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晶晶的线,仿佛将希姬波娅的身体割裂成无数碎块。

里面安静流淌着液态的魔力,因为现在希姬波娅魔力已经见底了,所以骨架中流淌的魔力颜色很淡,更接近于一种暗灰色,被外面蓝色的光芒包裹着。

我的呼吸声逐渐变得急促。

希姬波娅的魔力构造我确实能够解析了,确切地说,能够看见了。但是浮现在眼前的是远远超乎我想象的精密构造。我就像是把电视拆卸了的孩子一样,在如此精密繁琐的内容面前无从下手。

我强迫自己屏息凝神,把所有精力投入到解析当中。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流到下颌,滴落在希姬波娅身上。她也不敢大声喘息,看得出紧张地不行。

我慢慢把手伸过去,触及到了希姬波娅心脏附近的位置。希姬波娅的胸部很平坦,因此碰上去感到的主要也是肋骨的硬度。我皱了皱眉,把食指放在她的胸口。

在那里,骨架出现了破损。

一团黑泥一样的东西包裹在她的心脏附近,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没有顺利流通而淤积在那里的魔力。我的眼睛在希姬波娅的身上快速扫着,这种黑泥一样的东西不止一处,大大小小的有许多。

我的视线游走在这些黑洞一般的污块间,同时理顺着骨架的流动方向。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就像是初学代码的程序员看一个复杂的项目一样。单看某一块都大概知道写的是什么,但是看不懂。

不知道这些骨架为什么要这么走,也不知道该怎么修复。

这些东西对我来说真的太过精细了,精细到我伸手稍稍一碰都可能无法复原的程度。我大概知道崩坏的原因了。人的骨架和剑的骨架是不一样的,剑的骨架只是单纯地传导魔力,但是人的骨架还包含了自我调节,自我调整,自我修复等多种能力。

比如在一次战斗中受了伤,魔力骨架随着肌肉一同被破坏了。肌肉复原的同时,骨架也会重新自我完成。这是人的血液循环和魔力循环之间相互影响的结果,但是剑不是这个样子的。剑一旦折断,就算简单地把两截重新拼接起来,骨架也不会自我连接。断了就是断了,破碎了就是破碎了。

虽然希姬波娅的身体无限接近于人类,但是本质上来说,她也不过是生物化的魔剑而已。八年来的逐渐磨损与消耗,足够让精密的身体崩溃。与我一同旅行的时候戈尔兰多和与我拔刀相向的希姬波娅都曾经透支过魔力。

而这种透支无疑是加速了身体的崩溃。

无法自我修复,无法自我完成,基于这种“无法”,所产生的磨损是不可逆的过程。

并非是经历了太大的波折,而是像人一样的自然死亡。

对人来说的细胞老化,对剑来说就是磨损。

我把手轻轻贴在希姬波娅的身上,就在这个时候,希姬波娅自嘲地说:

“很难吧。”

我理不出头绪。

“我也尝试过许多次。但是情况很复杂。我甚至无法认识到自己是怎样的存在。你能看到我的骨架吗?斋和,我是怎样的存在呢?”

我收回了手。

“很漂亮。巧夺天工。”

我慢慢地说。

下面的岩浆骤然开始翻滚,热浪冲上来,希姬波娅面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有什么……头绪吗?”

她看似不经意地问我。在我看来,却像是躺在病床上,问我“医生我还有救吗”的病人一样。在原来的世界,在很早以前,我在许多战争地区都见到过这样的人。他们或是感染了无法治愈的疾病,或是受到了不可愈合的创伤,我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所有的人,在奄奄一息的时候,都会紧紧抓着我的袖子,问我相同的话。

只不过我不是医生就是了。

“原因我大概清楚了。但是怎么处理,还需要花点时间。”

我抹了一把汗,为了不让希姬波娅听出话里的焦急,刻意说的云淡风轻。

都这个时候了,不能上也得上了。

崩坏会逐渐扩大,连成一体,到那个时候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这个过程可能很短,也可能很长,就像是不定时炸弹一样。但是不管怎么说,希姬波娅的身体坚持不到三天,这个是事实了。

就算想办法抑制崩坏,修复骨架,也根本来不及了。大部分骨架已经破损了,就算把现在的修好,别的地方也撑不了多久。就像是一个灌满水的残破水桶,堵上一个漏洞,很快水就会从别的地方漏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希姬波娅突然直直地看着上方,喃喃低语道:

“母亲……”

我惊恐地回头看去,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回过头,希姬波娅的崩坏进一步扩大了。

希姬波娅没有理会我,朝着空中伸出双臂,似乎要鱼水拥抱,突然又撤回了手,看着布满茧子的双手。

“很丑吧。”

这话不知道是对她幻想中的母亲,还是对我说的。

我拍了拍她的脸颊,希姬波娅把视线眺往我这边。

“我大概,也许,可能,说不定有办法,要试试么?”

