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给这座城市晕染了一层似真似幻的红色。

像是一顶巨大的帷纱。

无论是树木,还是房屋,亦或是曲折的道路,在这之下的一切都变得艳丽起来。

唯独,这高耸的石墙,依旧数十年如一日地那般深沉。

黑色的大门似乎永远也不会染上其他的颜色。

大门前,这条泥泞的大道上,有数不清的鞋印和交织的车轮印。

而这,便算得上是这座要塞独特的点缀了。

……很快,伴随着储魂匣工作时发出的低鸣,路面上又多添了一道印子。

卓真茨把轮动车停在了要塞大门的正前方。

“什么人?”

当职的士兵提了提帽檐,果断走上前来询问。

“我,卓真茨。”

打开车门,一双皮靴稳稳地落在地上。

还不等那士兵答话,卓真茨便把手上的钥匙递给了他:“好久不来了,不知道里面的格局有没有变,麻烦你们把车子停到正确的地方去。”

士兵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接住钥匙,突然反应过来:“请,请问您是……?”

“我说得不够清楚么?”卓真茨说道。

“不,不!”士兵吓了一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团礼,“第四军团,卓真茨副团长阁下!”

他发现,卓真茨的脸色不大好。但,也有可能是因为石墙的壁垒太高遮挡了光线的缘故,导致阴影让卓真茨的表情看上去有些阴沉。

走进要塞内部,卓真茨扫了一眼位于右前方的校场。

从围墙内穿出阵阵整齐的喊声,显然仍然有士兵在操练。

看样子,这么多年过去,石墙的士兵们对于操练的态度与习惯都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不知道,他们中有哪些倒霉蛋会因为犯错而吃不上晚饭。

卓真茨没有停留,他穿过这条石砖铺成的主道,径直走向了那座六层塔楼。

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这时这座要塞的主人应当会在三楼的餐厅内等待用餐。

……

一名士兵替卓真茨推开了这扇镶铁木门。

浓郁的肉香从门框内溢出,钻入鼻腔。

卓真茨一眼便看见了房间中央,卧在那条长方餐桌上的小羊羔。

当然,它已经被烤得外焦里嫩,浑身流油了。

“卓真茨,你迟了十二分钟。”餐桌的那一段,隆哲度放下了手中的卷宗。

石墙要塞的主人,鲜血军团的副将之一,此时却穿着一身藏青色短袖。与以往那件正红色的军装相比,看上去就像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老爷爷。

但是在大街上绝对找不到这样一位身材壮实如牛的老爷爷。

“抱歉,副将阁下。”卓真茨关上了门,“去了一趟制裁处,稍作耽搁。”

隆哲度看了他一眼,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落座。

卓真茨行了一礼,然后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你离开石墙已经八年了。往年的休假也不见你回来,而现在与蔷薇联盟战事不断,你又怎么舍得抽空回到伯加?”

隆哲度说着,敲了敲桌子,一旁的几名侍者立刻会意,上前揭开了餐盘上的银制拱盖。

餐桌上顿时升腾起几股热气。

卓真茨望着这些本该令人食欲大开的菜肴,此时却毫无心情。

“趁还有抽空的可能,总要回来瞧瞧。再往后,军团长未必会批假给我。”卓真茨叹道。

隆哲度当然知道卓真茨指的是什么。

“蔷薇联盟的背后是艾诺芬锡的支持,他们明里暗里,都在试图干扰帝国对于南方的控制。”在隆哲度的授意下,侍者将卷宗交给了卓真茨。

“我这里有一些从威灵顿副将那里得来的情报。你拿去给军团长看看,是不是能从波涛港入手,或者把战略的重点定在海面而非陆地。”隆哲度说道。

卓真茨双手接过,然后站了起来,颔首致谢。

“艾诺芬锡以自由贸易的名义为蔷薇联盟提供物资以及军备,这些都不是秘密。只是……这份文件上的信息尽然能详细到这个程度。”

卓真茨飞快地扫视着卷宗:“恕我直言,威灵顿副将阁下向来主张帝国一切间谍活动的绝对保密……”

“保什么密?”隆哲度笑道,“所谓的‘主张’,那只是在某个位置上,掌握着一定权力的人做出的姿态罢了。”

“……换句话说,那只是一种表演。喜爱观看表演的观众无非两种,一种在外面,还有一种在下面。”

卓真茨不太理解隆哲度所说,但他知道这位副将深谙官僚权术,所以也就没有提出问题。

隆哲度端起手边的钢制茶杯喝了一口:“除了他们,其余的人都在台上配合演出。”

“您也是么?”

