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变故如此出人意料,在我身旁的两人却都并没表示太多的惊异。青剑太乙脸色微白,仿佛又一次重历了那样不堪的过往。楚杨确是神色悲悯,微微摇头。联想他之前的说辞行色,我忍不住低声问道:“楚杨,你一早就猜到了这样的结局,是也不是?”

他抿抿嘴角,轻声答道:“大约吧。”

这么个回答让我颇为不满,于是捅捅他续道:“猜到便是猜到,又跟我打什么马虎眼…我只是不解你到底是咋猜到的?又究竟猜到了多少?”

他顿了顿,淡淡的答道:“大约便是猜到此事,她终究不得所求,没个善终吧。”

“为什么?”我立刻迫不及待的再问道。

这一答一问把那边厢还在黯然神伤的青剑太乙也吸引过来了,见我俩人或多或少有些殷切切盼他下文的目光,楚杨又是抿抿嘴角,只好再说道:“南宫越一身武功,当时在客房里时便有所察觉,两人自然不会坐视她去揭破丑事,必定会行恶人先告状之举;此外,她那一状告的太过直白分明,之于她哥哥,一边是手足,一边是结发,纵然亲疏有别,却也相差不远,她却硬是要决裂其一,所谓强极则辱,过刚易折,是以她哥哥会轻信谗言,足见此举乃是昏招臭棋。有此两点,这般结局便不难猜知。”

我正听得愣愣的,那边的青剑太乙却出声接问道:“那么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楚杨不虞有他的望着周围正又缓缓清晰的场景,叹声道:“将这一状告得委婉含蓄点便是,只需说那南宫越鬼鬼祟祟,似乎是图谋不轨,甚或还可假作关心让她哥哥提醒嫂嫂小心。如此一来,登时形势倒转,南宫越与她哥哥不过远亲,自然便无所顾忌,她嫂嫂更被攻其必救,定然会为了南宫越分辩,此后因为此事而琴瑟不谐,间隙暗生都是指日可待之事。”

这侃侃而谈居然说得合情合理,让不论是我还是那边作为当事人的青剑太乙都不觉点头,考虑楚杨同学平日价的为人处世,很是有些难以想象这厮的心机城府居然如此之深,看来他没生在宫闱庭阁,参与后宫宫斗,实在是白瞎了这么好的人才,真是令人扼腕叹息。然而由于性别所限,除非是阉了做太监,否则以他的男儿之身怕是进不了后宫,这么想来好像也不算多么的浪费了。等下,不是记得那个朝代男风大盛,龙阳横行,连君王都是个断袖吗?那是哪朝哪代来着?

……

一番胡思乱想还未完结,周围环境又再度清晰起来。

然而那一夜之后的所有场景都开始支离破碎,只能大约的知道,虽然桐音寻死觅活的闹了良久,却终究被许配给了她嫂嫂的堂哥兼奸夫,南宫世家这一代的楚翘,南宫越。

下聘的那天已经是这年的夏初,风和日丽,阳光晴好。闹了三个月有余的桐音终究停止了哭喊,变得呆呆木木,她的哥哥却认为这丫头终究是想通懂事了,竟没太过的留意她这般的变化,只是高高兴兴的接过了南宫世家递来的一纸聘书,就此将自己的妹妹许给了那个禽兽不如,**通奸的家伙。

……

再之后的情节更是跳脱,总之是那个原本欢欢快快,整日价哥哥,哥哥的叫个不停的女孩儿愈来愈沉默,她哥哥也因事务缠身,与她愈来愈冷淡,再有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南宫紫陌在一旁撺掇挑拨,兄妹关系跌到了谷底,降至了冰点。甚至十天半个月的一面不见,一句话不说。

夏末秋初,身为枫梧山庄女主人的南宫紫陌回娘家省亲,也顺便将已经许给了南宫家的桐家二小姐带去了娘家,只待选好的黄道吉日到来,便要给她和南宫越完婚。

桐谷本来也要一并随行,然而临出发前,江北武林却闹出了一件大事,让他不得不改变行程。

原来,当年被剿灭的天杀盟再次死灰复燃,一众余孽又在天山集会,企图再度为祸江湖。

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更兼之为了武林正道,天下安危,桐谷当仁不让的决定率领江北武林群雄前去二次围剿,誓要把天杀盟消灭殆尽。也便因此,南宫世家这一趟就只好让南宫紫陌与桐音二人先行,桐谷则待平定了天杀盟之乱后再作打算。

