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道如同开了天门一般的光线只持续了不到一会,便再次从擂台之上消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仿佛从没有出现过。

只是,那在风中微微摇曳的残花,杨自若身后远处的屋檐上整齐缺了一角的切口,还有在高空之上后知后觉一般缓缓传来的轰鸣余声,才说明了刚刚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一剑。

叮当一声,杨自若手中的三叶刀摔落在地。他直勾勾地看着小白,忽然涩声问道:“这一剑,你是第一次使出来的?”

小白缓缓睁开眼睛,对视,然后摇头:“这是我第二次用出这一剑。”

他第一次悟出这一剑的时候,是在去年。

那一年,正是他战胜了师父,然后背上行囊开始了自己挑战之旅的一年。在经历了无数次挑战,磨砺过无数次手中的剑后,他第二次使出这一剑,终于可以勉强控制住了。

这一剑“归宗”最终是被他硬生生地改变了剑势的去向,剑气轻抬,擦过杨自若的发梢,然后劈向斜上方那无垠的苍穹。

要不然现在杨自若恐怕只剩下被劈成两半的尸体了。

杨自若的神情忽然像是苍老了几十岁,那斑白的眉发在风中仿佛又多了几缕霜意。

“后生可畏,我输了。”

小白听到这话后,露出了真诚而开心的笑容。一如刚刚被劈为两半,露出云层之后的那碧蓝晴空。

“承让前辈指教。”

……

擂台之下哗然一片,没有留意到刚刚那一幕的观众大有人在,所以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看到少年收剑入鞘以后,杨自若突然就扔掉了手中的刀,然后认输了。

“这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认输了呢?”

“不知道啊……”

“他们该不会是在演戏吧?哪有这么演的,太假了!”

“就是,这也太糊弄人了把?真把我们当傻叉吗?我们要……”正想把“退票”两字说出来的某位观众忽然发现附近维护秩序的三叶镖局弟子朝他投来了不善的眼神,连忙一顿,硬生生地把后面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给咽回了肚子里。

但是,吵吵闹闹的始终只是那些台下的观众们而已。端坐在正席之上的那些贵宾们就从头到尾都一语不发,因为他们都看到了那光线在擂台上蔓延的那一幕。

还有厚云被劈为两半的那一刹那。

那惊鸿一瞥的刹那,给不少人留下了此生都不可磨灭的震撼。十数位年轻的选手呆若木鸡,脸色苍白,而先前数次对少年小白轻蔑鄙视的子虚道长,更是颓然坐地。有些湿意的冷风把他那本来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给吹散,再也没了那份淡定从容的仙风道骨,只有说不出的狼藉和可怜。

“爹!”云露在杨自若亲口认输后,终于忍不住跑了过来。全程目睹自己最为重要的两名男人在擂台之上生死搏斗,她却只能咬牙等待最终的结局,这种心情真的很不好受。

但再不好受,她也只能等,等挑战的结束。她绝不会像那些小说里的无用花瓶们,平时派不上用场就算了,还要在重要的人进行挑战时,各种跑过去挡刀挡枪,那叫添乱。

云露自小便受镖局的人所影响,身为半个江湖人的她知道这等挑战比试,自己是绝对不能从中插一脚的,那样只会让视荣耀胜过生命的武者们更加难堪,而且不小心搞出了什么误伤的话,那更是会让事情变得更加恶劣。

杨云露来到擂台上后,没有看小白一眼,而是静静地伫立在她父亲的身旁,两眼红肿,沉默不语。那被汗水打湿,被剑气吹散的秀发没了发簪的约束,在风中微微飘拂。

看着女儿那即使低头也已经到自己胸前高的个子,还有那凄清的神色下俏丽的脸容,杨自若先是一怔,随后想起自己似乎很多年来,都没有好好像今天这般好好地正眼看一下女儿了。

像是心血来潮一般,他忽然轻轻抬起那还留着血的左手,布满老茧的宽厚手掌抚上女儿的脑袋,笨拙而生疏地替女儿整理了一下那有些零乱的秀发上摇摇欲坠的发簪。

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怔住了的云露先是一颤,随后想起了很多年前,母亲过世以后,也是父亲这般亲自替自己梳头的。那时候的他,还没那么冷漠,也没那么不拘言笑,偶尔还会买一些有趣的小玩意来逗自己笑……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这样亲近自己了呢?

替女儿整理完那发簪后,杨自若看着女儿那迷茫而凄婉的神情,看着她这些日子里逐渐消瘦的俏脸,在沉默了半响后,终于轻声说道:“露儿,你长大了。”

云露内心一酸,咬紧了嘴唇。

然后她又听到了杨自若的下一句:

“这么多年来,你娘不在,爹也没好好地照顾你……苦了你了。”

强烈的酸意涌上云露的鼻端,泪腺开始逐渐决堤。

她怔怔都看着从未如此苍老过的父亲,忽然一滴冰凉的水珠自脸颊边上缓缓滑落。

一滴,两滴,无数滴。

滴滴答答,落于台前。

台下的众人纷纷四处奔走避雨。

杨自若抬头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灰蒙蒙一片的天空,自言自语:“下雨了呢。”

……

所有的观众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小白并不知道。

那擂台上的年轻高手与贵宾席上的来客什么时候消失的,小白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云露走了。

看着那朝思暮想的倩影扶着杨自若一拐一拐地离开擂台,自始至终都没有朝他打一声招呼,小白忽然觉得整个人都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雨水顺着他那坚毅的年轻脸庞缓缓淌下,他拎着那把早已入鞘的破剑,失魂落魄地一个人伫立在擂台之上,身体说不出的寒冷与孤独。

难道真如他们所说的,剑与情,两者只能选择其中一项吗?