隆哲度没有回答, 只是继续说道:“原本,以威灵顿来说,拿出你手上的这份情报意味着有可能导致表演出错。不过好在,我在至寒阁下那里也还留有一点面子。”

说到这里,卓真茨听明白了——威灵顿会把间谍网络所搜集到的情报交给隆哲度,是鲜血军团最高统领至寒的意思。

“可惜了。”隆哲度忽然抱怨起来,“如果威灵顿愿意分享那庞大的间谍网络,那么我保证石墙能够把伯加城的街道给清扫地干干净净,包括那些藏在角落里的垃圾。”

卓真茨望着面前摆放整齐的刀叉,在灯光的映照下有如镜面般闪亮。

“那样,十年前陆维耶就会死去。”他低声说道。

听到“陆维耶”的名字,隆哲度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也知道,卓真茨为什么会突然提起那个人。

“那样,卓维匝也就还会活着,是这样吧!”卓真茨的语气忽然高昂起来。

隆哲度与他对视,缓缓道:“你在怪我没有早点抓住那个叛徒吗?”

他的两道法令纹变得更深,像是沟壑。

卓真茨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不,不。抱歉,我失礼了。”

“吃完饭,去和朱暮维还有伊斯拉格聊聊吧。卓维匝遭到袭击之后,我派他们负责在伯加城范围内对陆维耶的搜捕行动。”

隆哲度用银制的汤匙,舀了一勺蔬菜汤。

“咣!”

那是椅子被挪动的声音。

隆哲度喝着汤,没有去看餐桌的另一端。

房间的门被打开的时候,一阵风灌了进来,餐桌上瓶灯的火焰摇晃了一下,很快又趋于平静。

“切一只羊腿给我。”隆哲度对侍者说道。

这时,他才抬起眼睛。

对面已经没有了卓真茨的身影。

……

无论离开多久,再次回到石墙要塞,那里依然能让卓真茨感到无比压抑。

漆黑的高墙似乎能阻挡阳光。

他庆幸,自己没有再那里多停留片刻。否则,他怕是忍不住会在隆哲度的面前破口大骂。

“怪你?没有抓到陆维耶?”

“不,完全不是那样。”

“卓维匝是制裁处的人,他是石墙的人,是你手下的人!他妈的!”

卓真茨坐在轮动车里,猛地一拳砸在面前的方向舵上。

现在,他可以毫不顾忌地咒骂。

如果没有收到从家里寄来的那封信,那么现在他可能还在南方的那片森林之外,与其他军官一起讨论对蔷薇联盟的战略。

如果没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已经死了!

可是石墙要塞是怎么做的呢?他们显然在刻意隐瞒这个消息,而且是对他这个做兄长的隐瞒他的弟弟已死这个消息!

“狗日的老东西……你不如就在喝茶的时候呛死算了。”

卓真茨骂骂咧咧地关上了车门。

此时已经入夜,厚厚的云层遮蔽了繁星。

而眼前这座独立的宅邸还有些许灯光点缀,虽然矗立在黑暗中但不至于看不清样子。

卓真茨径直走到了宅邸的门前,看了一眼靠在墙边打盹儿的瘦子。

“纳尔比,开门。”卓真茨说道。

那瘦子只是继续打鼾。

卓真茨也不多说,一拍他的肩膀,后者在原地转了两圈,一屁股跌在地上。

“该死,哪个混蛋……!”

梦里啥都有,现在全没了,纳尔比自然是极度不爽,登时便吼了起来。

“我。”卓真茨看着他。

“你?你是……哈!?卓,卓真茨!”纳尔比僵在原地。

“你浪费了我一分钟的时间,如果你还不打算开门,我就用你的头把门砸开。”卓真茨说道。

纳尔比丝毫不怀疑卓真茨做得出来,所以他很干脆地用钥匙开了门。

卓真茨没有再看他一眼,便走进了屋子。

“等等!你为什么会回来?”纳尔比追着进了客厅,“你不是应该在军队里吗!”