那一天,两队人马齐驱并驾的从枫梧山庄开出,一队往南,那是去到江南南宫世家的南宫紫陌和桐音二人,一队往北,那是由桐谷带着的前去攻打天杀盟天山总舵的庄丁门客,江湖豪侠。桐谷南宫二人夫妻相别,自然是说了不少缠绵珍重的话语,然而一贯在离别之际缠得桐谷苦笑连连的桐音却坐在车中一言不发,神色间满是恍惚迷离,待到桐谷临别时唤她,方才懵懵懂懂的有点反应。

“阿音…哥哥走了!”长衫负剑,眉目萧疏的青年男子望着车上的她柔声道。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头过来,愣愣的对着男子点点头,眼神飘飘荡荡,让人莫名其妙的想到一叶靠不了岸的孤舟。

然而心系江湖的桐谷没有去细想自己的妹妹为何会如此,或者只是当她还在为了嫁人的事情闹脾气使性子,便随意的挥了挥手示意,再就翻身上马,率着一干从人去了。南宫紫陌也收了那一副依依不舍,夫妻情深的样子,冷冷的瞟了桐音一眼,转而登上了另一驾车辇,吩咐人启程。

……

这一路走走停停,行了月余,待得到达南宫世家之时,已是中秋将近,期间有关天山平乱的消息陆续传来,桐谷身为一代武林神童,身手不凡,率领一众江北豪侠杀得天杀盟余孽节节败退,枫梧山庄新庄主的名声也在江湖里雀然而起,登峰造极。

丈夫无恙这件事儿让南宫紫陌竟然有些颇为焦虑,不过联想到她之前那些水性杨花的风流韵事,这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以预见的情况,但如若真的单单就是为了偷汉子方便,就盼着她那执掌江北武林牛耳的丈夫早死,似乎实在有些不分轻重缓急。

对于自己这位好嫂子的一切,那早已呆呆傻傻的桐音似乎毫不关心,每日价只是在南宫世家里如同孤魂野鬼般游游荡荡的生活,只是在听到了哥哥平安的消息时,那张早已木然的脸上会挤出令人心疼的强笑。

然而,她不关心这种种异像,我却很是好奇个中情由,本打算开口询问那边厢似乎看出了些隐情的楚杨,却忽然发现周围的场景一转,从原本桐音住着的南宫世家西厢房转到了一间森森然的地牢里。借着恹恹瑟瑟的灯光,可以看到在地牢的深处,锈迹斑斑的锁链囚系着行尸走肉,遍体鳞伤的桐音,南宫紫陌与南宫越这对罔顾人伦的狗男女并肩而立,脸上的神色俱皆狰狞而残忍。

这一番场景让我很是有些摸不到头脑,然而满腹狐疑的再看了一会儿,方才将一切的来龙去脉弄懂个大概。一切的源头,还要从枫梧山庄桐家在武林间立足之始说起。江湖曾有传闻,桐家能自上一任庄主桐和起在武林骤然崛起,乃是因为桐和庄主曾偶得仙家典籍,由此才在短短十数年间练成了一身冠绝江湖的武功。对此,作为老牌江湖世家的南宫家自然是心有不甘且不安,更是窃窃觊觎之。所以南宫家家主才会南辕北辙的前来枫梧山庄亲自与已故的桐和庄主订下了儿女亲事,欲将宝贝女儿南宫紫陌嫁入了桐家,算是为了以后夺取这所谓的仙派武功埋下的一个伏笔。

再之后的天杀之乱,以致于桐和庄主与天杀盟首领的同归于尽,都是南宫家在幕后一手策划的连环局,继而南宫紫陌在桐和庄主死后如约嫁入了桐家,再然后的,便是这一回的天杀余孽死灰复燃之变,那些盘踞在天山的所谓邪道中人都是南宫世家为了覆灭枫梧山庄,入主江北武林而安排下的人马,说白了就是伪军部队,其目的就是盘算着趁桐家爹死妹嫁人,的当口儿,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一回,只要办挺了立足不稳,年龄尚幼的新任庄主桐谷,那么不管是仙家武学还是枫梧山庄在江北武林的浩浩基业从此大约都不得不跟着硕果仅存的少奶奶姓了南宫罢。