希姬波娅点了点头。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我能够解析希姬波娅的骨架,但是没办法加以修改。

因为那个骨架,并不是我做的。

包含在其中的感情,蕴藏在那个身体里的秘密,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是战争的话,只要解析完对手的技能或着骨架,加以扰乱就可以了。但是扰乱是一种破坏,而非一种修复。那个外表完好无损,而内部残破不堪的躯体,已经不是简单地修复能完成的了。

需要推倒。

推倒重来。

无论一栋楼有多高,如果它的地基是倾斜的,那么哪怕已经改到了二百层,也必须立刻停手,炸掉,重新开始。

但是我却犹豫了起来。

我能够重铸那个躯体吗?

虽然骨架完全解析了,但是那个身体的运行机制我依然无法理解。到底是用了什么样的材料,用了怎样的方法才完成的这个形态,到底怎样才能让希姬波娅的身体可以自我修复,我不能理解。

这种情况下贸然把这座雄伟的大楼推倒真的好么。

我凝视着下面的滚滚岩浆。

希姬波娅点了点头。

“我没打算相信你,但现在选无可选。”

真是不坦诚啊。

我看向希姬波娅。

“听好了,希姬波娅。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害怕。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躺在一张宽大柔和的床上。对。你的父母和戈尔兰多都和你睡在一起,四个人……床下有一条狗,那就是我,此后跟你说话的都是一只狗。你只需要沉浸在那个场景中。天空在旋转,屋子里点的蜡烛,柔和的火光,你们在一起耳语呢喃……”

希姬波娅的神色慢慢舒展。

但是我却一刻比一刻紧张。

“紧接着,世界开始旋转,你开始下落……不要怕,大家都和你在一起。你们乘坐的床飞向天空,又逐渐落下……”

希姬波娅慢慢张开口,轻声说:

“爸爸……妈妈……兰多姐姐……”

我高高伸出了手,调动起全身的魔力。

与此同时,希姬波娅的崩坏突然间开始扩大。

就像手术中病情突然恶化一样。

“放轻松……”

我看着希姬波娅胸口的地方不断扩大着的阴影,那阴影已经将心脏完全裹住。希姬波娅的汗水流的越来越多。我不知道是跟她说,还是跟我说。

我的胸口也发闷,他人的性命就在我的手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接着,你会和父亲与母亲亲切地交谈,就像许久以前一样。床依然在飞上飞下,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轻轻将手插到希姬波娅的脖颈下方和膝盖下方,将她抱了起来。只穿着内衣的希姬波娅毫无防备的躺倒在我的怀里,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幸福笑容。

真是的,看到那种笑容的话,我也要尽最大的努力了。

我平复了一下呼吸,确认了魔力恢复到了一个有一点余裕的水平。

接着,我猛然间撤去了脚下的风墙。

刹那间,我和希姬波娅一起,坠向下面滚烫的岩浆。

一起下饺子吧!

我在心里这么喊到。希姬波娅依然闭着眼睛,她的身体快到极限了,短暂的幻想反而产生了一种依存的眷恋感。她沉浸在那个幻想中,就连我们在一同陨落也没有注意到。

我一挥手,下面的岩浆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通路。就像是“最强之剑”刚刚完成的时候一样,岩浆猛然间被洞开了一个巨大的洞。我和希姬波娅停留在那里,一时间仿佛要被热浪吞噬。我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眼泪和鼻涕一同流下。

我慢慢放开了希姬波娅,她的身体漂浮在空气中。

这个热量的话,差不多够了。

希姬波娅开始发生一些变化。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发烫。我从后面抱着她的腰,两只手注入大量的魔力。知道了骨架之后,就可以沿着骨架传导魔力,排斥感大大减少。

希姬波娅依然在幻想中,说不定做了个好梦。

没有退路了。

如果魔力用尽前,没有完成的话,岩浆就会灌入,我们都会死。

拜托了,一定要赶上啊。

我用尽全力克制着自己想到大声呐喊的冲动,轻轻地说:

“万物锻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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