卓真茨没有回答他,而是来到了二楼。

这一层只能算是一个小阁楼,只有一个房间。

“喂!你别……”纳尔比上了楼一瞧,面色陡变,立刻冲了过来。

这时卓真茨已经来到房间门前。

他正要敲门,忽然听见房间里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一个女人肆无忌惮地高声呻吟,以及另一个,仿佛野兽般的急促喘息。

卓真茨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他放下了正要敲门的手。

纳尔比见状,松了口气,随后嗤笑道:“懂吗?父亲正在办正事,你最好别不识趣……”

他话未说完,只见卓真茨抬脚踢在了门板上。

“你!”

木制的门哪能承受这么一脚,直接裂成几瓣,七零八落地铺在地上。

房间内的人也受到惊吓。

一丝不挂的女人尖叫起来,而原本正在她身上卖力耕耘的男人顿时暴怒,他抄起床边的猎枪便朝门口冲来。

枪口顶在了卓真茨的胸膛上,但是卓真茨一动不动,仿佛一堵墙。

“什么东西也敢闯进我家!?”男人吼道。

“你家?这里是卓家的宅邸,这里属于我和卓维匝,而不是你,帕特雷拉。”卓真茨向前一步,那男人用尽全力握着枪,却被硬生生地顶着后退了一步。

“什么?你是……卓真茨吗。”名唤帕特雷拉的男子惊道。

当时的他处于愤怒之中,根本没注意眼前人的模样。现在一瞧,的的确确是卓真茨本人。

“一声不吭就回来了吗?”帕特雷拉的态度却变得从容起来,“难道是打了败仗,逃回来的吗?”

卓真茨没有说话,突然单手握住枪管,然后轻轻一拽,男子立刻脱手,连抵抗都没有来得及。

“嘭!”

卓真茨一挥手,看也没看到便将这把猎枪朝后甩去,伴随着一声闷响,那枪竟是直接嵌在了墙壁上。

“唔!”男子惊得连退好几步,跌在了床上。

“帕特雷拉,给你一分钟的时间离开这里。”卓真茨望着他。

“卓真茨!你住手!”女人穿上了衣服,叫道,“难道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母亲,请你自重。”卓真茨看也没看她。

帕特雷拉似乎突然来了勇气,他起身走到卓真茨面前。

两人的胸口都快顶在了一起。

“别忘了,这里可是伯加城,不是你的第四军团。当然,在那儿也轮不到你说话。”

帕特雷拉的语气充满威胁之意:“在这里,即便是石墙,也要给我面子。你是俢魂者又怎么样?你敢动手?帝国律法会让你知道后果!”

“帝国律法不会容忍你闯进卓家宅邸。”

“是吗?但是很可惜,是亲爱的狄伦娜邀请我来的,我可没有闯。”帕特雷拉说着,还回头对那女人做了个亲吻动作,然后一脸挑衅地看着卓真茨。

卓真茨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是房间里的温度似乎顿时冷了下来,引得帕特雷拉一阵颤栗。

他觉得空气无比粘稠,令他呼吸困难。

仅仅是那么一点点的魂力,便带来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压迫。

帕特雷拉掐着自己的喉咙,痛苦地跪倒在地,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帕特雷拉,我要弄死你,比捏死一只虫子还要简单。”卓真茨说道。

“当然你可以动用你的一切手段,最后把我送进大牢。但是在那之前,我保证你没命。”

帕特雷拉的心中泛起一丝恐惧,他没想到卓真茨真的动手了,而且他突然意识到他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卓家的两兄弟,卓维匝,和卓真茨,他们两个人都是刚硬的家伙。

而卓真茨这个兄长,看着明理,但是莽起来可是要比卓维匝要厉害,还要不计后果。

卓真茨好几年前就已经离开了这里,他都快忘了。

纳尔比见状,立刻便要去取下那嵌在墙上的猎枪,但是他用尽力气也无法把枪给扒下来。

“你想和你爹一起死么?”卓真茨看了一眼纳尔比。

“混蛋,你以为……呃!”纳尔比只是与他对视一眼,便仿佛被抽空了力气,整个人一下子瘫倒在地。

“住手!”狄伦娜尖声喊道:“你是鲜血军团的军官,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我不想看到你和一条狗纠缠在一起。”卓真茨怒道,“父亲是怎么对你的,而你又是怎么做的?”