这么一条鸠占鹊巢的绝户计甚是阴毒,然而谁料事与愿违,不知道是因为南宫家安排下的伪军部队无能,还是枫梧山庄的围剿部队太狡猾,亦或是桐谷手上功夫实在过硬,总之这一番阴谋弄了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结局,南宫世家安排在天山的人手被打了个人仰马翻丢盔曳甲,反而成就了桐家新庄主在江湖里如日中天的赫赫声名。

这一变故很是出乎了阴谋执行小队队长南宫紫陌和队书记南宫越二人的意料,为了应对此刻正自凯旋而归的桐谷,这对奸夫**摇身一变,从阴谋家变成了绑匪,将此刻仍旧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般的在南宫家待嫁的桐音抓了起来作人质,更为了追寻那所谓仙家典籍的下落,两人很不手软的对那个稚弱而纤白的女孩进行了拷问。

说得文明一些,这叫虐待俘虏,说得直白些,这实在是一个丧尽天良的过程。

略去那些我有些不忍直视的场景不提,及至后来,坏得掉渣的南宫越提出,不如趁着此刻桐谷方才历经一场大战,未脱疲乏,尽快的将之诱来江南南宫家,而后他们就可以以逸待劳,安排下陷阱手段,来个瓮中捉鳖。

坦白讲这么个比喻其实挺形象,因为有南宫紫陌这等风流夫人在,桐谷同志脑袋上怕是早就一片大草原,说他是鳖,真不算是骂人,而是在陈述实际情况。至于怎么使他毫无防备的落入圈套,南宫越桀然一笑,跟着便揪着桐音凌乱的青丝,将那个小小的身子拎将起来。

“怎么让表妹夫心甘情愿的被请入瓮,就要看你了,对吗,我未来的媳妇儿,桐二小姐?”那个虽说好看却处处透着些淫猥轻浮的男子狞笑着拍了拍女孩满是血污的脸颊。

桐音茫然的透过糊在眸前的鲜血看着那个狡狯而阴毒的笑容,视若无睹。

再之后,这对奸夫**又废了好大的一番功夫,方才从桐音那双已经残破不堪的小手中,弄出了一封勉强让他们满意的“求救”书信。

“瓦害怕,哥哥抱。”

直白而简单的六个字,已经是那个此刻已近奄奄一息的女孩最后的清明。而这么含混而暧昧的两句话,作为诱骗桐谷来南宫家的诱饵却是再好不过。至少南宫越是如此相信着。可惜,现实又让他大跌眼镜了一次,据说远在江北的桐谷接道八百里飞鸽传书的这六个字,只是冷冷的一笑,丢下两个字:

“胡闹!”

便不当一回事的将之收了起来。

……

看到这里,我很是有些心下悲惘,悄悄的侧头越过楚杨再看他另一边的青剑太乙,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不喜不悲,只是双瞳的深处约莫的隐匿了一点异样的光。

我暗暗的摇了摇头,心中所想的确是不久前看到的,在枫梧山庄后山林中,树上树下的男孩女孩,依稀记得那时她也对她哥哥说过类似的撒娇话语。而后她自高高的树梢上跃下,不顾危险也不怕摔伤,就那么样落在了她哥哥的怀中。

时隔境迁,物是人是,言犹在耳,她哥哥却也再也没来救她。

不忍再去看她的神色,我蹙了蹙眉,将目光从那个可爱而苍白的女孩身上收回,路过楚杨的双眼时,却发现他看这一切的目光似乎颇有深意,却又让我捉摸不透。

没等我想好是不是开口询问,那边厢竟是变故又起。

从再度现身于地牢里的南宫兄妹口中得知,原来桐谷不知道从那短短六字里看出了什么端倪,居然明面上装作若无其事毫不在意,实则待南宫家的眼线稍一放松,即刻便单剑只骑,杀往江南,趁敌不备,连破一十九道关卡,锋镝所向,直指南宫世家。

……

“你事先看出来了桐谷会察觉这一切?破绽究竟在哪儿?”看得目瞪口呆的我不经意间又瞥到了楚杨那一副高深莫测,料事如神的行色,忍不住凑到他耳边悄声问道。

“如若贫道所料不差,当时那个‘瓦’字,她虽然变声不全,咬字不清,终究是大家闺秀,断断不会在文书上也犯如此幼稚的错谬,有此一疑异,余下的东西便不难一一猜测。”楚杨仍旧毫不避讳一旁的女孩,便这样毫无遮拦的答道。我听来觉得言之有理,一抬眼却看到旁边的青剑太乙正用喜忧半参的神色呆呆望着楚杨,凉薄的唇儿张了张,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了起来,然而不管是神色从容的楚杨还是哑口无言的我却都没料到,之后,在那个暗仄的地牢中,居然又发生了如此不堪入目的一幕。

