明你还有点自知之明。”蒲隆转过头,“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什么时候都可以。”随后,伊芙又问他,“到时,我可以带一个人过来看吗?”

“随你的意,我当然管不了别人的私事。”他有点生气了,似乎不愿再同伊芙说话,他用手帕捂着嘴,咳了几声——他身体上的虚弱是由于肺部的伤所引起的,不知那伤何时才能痊愈。

而听着蒲隆的咳嗽声,伊芙感觉自己尚未痊愈的喉咙也在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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