“你的父亲……卓德明!”狄伦娜的眼中突然燃起疯狂的火焰,很快那火焰却又熄灭了归于冷寂:“我怎么样还重要吗?他已经回不来了。”

话音刚落,卓真茨的眼神犹如霹雳。

“咔!!”

仿佛凭空出现一般,这个房间的墙壁在瞬间便布满了裂痕。

白色的墙粉从裂缝中掉落,遮盖了地毯上的花纹。

纳尔比惊恐地望着这一幕,他浑身发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而他的父亲,帕特雷拉,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碎片。

“滚。”

卓真茨说了一句,父子俩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房间。

这里只剩下了他和他的母亲。

狄伦娜把凌乱的头发拨到颈后,拿起床头的酒瓶,倒了一杯酒。

“卓维匝战死。”卓真茨说道。

狄伦娜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她说道,“石墙调查过这件事情,杀死他的是一个叫陆维耶的人。”

“我已经知道了。”卓真茨转过身去,“我收到了一封信,但是那绝不是你的笔迹。”

狄伦娜喝了一口酒,表情淡漠:“如果信封上面没有卓家的家徽,那就不会是家族里的人写的。”

“这么一说,我倒是忘了。”卓真茨走到门口,“你只是个外人。”

他关上了门。

……

离开了宅邸,卓真茨觉得空气都变得清爽许多。

这个家已经名存实亡,他根本不想来。

狄伦娜,是他的父亲卓德明后娶的妻子,一个精明而势利的女人。叫她一声母亲,已经需要极大的克制。

而她,也根本不关心卓家的事情。父亲活着的时候能为她带来想要的一切,死了之后便什么都不是。

卓维匝的死,无法触动她的内心。

而卓真茨毕竟是有头有脸的军官,所以她还在乎。

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卓真茨走向了轮动车,正要开门,忽然看到车尾后方有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他没有犹豫,像是一阵风一般出现在了车尾,然后伸手抓住了两束稻草……

嗯?

那不是稻草。

“啊!痛!”女孩叫了一声。

原来抓着的是这个女孩儿的两束辫子。

女孩对卓真茨拳打脚踢。她自认为力道不小,这个抓着自己的家伙必然会吃上一顿苦头。

但是没两下她就放弃了,因为对方那钢板一样的身体反而让她尝到了苦头。

卓真茨正要质问,忽然觉得这两束麻绳一般的发辫似曾相识。

“你是……萨雫吗?”他问道。

“诶?”女孩愣住了,她抬起头,“这个声音……我知道!你是卓真茨哥哥!?”

“是我。”

“看到这辆车,我就猜会不会是你!”萨雫的语气里带上了哭腔,“我还以为被坏人袭击了呢!”

卓真茨笑道:“我远看你的辫子,还以为是歹徒手上的武器。”

“这……哪里像武器啊!”萨雫觉得脸颊发烫,“卓真茨哥哥,你这个形容太过分了!还有,你要抓到什么时候啊?”

“抱歉。”卓真茨立刻松了手。

“真是的……”萨雫打理着自己的头发,小声抱怨。

卓真茨打量着她,发现相比自己离开伯加的时候,她的确是长高了不少。

额头前的刘海仍然朝一侧夸张地倾斜,目的自然是为了遮挡那与生俱来的胎记。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萨雫,那封信是你写的么?”

萨雫愣了一下,随后轻轻地点头。

“对不起,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外戚,没有权力以卓家的名义写信给你。”萨雫低声说道,“可是,我想告诉你这件事情,卓维匝哥哥他……”

“我知道,不用说了,你做得没错。”卓真茨摸了摸她的脑袋,“不过,帕特雷拉他们没有为难你吗?”

“我……”萨雫欲言又止,声音变得更小了,“我被赶出来了。”

她指着另一处,用几根铁棍和一张皮布搭起来的小矮棚。

“我现在住那儿,挺好的,至少离纳尔比远远的。”

卓真茨沉默着,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宅邸。

“走吧。”他拉开车门,“ 给你十分钟的时间收拾东西,带上必需的。”

“诶?等等,去哪儿?收拾什么?我住在这里……”萨雫还没反应过来。

“现在你不住在这里了。”卓真茨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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