……

一斜昏黄的灯光,顺着地牢入口处的台阶渐次铺陈而下,伴着轻稳的脚步声,还有衣袂的悉悉索索。

这大概是自从一切的场景转到这地牢之中后,那对狗男女第一次没有夫唱妇随的一起出现,一只绣工精致的登云靴踩过那片浑浊的一如月晕的光华,好歹也勉强算是长相英俊的南宫越神色诡秘的独自一个下到了这个拘囚着遍体鳞伤的女孩儿的深牢中。

“他来做什么?”看见这么个厌物这般人模狗样的出场,手上还装腔作势的在大冬天里摇着一把折扇,我不由得心下一阵嫌恶,低声在楚杨耳旁问道。

第一次的,我看到一贯淡然的楚杨皱了皱眉,却没有回答,倒是他身旁的青剑太乙脸颊霎然间血色尽失,惨白的仿佛三九初雪,寒凉彻骨却又脆弱得惹人心疼。

眼看这二人大约是不想说什么,我只好转头过去,继续看那个坏得掉渣的家伙今番又要作什么幺蛾子。

“桐二小姐,这地底幽居,不知可还过得习惯?”一摇三晃的踱步到了那个被一对锈驳的镣铐吊住双腕,衣衫不周的颓然跪立的女孩面前,神色轻佻的南宫越阴阳怪气的问道。

桐音闭着眼睛,只是干裂带血的薄唇轻轻的紧了紧。

“哎呀呀,是小可的错,桐二小姐的称呼,确实显得生分了,你我既然已有婚约,小可当称你一声娘子才对,是不?娘子,为夫这厢有礼了,这些时日委屈了娘子,还请娘子多多包涵。”见女孩一言不发,南宫越微微一笑,手中的扇子一合,继续挑逗着说道。

那番轻薄之言让女孩紧闭的眼脸再是一动,神色却仍是恍然未觉的平板。

“前日跟紫妹,啊,娘子兄嫂,那番说辞,想必娘子已经听到,桐兄此刻正快马加鞭的赶往我南宫家,不日就将来与娘子兄妹团聚,只是眼下娘子的这个处所太过简陋,怕娘子与桐兄不好兄妹亲热,为夫有意给娘子换个居处,却不知娘子意下如何?可愿随我走呢?”这人渣的脸皮甚厚,对方未有只言片语,他却滔滔不绝的说出了这么一长串,眼看桐音仍是不置一词,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径自俯身下来,用扇柄托起了她的下颌,一张臭嘴几乎要把口水喷到那张虽然凌乱却甚是楚楚可怜的容颜上。

“娘子这是跟为夫装聋作哑呢?”嘴角一扯,那孙子笑得狰狞而淫邪,“但是为夫却知道,虽然不动声色,你的心里却期待的很呢,若是为夫所料不差,约莫是在想着桐兄一路过关斩将,最终救你逃出生天是不是?”一边说着,一边用另一只手拍了拍那无喜无悲,无惊无惧的脸颊,神色一转,变得满是残忍与暴戾,“做你娘的清秋大梦去吧,到了这儿,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话语间,原本只是轻轻拍打的巴掌忽然猛的抽了下去,将女孩扇得身形一斜便要倾倒,却又因为腕上的桎梏而只能是无助的摇晃了一下,细弱的腕子上又添了两道触目的勒痕,远远看去宛如血红的荆棘,捆缚了凄凉与悲惨。

不等那如若坏掉的傀儡娃娃一般的女孩稳住身形,那只肮脏的手又攀上了无辜的脑袋,猛的揪住了被血污浸染的青丝。

“你这兄妹相(敏感词),罔顾人伦的小娼妇,这副冰清玉洁倒是装的像模像样,却不知跟桐兄风流快活时又是怎样的浪?为夫可是很想见识见识!”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女孩那稚气未脱,血痕遍布的脸颊,那稚弱,那腥红,混合之后竟然仿佛有种残忍而诱惑感,引得那个衣冠禽兽**大发,突兀的,就见那个忘八东西凑了过去,狠狠的啃着女孩的唇…

