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德回来之后,整个人仿佛如释重负,他拉着戈贡,一连喝了好几杯酒,直到脸上浮现出醉态。原本,戈贡考虑到这里有一位是女士——他怕伊芙喝醉,每次斟酒就只给她倒上小半杯,可到了后来,他见伊芙竟没有丝毫醉意,和下午刚来的时候没什么区别,这才意识到,自己终归是小看了人家。

“干喝不醉,那就等同于不会喝酒。”他对伊芙说,“我在牢里的时候……”

“你在牢里的时候?”伊芙笑着重复着他的话,“你还坐过牢?”

“刚来克利金的时候,不太懂这边的规矩,进去过一次,被关了半个月。”戈贡搓了搓自己的脸颊,笑着摇了摇头,“至于为什么会进去,我也不想说了。其实,我舅父那时只要说上一句话,他们就能放我出去,但他却什么都没说——他是嫌我丢人了,说让我在里面反省一下,长个记性。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在牢里认识了几个不错的朋友,挺有意思的。那时是在冬天,正好在过元旦,有人不知从哪里弄了瓶酒,就在牢里面卖,有人给他钱,他就给别人倒上一点。”他举起手里的杯子,“像这样的杯子,大概能填满杯底。然后有意思的就来了,这几位朋友并不打算直接喝,他们把容器灌满了水,然后再喝——你猜怎么着?那一大缸子水,没有半点酒腥味,他们居然能喝醉!”戈贡笑了起来,“我那时就在想,哎呀——这群人那才是真的会喝酒。”

“不用说这些囚徒,其实在骑士团里也一样。”阿斯德接过了话,“以前行军的时候,酒水匮乏了,就只能掺着水喝,又或者每个人轮流喝。我大哥以前对我说,人如果想喝醉,那他就一定会醉的……”

伊芙瞧出来了,这两人此时也的确是喝醉了。

戈贡总喜欢说自己那些过往,无论是好事还是烂事,都要如同倒豆子似的一并交代出来,不仅如此,他谈吐时还颇为自得,就好像只要是他做过的事,就没什么是不值得骄傲的;阿斯德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位很有耐心的倾听者,但有时也会说一些——他更偏好说别人的事——他会习惯性地说起身边的人,而其中提及最多的就是他的那两位哥哥,即霍黎恩家的那两个年长他二十多岁的兄弟。

喝得越多,这两人便聊得越起劲,且自然而然的,就把伊芙晾在了一旁。

伊芙听着身边这两个酒鬼说话,刚开始还觉得有趣,但坐得久了就感觉有些煎熬。她见戈贡说得起劲,于是又突发奇想,压低了声音试着问他:“喂,你还记得我刚进来的时候,你对你那两个儿子说过什么吗?”

“什么?”戈贡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伊芙——他已经喝醉了,却还要强装清醒。

“你对他们说‘这个不行’,是什么意思?”

“什么不行?”戈贡问。

“你再好好想想?”伊芙循循善诱,“他们那时刚从屋子里跑出来,就被你抱住了。”

于是,戈贡低着头,竟真的是在努力回想——而且他也的确想起来了。

“哦,那个啊。”他捂着额头,先是笑了几声,然后才继续说道:“我以前就对他们说过,如果见到了年轻漂亮的姑娘,就冲上去……趁着现在年纪还小。等他们以后长大懂事了,会回来感谢我的。”

“真有你的……”伊芙听完他的解释,不知该作何评论,只好笑着敬了他一杯,“他们能活到现在可真不容易。”

“他们在外面搞事,有我在后面兜着呢……说真的,我当年怎么没有这样的父亲。”他咂了咂嘴,“不过也没差,我自己资质好,后来也悟出来了,哈哈。”

“这怎么能行?你如果总这样,准要养出两个小混球的。”阿斯德看不下去了。

“怕什么,又不犯法,谁又会和小孩子一般计较?我以前也是这样。”戈贡说,“等你以后成了名,再和别人提这些事,那多有意思——别人一定会想,瞧啊,大英雄也有年轻不经事的时候。他们要是知道你曾经还不如他们,一定会更佩服你,你说对不对?”