一面小小的油纸伞忽然不知从哪伸了过来,遮住了少年头上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小白先是一喜,以为是那抹倩影重新回来了,兴奋的话语还未说出口,转瞬之间便又再次化为失落。

“啊……前辈?”

撑着伞来到他身边的王真斜瞥了少年一眼,有些好笑:“怎么,见到是我,很失望么?”

少年沉默地摇摇头,只是那脸上的失落怎么也掩饰不了。

油纸伞很小,只能勉强遮住一个人,更不要说两个人了。雨水顺着王真那身发黑的袍子缓缓淌下,打湿了他一半的衣衫,但他仍然似乎浑不在意。

仰头看着那片灰蒙蒙的雨天下,那片被削了一角的远处屋檐,王真说道:“这一剑很不错。”

少年“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因为他此时真的很不想说话。

王真瞥了他一眼,又说道:“你的剑破了,要不要我送一把给你?虽然都是一些乙上品质的次品货,但比起你以前那把烂剑,总算要好得多了……要吗?”

少年依旧不说话,摇摇头。

王真“哦”了一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恍然说道:“也对,你都得到一把更好的武器了,就算不是剑,也可以将就用的嘛,啧,我真是粗心……”

小白迷惘地抬起了他那沉重的眼皮,有些不解——刀?哪来的刀?然后当他顺着前辈的视线落在不远处那安静地躺在擂台上的那把淡青色的三叶柳刀时,忽然一颤,然后似乎明白了很多事。

王真的声音没好气地回荡在他耳畔:“白痴!人家都故意把刀丢在这里了,你还不赶紧送回去,等什么呢?”

小白直勾勾地盯着那把躺在地板上的刀,突然怪叫一声,然后就冲过去捡了起来。看着少年抱着那把刀在雨中喜极而泣的背影,王真沉默半响,然后从给自己的衣襟里掏出某样事物。

那是一张略显破旧的狐狸面具。

她曾经很喜欢斜挂着这种面具在脑袋上,很是可爱。

“你留下这张面具,是不是就是想对我说,等着我有一天会把它送还给你的手中呢?”

无人回答他的话,只有四周不停落下的雨声。

但是王真却无比坚定地自语道:“一定是的。”

……

……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整个比武招亲的现场给中止了——事实上,即使没有这场大雨,招亲一事估计也进行不下去。横空而出的神秘少年战胜了风云榜二十九的杨自若这一事,一度成为了整个安州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就如某人所说过的那般,这江湖上无论发生了什么变故,似乎从来都不会因此而改变前进的方向。如日中升的三叶镖局因此次落败的打击,更因比武招亲一事成合力闹剧,其声望在武林之中下降了不少,但这依旧不改他仍是安州一霸的事实。

一些有心人开始四处打听着那天那名神秘少年的身份,但似乎无论如何打听,他们都只能得知对方叫郭白,是风云榜上排名第三十的高手,但至于对方师承何门,性格如何,实力怎样,却一概不知,哪怕去隐元会里重金购买消息亦是如此。

也有一些人想要通过三叶镖局的人打听少年的去向,却依旧毫无所获,不过从这些人的口中,他们却得知了另外一条不起眼的信息——

总镖头杨自若最近似乎喜欢上去逛青楼了,而且每次去都不叫女人,而只是坐在那里自饮自斟,偶尔也和青楼老板一起对饮。某位友人问他来青楼是为哪般,他都只是微微笑着回答:当然是来听小曲的啊。

友人又问:“这青楼里的乐师技术一般般的,怎么会入得了您的法眼?”

杨自若微笑摇头:“谁说的,这里的乐师水平真的很不错,尤其是那个弹琵琶的,没得说,大家风范,一流水平!”

然后某个藏在帷幕后面演奏,手持琵琶的那个倩影每次听到这话,都会脸红红地啐上一口:“老不正经的!”

……

自那天被大雨中断了的比武招亲之后,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云露依旧如以往那般,乔装打扮成一名相貌平平的琵琶女前来潇湘楼演奏,而杨自若也屁颠屁颠地随后跟着进来占据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喝酒听曲。不过今天他才只喝了三杯,忽然就停下了手中的酒杯,尚未有酒意的脸上开始变红了起来。

他瞪着那名抱着自己爱刀,紧张地朝着自己所在之处缓缓走来的少年,忽然哼了一声,恶狠狠地说道:“怎么现在才来!都三天了!”