楚杨眉角微动,嘴角一抿间,忽而猿臂一展,果断的拉过了一旁神色凄然而颤抖的青剑太乙,将那张殊无血色的面容摁着贴在自己的怀中,让她无法看到她自己的梦境里正在发生那残忍得令人不忍直视的一切。

然而,幻境里的她和这个大约更真实一点的她却不约而同的都没有挣扎,只能看到,无论在梦中,还在楚杨怀中,那瘦削而羸弱的肩膀都在不断的颤动。

我咬着嘴唇看完了这样不堪入目的一切,甚至都不知道该要如何叹息,场景再转,却更加的凌乱破碎,只能依稀的看懂,就在南宫越的那番兽行之后不久,桐谷一人一剑,万夫莫敌的杀入了南宫世家要人,在付出了一只臂膀的代价后,终究强行搏杀南宫家家主南宫远于厅堂。

待那个曾经说过要护她始终的男子从尸山血海里杀将过来,救她于生死顷刻间,饱经苦难的女孩勉强挤出了一丝浅笑。

“哥哥抱,瓦…瓦…”

再续了口气,女孩才勉强在昏过去之前,说完了那句话。

“瓦不怕,有哥哥…”

……

看到这里,我总算是松了口气,因为好歹是救出去了,然而,那个女孩始终趴在楚杨怀里没有动,那梦境竟然也没有就此结束。

……

按理来说,就算是最坏的恶人,都被正义使者赶尽杀绝了,怎么讲也都该消停才对。然而不得不说,从这个角度上,南宫越确实坏出了新高度。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于他来说全部都是狗屁,临死拉个垫背的才是他的信条,因为就在桐谷杀入南宫家时,他眼看难逃一死,竟然在桐音身上下了南宫家的独门奇毒赤血散,待到桐谷将她救出的时候,已经毒入血脉,命悬一线。

......

场景再转,又似是某个江湖世家的厅堂之上,用仅余的独臂抱揽着妹妹的桐谷,向着坐在一张矮桌后的一个白须老者双膝跪地,躬身拜倒。

“叶伯伯,你是当世第一神医,求你看在先父的面上,务必救我妹妹一救,小侄,小侄定当衔环结草,胼手胝足,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原本甚是倨傲自重的枫梧山庄新庄主,卑躬屈膝的抱着那个半死不活的小小女孩,以头抢地的求道。

“世侄快起,唉…非是老夫不愿施救,只是,世侄女她…她毒入骨血,浸遍脏腑,此刻已是神仙难救,回天乏术,世侄且节哀。容她好好的去了吧。世侄你也身受重伤,也当快些施药为好呀。”白须老者捋着胡子,神色悲悯的低声说道,话间一平手,一股内力顺势送出,要将眼前不住磕头的男子托起。

然而,紧紧搂着女孩的桐谷脖子一梗,硬邦邦的仍是跪着不起,口中不住说道:“叶伯伯,您是神医啊,求求您,救救阿音,要我如何都行!”

老者神色默然,顿了顿,才又是缓缓的平掌送出一道劲风,同时缓缓道:“世侄你且起来,容老夫细说。”

桐谷听他这般说了,方才颤抖着立起身来,一边仍是死死的抱着那已经不省人事的女孩,仿佛抱着这个世间最珍贵的至宝。

“世侄女的毒确实已入膏盲,若要保全她性命,唯有…”说道这里,老者再次停了停,似乎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然而一豫之后,他又叹了口气,缓声续道,“除非是行易血换脉之法,将她全身鲜血洗伐换尽,方才有一线生机,只是…只是要用此法,于世侄你,却有一大难处。”

“叶伯伯你且说,不论是何难处,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桐谷亦万死不辞!”男子迫不及待的催道。

“唉,因为此法要将全身鲜血尽数换过,因此需得所换鲜血,与受血者骨血相连,血脉相通,方才能成…此举甚是凶险,便是成功,能否救她性命,尚属未定,而且供血者更因为失却全部精血,必定当场丧命。”说到这里,老者那原本垂垂耆耆的目光忽而一灼,炯炯然的望着桐谷,“此法无异于以命换命,老夫与先令尊乃是至交,他便只你一子传其血脉,世侄还请三思。”