“我不知道。但至少要有道德,法律是底线,可不是准绳。”阿斯德一脸的不赞同,他此时挺直了腰,仿佛连酒意都醒了几分。

“那就活得太没意思了。”戈贡叹了口气。他晃悠悠地站起身,将椅子拖到阿斯德身旁,怜悯似的搂着他的肩膀,“年轻人,你活这一世,怎么能没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傲气?”

阿斯德自觉说不过他,却还是不同意他的说法,只在那默默地摇头。

“嘿,金发的姑娘,给咱们这位老实人再倒点酒,他需要好好想想了。”戈贡拍着阿斯德的后背,对伊芙说。

伊芙笑着摇了摇头,她站起身,给这两个酒鬼斟了酒。

戈贡与阿斯德魔魔怔怔地聊着天,一直聊到了傍晚。期间,伊芙闲得无聊,就与戈贡那位怀了孕的妻子纳迪安聊起了天。

纳迪安并非本地人,她来自阿托兹省,父母都是乡下人。她年轻时来骑士院求学,但人家却不收她,可即使如此,纳迪安也没有离开奔龙堡市——或者说,她早就知道被拒绝是必然——起初,她在奔龙堡市做一些零工,又或者是帮雇主跑腿,她机灵能干,且舍得花钱打点,于是渐渐地,居然也有了一些自己的门路。雇主觉得她做事靠谱,就帮她弄到了奔龙堡的准入凭证,由此,她便能往返于奔龙堡与奔龙堡市两地办事,为别人代送信件或款项。后来轻车熟路了,就试着去给人当向导,时间长了有了口碑,同时也攒下了一笔可观的积蓄。

戈贡初来奔龙堡时克利金语说得很烂,还不能与当地人顺畅交流,纳迪安听说后便自告奋勇地给他做向导——给他当翻译,为他处理生活中的琐事,帮他购置安顿妻儿的房屋。在奔龙堡的那段时间里,纳迪安对戈贡的帮助甚至要远远多过他的那位舅父。

与戈贡相处得多了,纳迪安便对他萌生出了爱意,她知道对方已有家室,却也不介意入乡随俗,融入到他的这个大家庭——事实上,在她追求戈贡的那段时日里,就已经与巴尔诺娃和沙提诺娃两姐妹建立起了“姐妹”间的友谊。

伊芙不太理解,她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竟甘于与另外两个女人共侍一夫。若以那时的条件,戈贡其实算不上是她择夫最佳人选。

“能有现在这样的生活,我就满足了。”她说完自己,又对伊芙感叹道,“我真是羡慕你——出身、条件……各种羡慕。”

散席后,阿斯德本打算与伊芙同坐一辆马车回去,但戈贡却想留他过夜。

出了院门,伊芙上车之后,戈贡就对车夫说:“好了,你送完这位小姐之后,就回去休息吧。”他大手一挥,“你家少爷今晚就住在我这里……有我在,不用担心他。”

车夫看向阿斯德。

阿斯德此时喝得醉醺醺的,身体又乏又困,他朝车夫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戈贡的安排。

“你们两个悠着点。”伊芙坐在马车上,对两人说。

“这还早着呢。”戈贡哈哈大笑,“好了,天色不早了,快回家吧,咱们——改日再聚。”分别时,戈贡显得有点亢奋,阿斯德则一直低着头,还在缓着酒劲。临行前,沙提诺娃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匆匆忙忙地跑回了屋子,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两卷东西,她将东西扔上了马车,那是两卷羊毛编织的手工艺品。马车启动了,伊芙忙不迭地朝她挥手——先是道谢,然后又是道别。夕阳下,女人在朝着她笑,她的脸颊红扑扑的,也不知是否能听懂伊芙的话。

马车一离开,阿斯德就跑到了路边,肩膀抵在矮墙上吐了起来。戈贡拍着他的后背,嘲笑他道:“差了点,你应该多练练。”

在这个时间段,住户们大多都已吃过了晚饭,空气中混合着烧柴禾的烟味——紫红色夕阳的底端沉淀着一层雾蒙蒙的青灰,夜晚快要来了。一条大鱼跃出河面,又迅速沉下,用尾部击出一声脆响;邻家的门扉发出咣当的响动,坚果壳串成的帘子摩擦着门板,胖女人踩着不太合脚的拖鞋,将水泼进了街旁的沟渠;身后的林子里有野狗在低吠,也可能是郊狼,昼出的鹊鸟停靠在茂密的枝杈间不再动了,院子里高傲的公鸡却仍试图踩上母鸡的背。