听到父亲那恶狠狠的声音,正在帷幕后面调弦的云露忽然便僵住了动作。

少年一怔,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还好与他一起随行而来的披头散发的怪人替他开口解了围:“嗯……老先生不要怪他。那天过后,他因为虚耗过大,又因为那天心情大起大落,不小心伤了点风寒,当初就昏了过去,直至今天才醒来。所以……”

杨自若看着这名怪人,回想起手下锦衣老者曾经的汇报,神情一凛,问道:“请问阁下尊姓?”

怪人顿了一下,平静答道:“藏剑王真。”

“原来是阁下,久仰大名。”杨自若举起手中的酒杯朝对方敬了一杯,随后说道:“江湖上都盛传阁下消失了一段时间,没想到你居然是来到了这里……斗胆问一声,阁下是要做什么事情吗?”

王真顿了一下,说道:“我在找我的娘子。”

遥想起对方才成亲不到一个月的传闻,杨自若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好再斟一杯劝慰道:“那祝你早日找到。”

“会的。”王真的语气很是平静和坚决,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几番言谈飘出,几杯酒水下肚后,双方都没出现什么面红脖粗的争执场面,连带着气氛也是缓和了不少。杨自若让那些小厮上了几盘精致小菜后,一直沉默着,仿佛在等待着些什么。终于,某个懵懂少年在王真的再三私下提示后,鼓起了勇气,紧张而又毕恭毕敬地朝杨自若双手呈上了那把三叶柳刀。

冷冷地瞥了一眼紧张到低头不说话的少年,杨自若哦了一声,漠然说道:“你这是干嘛?”

小白僵了一下,呐呐说道:“还……还刀给您。”

“哟,还带上尊称了啊,不过我可不敢收下呢,毕竟当日是老夫败了。既然败了,当然也不配再拿回自己的武器。”

“不,不,这……”小白有些慌张,不由得结巴了起来,“这是您……你的,我不能要。”

看到少年那副畏怯的样子,杨自若没来由地一阵闷气。豁然站起,他正想拍拍桌子以壮威势,忽然听到那片帷幕后轻轻传来的一声不满的“哼”,顿时神情一僵便收住了手,悻悻地重新坐了下来。

不过他脸上的神情依旧有些难看:“你硬塞给我是什么意思,侮辱我?”

躲在幕后的云露听到老爹的话语,脸色一白,忍不住狠狠跺了一脚,手中绞着的丝巾都要快被扯破了。

“不……我……”

小白绞尽脑计地想着该说些什么漂亮的话,可那个满是剑的疙瘩木头脑袋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好的注意。他不是没有想过悄悄向前辈求助,然后当他看到坐在身旁的前辈似乎根本就不在意,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时,顿时便没了声气。

看着小白一副为难而不知如何解释的样子,杨自若又是哼了一声,忽然二话不说一把就从少年手中抓回了那把爱刀。面对少年那迷茫不解的目光,杨自若挥了挥衣袖:“罢了,既然你敢送回,那我就敢收下!”

少年:“哦……”

“不过,我杨自若从来都不是喜欢占别人便宜的人。既然你送回了我的爱刀,那我也得还一些东西给你。”

“啊?不,前辈,真,真的不用……”少年还没说完就哎哟一声,不由得看向了一侧的王真,茫然问道:“前辈,你干嘛踩我?”

王真端着酒杯,装作四处望风景。

“白痴!”杨自若又骂了少年一句,然后翻了翻白眼:“老夫说送你,你就该收下!不过这把爱刀陪伴我很多年了,说实在的,虽然从品质上来说,价值也就几万两而已,但对于老夫而言却是无价之宝,你一下子送了这么一个无价之宝给我,我似乎还真找不出有什么好送给你的……哦,对了,想起来了,我好像还有另外一样同样是无价之宝的东西,那就送那个给你作为回礼好了。”

说到这里,杨自若顿了一下,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古怪:“老夫膝下只有一女,送给你可行?”

“哦……啊?”

少年蓦然抬起头,看着对方那认真的神情,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说,老夫想要把女儿送给你当作回礼……不过,她答不答应,你等下可得要再去问她一次。”

帘幕后的云露,云霞早已染红了她的脸颊与耳根。

少年呆若木鸡,随后不可抑止地微微颤抖了起来。他终于回过神来,带着激动与喜悦,颤抖着说道:“谢,谢谢前辈!”

“还叫前辈?”杨自若挑了挑眉。

小白愣了一下,随后羞涩而喜悦地挠了挠后脑勺:“哦,哦哦,对,岳父……”

“叫我老丈人就行了。”杨自若的心情有些复杂,既有一种释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王真带着笑意看了他一眼,问道:“爱女换爱刀,不觉得这生意做得有些亏么?”

杨自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亏,怎么不亏?不过,只要她觉得不亏,那就行了。”

说罢,他便扭头看向了那处帘幕。王真与小白随后也跟着望了过去——

帘幕被微微掀起一角,云露倚在门边,目光落在少年小白的身上,便再也离不开了。

脸色绯红如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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