桐谷一愣,立时便明白了,若要用着易血换脉之法,需要的就是身为当今世上桐音唯一至亲的他的全身鲜血。

默了一默,轻轻的望了一眼怀里那仿佛是在熟睡一般,性命攸关的女孩,眼神一漾,随即变得清明而决绝。

“娘亲去的早,爹爹又忙于庄务,阿音自小便对我诸般仰仗,倚若天柱…我却为旁人所蒙,负了她对我的这番仰赖,更因我遇人不淑,所信非人,害得她受尽折磨,生死未卜…莫说是以命换命,便是要我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也要救她一救,叶伯伯高义,还请成全小侄。”神色凛然间,那个兀自满脸血污的男子绝绝然的说出了这般的话语。

我听得心下甚是有所感,茫茫然的忽而想到,若是我沦落至此,会不会有人像他这般的不顾性命的就我于生死间。

沈画学长会吗?

那个念头还未成行,然而另一个名字却唐突的出现在了脑海里,我一愣,呆呆的转过头去看了身旁那个兀自抱着旁人的男生,心神恍惚间,忽然很是不好意思,急忙忙的回过目光再去看那梦境,心间却暗暗的付道。

他的话,应该,也许,大概,会吗?

……

眼前桐音的梦境再幻,仍是在这间氤氲药香的屋子里,老者和抱着桐音的桐谷在那张矮桌两侧相对而坐,桌上一直青花瓷碗,碗中盛满了清水,两根犹自有些斑斓的长针一横一竖的散落在碗旁。水中,两颗殷红的鲜血如若并蒂而生的两粒红豆,玲珑的相依相偎,却又分明的触目。

老者默然的望着碗里的血珠,捋须良久,方才轻声道:“所幸事先行了这滴血之法,否则险些铸下大错,无可挽回。”

“叶…伯伯,这,这是何意?”桐谷望着老者那凄切却又隐隐有些释然的神色,似乎察觉到一些不安,连忙颤声问道。

“世侄,至亲之血,本应相容,此两滴鲜血,分取自你与令妹,却是泾渭分明,两不相干…”说到这里,他颇具深意的分别看了一眼桐谷和被抱着的,兀自昏迷的桐音,低声续道,“令堂在世时,老夫曾给她号过脉,她自幼体虚,不适于受孕育子,尤其是在产下你后,更是病骨支离,然而她却不听老夫之言,强行又育一胎…那时老夫就觉得此事逆天,怕是难有善果,如今看来,当年的那个孩儿,怕是胎死腹中了…令尊爱她至深,却以此法漫天过海,却最终,造了这般的业障。”

“叶…伯伯…你,你在说什么?”桐谷的眸中,双瞳骤然而缩,隐隐已经懂了那老者的话,却仍旧不由得问道。

“唉,痴儿,令妹,怕并非你桐家骨血,而是令尊为了安抚诞下死胎的先令堂而使的桃僵李代之法…你们本非至亲,这易血之法,也便无从行使了。世侄,生死有命,但尽人事。如今你我已然殚精竭虑,却救不得令妹,是该让她安息了。”老者摇着头神色间写满的是惯见生死的悯然,低低的说道。

桐谷脸上的神色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再而后,那种惊异颤抖开来,成了死灰般的破败颓丧。

“你是说,阿音她…不,这不可能,阿音…”他不断的重复着,随着那喃喃恍若梦呓的一声连一声,他的颤抖愈演愈烈,就像是在和那念白共振一般的。

白须老者再是以叹,缓缓的站将起来,留桐谷一人在那里不住的自言自语,似乎是不愿意打扰这对“兄妹”最后的时光。

……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只冰凉而苍白的手,轻轻的抚上了桐谷的脸颊,将那不知何时已经横流泛滥的泪水缓缓的抚拭了一些。

“阿音…”他顺着那纤弱得仿佛花茎一般的胳膊向下看去,目光落在桐音那已经毫无生气,却仍在努力睁开的眼瞳上,“阿音,你醒了…对不起…哥哥…哥哥没法救你,对不起…哥哥…哥哥太没用…对不起…哥哥让你怕了…”

“哥哥…”就在桐谷的念叨间,微弱而缥缈的声音,从那薄白的唇间,轻轻唤出。

“哥哥在,阿音不怕…”他颤动着,肩头下意识的动了动,似乎是想去抚她的脸颊,却只是微微晃了晃一下那残破,满是血迹的半截空袖。

“哥哥…瓦…在梦里…都听到了…呢…”女孩的唇如同即将凋零的花瓣,努力的绽开着最后的凄美。

“阿音…不管如何…我永远是你的哥哥…我...我永远永远的护着你…”