住在市郊的渔民们早已上床歇憩,市区的公寓街则刚刚亮起昏暗的灯。夜晚是凉爽的,让人感觉手脚冰寒。戈贡酒醒了大半,他现在心情更好了。阿斯德正站在台阶上漱口,他的鼻子刚才呛到了,现在还有些不舒服。

“天黑了,女人们——各回各家,男人们——出门玩耍。”戈贡说完,便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回头对阿斯德说:“没想到还挺押韵的。”

“戈贡,如果你这里不方便,我晚上可以去……”

“不在这里,咱们今晚出去过夜。”戈贡打断了阿斯德的话,他搂着青年的肩膀,语气中透着一股子神秘:“去市里,我今晚就带你去见识见识。”

“我觉得还是……算了吧。”阿斯德挪开了戈贡的胳膊,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妥。

“来到这边之后我才觉得,你们城里人是真的会找乐子——亏你还住在这里……行了,别磨蹭了,走吧。”

戈贡不由分说,推着他出了院门。

哲学学院的女子公寓楼下,两个穿训练所制服的学生正倚靠着石花坛,坐在青色的地砖上。他们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南边的坡道尽头——这两人从下午一直等到了黄昏,却仍不见要等的人回来。

学院公寓要比训练所那边安静得多,时不时有女学生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她们怀里捧着书本,又或者是拎着热水壶。不多时,又一个小女生走了过来,她低着头,直到走近花坛时才瞟了他们一眼,神情冷漠,且目光马上移开了。

迪更松了口气,对身边的林辛说:“咱们坐在这里,就像两大麻袋的土豆。”

林辛点点头,觉得他说得生动形象。

下午刚来的时候,这栋楼的公寓管理员对他们说,伊芙很快就会回来,于是他们就站在楼下等了一阵子——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回来。起初还有说有笑的两人,后来竟一同沉默地坐在了地上,一直坐到了天黑。

迪更原本还不信邪,但此时也终于坐不下去了。他刚想同林辛说话,可转头时却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双小巧的鞋子。

他猛地抬起头。鞋子的主人是个手捧花束的少女,黑色的裙边被风吹拂着,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出于礼貌考虑,迪更拉着林辛,从地上爬了起来。

“迪更,林辛。”少女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她的下巴略微上扬,眼中带着一种俏皮似的的高傲劲儿。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茫然地朝她点了点头。

“你们是在等伊芙,对吗?”少女说,“不过她现在还没有回来。”

“她去哪了?”迪更见这位是个知情者,刚平复的心情便又开始急切起来。

“大概是办正事去了……很重要的事。唉,你们今天来得真不凑巧。”

“哦。”迪更点了点头,他的视线停在了少女手中的花束上。那是一小束黄花,里面夹杂着款冬、芸薹、蒲公英等,都是些小朵的黄色野花,由一方珍珠色的帕子包裹在一起。

少女扭过头,看了眼身后的坡道,迪更与林辛也随着她的视线远眺,但道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三个人站在楼下,一时间皆是沉默不语——似乎没了话题。迪更挠了挠眉毛,他在用动作掩饰尴尬。

“伊芙和我提到过你。”突然间,少女又对他说。

迪更挺直了身子,眼睛瞪得老大,“她……都说什么了?”

“她说你——”少女眼中的笑意正浓,似乎是故意在吊他胃口,“她说你内心很脆弱,动不动就想着放弃。”

“哎?”他怎么也没想到,答案会是这样。

真是岂有此理……迪更心想,他的肩膀垮了下来。

“我得承认,她说的确实有些道理。”

少女有些得意,她继续说道:“不过,她仍愿意和你做朋友,因为她还说……”

“说过什么?”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少女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将手中的花束塞给了迪更。

“她大概是回来了。”少女笑着耸了耸肩,“代我把花送给她,我该走了,就不聊了,有空你自己去问她吧。”

说完,少女提着裙角,飞也似的跑进了公寓。

“嚯,真气人!”迪更挥舞着手里的花,他现在很想找个人打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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