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伊特睡不着。
他现在仰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腿侧,整个身体自然放松,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上面的天花板。如果有外人见了,那第一件事情必然是去测一测他的呼吸。夜色已经降临,而佩特鲁乔还没回来,直觉告诉他,自己只可能在第二天早上看见对方了。
就和他之前想的一样,黄昏时分的翠角城已经不具有什么可探索的价值。虽然连麦森似乎非常地活跃,一直指引着他往大街小巷里头钻,但珀伊特感兴趣的地方——比如东城区的铁匠铺,裁缝铺——都不知为何比其他地方更早关门。
【我对这里确实很熟悉,比其他的福塔西亚的城市要更熟悉。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我曾在这里居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这个时候,连麦森的语气才比之前给出建议或提供资料时软化了些,而非之前那种缺乏起伏的语调,但越说到后面就越来越迟疑,就好像她也不确定自己说的是否正确——结合他们都失去了一部分记忆来看,搞不好确实如此。
但比起这个,他现在有一件更需要去搞明白的事情。在现在这个难得的没有他人的环境之下,珀伊特从钱袋子里头将那一件在诺斯利达王城中拿到的小吊坠从银币和铜板里头拽了出来仔细端详着。
除去可以让人戴在脖子上的链子以外,吊坠的本体是一个有两个食指指节长,一个指节宽的透明长方形,其上微雕着诺斯利达的徽记,一只脖子上长出蛇头的巨鹰。其内部似乎是中空的,装着那种被称为源质的黑色物质,大约只到了一半的地步。事实上,珀伊特在来的路上解决掉那些拦路劫匪的时候也看见过,那些敌人脖子处往外涌血的伤口中冒出过黑色的烟气聚集到自己放置吊坠的地方,但似乎也只有自己看得到。
————这东西能用吗?
【应该是没问题,放心用好了——只要你知道怎么用。】奥摩莱斯的声音比昨天显得更有精神了一些,【灵体一沾上这东西就跟布沾了水一样被带着走.....我花了好一阵才缓过来。不过你——你两次被这鬼东西沾上还没事,就当你比这玩意还怪好了。】
“......”
已经习惯地用沉默当做对奥摩莱斯的挖苦的回应,珀伊特突然腰腹发力直起身子,让上身与床板之间出现笔直的九十度直角。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莫名地烦躁过,睡不着,就连闭上眼睛的欲望都没有。
下床,带上匕首,拿起一个杯子出门。借用阴影与无声的移动,珀伊特轻而易举地躲过了所有在内部巡逻的卫兵,又在临近大门时候把杯子扔出去吸引门卫的注意力。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感觉到了他不应该在这个时间待在房间里头。
【实际上,你可以把男爵的证明给他们看,卫兵不会妨碍主人的宾客的。】
————或许是习惯吧.....
如此回应着女骑士,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极其自然地接受了有五十多号人在自己脑袋里说话的事实,甚至到了隔几日没听到奥摩莱斯的挖苦反而会觉得不习惯的地步。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上头已经因为缺乏水分裂开了一个小口子。在来的路上他们干掉了三伙劫匪,每一伙都至少有五人以上,而他杀的还要更多一些——抱着为民除害的想法,高朗翰带着他们烧了一座山贼的营寨。再加上之前潜入时被他抹了脖子的那些死灵师,还有明显活着的“尸体”,短短一周时间他一个人干掉了三十几号人,就算是在联邦干湿活的时候他也从来没维持过这种频率:一周七天,自己会休息一天,然后撑死了一天一个,更多时候是两天一个——甚至三天,目标也都不像是这些能打的家伙。
他觉得问题就出在这里:他得找一个目标,找一个受害者。如果在这之前这种行为像是放松一样的娱乐的话,那么现在,珀伊特已经感觉这是一种强烈的需求,一种必须完成的事情。
杀人有瘾。
等到珀伊特从这种几乎让他失去判断能力的烦躁感中离开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了东城区的部分。即使没有灯火,他也知道这附近就是那家自己白天想去的铁匠铺。
如果要让他去想象一种行为的话,那现在他所拥有的,最能想象到的感觉,应该是梦游吧?翻找前十几分钟的记忆,珀伊特却徒劳地发现其中是一片空白,恐怕让他再走一遍过来的路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为什么是这里?自己的肌肉记忆与本能让他藏匿在阴影与黑暗之中,在那些巡逻卫兵的火把触及不到的地方游走着,可为什么自己会不知不觉地走过大半个城区来到这里?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一股熟悉的腥气传入鼻腔之中,这不算浓郁,但依旧令他感到心安。或许自己能够清醒过来也是拜它所赐,源头就在前面,继续往前走,转身向左,看那个巷子————
一片血海。
如雨水一样的液体填补了土路上的坑洞,仔细看会发现它们在月光之下闪着暗红的光泽。
气息填满鼻腔,灌入空荡的头中,焦躁的灵魂也晕染上那份颜色。
海洋的中央是尸体。
男性,四十多岁,眼球被挖出,膝盖与手肘之下均被切除。处刑者以一种奢侈到浪费的手法将待宰的肉袋割裂,那些肢体化作了殷红的喷泉。
黑暗应当退去,应当对这迷醉诡异的绯红异世抱有敬意地离去。
在溜入巷中的月光之下,身处血海的他,与踏入血海的他相遇了。
珀伊特感到恍惚,醉酒便是与这种感觉相同吗?在迷醉的血腥之中,他看见了对方,在月光下的阴影之中,伫立在尸体旁的那个人。
就在那个瞬间,四目相交,随即二人的时间停留在那一秒。不知在过了多久之后,对视了多久之后,阴影之中的艺术家向后跳去,与漆黑融为一体。
此地徒留空虚的觅食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