凉薄的嘴角微动,一点轻笑。

“哥哥…你说…我们是兄妹…不能成亲的…”女孩断断续续,似乎在努力的想要说完最后的话。

“我…”桐谷一愣,不知怀里的女孩儿为何忽然提起了这些,微微一晃神,满眼的泪水几乎模糊了她的容颜,让他再也看不清她,然后,就在那片朦胧里,他听到了她最后的话语。

“好开心呢,这样就…可以嫁给哥哥了…”

努力开放了最后的时间,那只柔弱的手臂终于无力的垂下,只留给桐谷这样喜悦到悲凉的话语。

可以嫁给哥哥了…

……

而后,所有的一切都是一颤,缓缓的化作青色的雾气,丝丝缕缕的收拢起来,成为我最初见过的那个烟环雾绕的青色球。

不觉间我眼睛一热,水泽大片大片的泛出,然而那边厢仍旧埋首于楚杨怀里的青剑太乙却忽然用平静的口吻,淡淡的说道:“那之后,瓦等了好久,明明不是兄妹了,就可以嫁给哥哥了,可是,瓦再也找不到他了,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瓦始终没有等到他,哪怕是一片魂一缕魄也好…大骗子…直到后来瓦已经不能再等了,再然后遇上了主人,成为剑灵,然而,上穷碧落下黄泉,哥哥已经抛下了瓦,瓦再也找不到哥哥了。他终究,没有娶瓦。”

平板的语调,不带任何波折,然而那之中的凄凉和悲惘,我却莫名的有些懂了。

正待要张口说话,恍惚间的脑海之中又掠过了这些许时日间,我总是能梦见的那片满是萤光的深林…

“不,他并没有对你食言,并没有骗你。”

像是被脑海中的那副场景牵引,我不受自己控制般的失魂落魄道。

这句话一鸣惊人,楚杨和青剑太乙都是一愣,齐齐向我看来。然而我却只是闭着眼睛默想着脑海里的那一切,恍惚间突然的睁开眼睛,周围的原本暗下来的一切一荡,那已经聚集成球的青气骤然一散,星星点点的弥漫开来,再之后,那已然灰白的世界又幻出了一副场景。依稀便是我脑海中见到的那一切。

“这是…瓦的梦境?可是这里却真的只不过是梦境中而已,瓦,不知道这是什么,几百年来,从来没有看清过,那个,是什么?!”青剑太乙茫然四顾,呆呆的问道,然而,她的目光停留在了萤光飞舞的林间,两个小小的身影上,刹那间萤光暴涨,光华璀璨间她也认出,此刻我等身处的这片林子,宛然便是枫梧山庄的后山林。

那一对身影在萤光里也愈渐的清晰起来,赫然竟是穿着新郎吉服的桐谷,与青丝绾正,红妆素裹的,已经死去的桐音。

但见小小的女孩被宽大的大红喜服包裹着,像个小小的玩偶一般,被只剩一只手臂,眼神颓然而倥偬的桐谷扶着。

“阿音,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要拜天地的。”桐谷痴痴傻傻的说道,一边搀着那小小的尸体,两人并肩跪着,对着在黑暗中,并不分明的皇天后土,依依的拜倒。

“一拜天地…”

桐谷的声音,有些嘶哑,有些干涩,有些说不出的凄苦。

“二拜高堂…”不知何时已经泣不成声的,伏在楚杨怀中的桐音看着这一切,宛如幼时那般,低低的随着她哥哥一起高宣道,依然稚嫩与已然黯哑的声音交征,听来甚是悲凉。

“夫…妻…”

“夫妻…对拜…”

林间的桐谷听不到画外的桐音几欲啼血的声音,他的话只喊了一半,忽然间,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形一软,完全由他一个支撑的两人俱皆倾倒,却是相对而拜着倒下的,两人的额头碰在了一起,咚的一声,响动甚是破败。

再而后,两人双双的倒下,再也不动一动。

桐谷竟然也这般的逝去了。

……

“瓦…终究…还是嫁给过…哥哥的…”

那边厢,桐音的哭声却愈来愈烈,仿佛要把这数百年间未曾流淌的泪水哭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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