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表的时间是零点整。

眼之所见的，只有一望无垠的灰白色大地。狂风啸叫着，偌大雪片拍在我的斗篷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寒冷早已麻木我的大半感官，而后吞食侵入着，连我的思考能力也几乎一并冰结。视野是受限的，我只能抱紧怀里的魔杖，继续踏着厚实的雪向前走去。

忽然有一阵强烈的风灌过来，我只好停下步子，伸手拉低斗篷兜帽的边沿。就在这个时候，从前方苍茫未知的空间中传来一声类似枪响的爆鸣。我这才努力从眼前色彩单调的景象中找到那一线转机：视野尽头有一簇醒目的黑点，与周边的一切确实有些格格不入。看来，那是人类的房屋了。

还能在这里见到人类的踪迹，实在是太好了。如果不是这转机恰到好处的出现，我大概会误以为人类的痕迹已经被从这片大地上抹去，从而放弃这里的旅程呢。

当我走近了一些，就能在风雪的呼啸里听到他们的叫喊声，如同在风里忽明忽灭的火焰一样难以听清，但我还是能够确认这是我曾经听到过的语言。看来我曾经来到过这里，真是太好了。

他们高声呼喊着，吸引着我的注意力。那是两个身形差不多的男人，见我没有识相地停步，其中一个人对我举起了手中的魔法杖。

色彩鲜亮的魔法阵从他那根长杖顶端的蓝色宝石中升起，瞄准了向他们走过去的我。

“不许动！你是哪里来的？！”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最为稳妥的方式。毕竟我实在是没有自保的本领。我松开布料包裹的魔杖，让它落在雪里，然后向他们举双手投降。

“说话！你是哪里来的？”

我沉默着。他们举着武器，走过来将我团团围住。我在这时清数了他们的人数。包围我的是两个人，木屋里还有两个：一个就在窗边用武器瞄准着我，另一个似乎是隐匿着自己的行踪，想要避过我的眼睛。

走向我的这两个男人身穿一式的动物皮斗篷，举手投足之间带起斗篷的边沿，露出里面封着暗红色边沿的黑衣，似乎是制服。他们拉着斗篷帽子，蒙住了大半面容，能看清的只剩眼睛。

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有着一对可以用美艳来形容的白银色眼睛，瞳孔冰一般剔透而明亮，我几乎都要怀疑我是不是错认了他的性别。那对眼睛实在是温柔而不含攻击性，带着慈悲的奇妙特质，某种意义上而言，我只在神族的女神那里才见过这样的眼睛。

他注意到了我的注视，眯起眼睛来略凶地瞪了我一眼，就快步绕到我身后，用那根环绕着魔法符文的长杖抵在我的后背，出力押着我摔倒在地，被他控制在雪地里。

透过衣料和感官钝化的阻隔，那块形状尖锐的自然宝石硌在我的后背，果然还是能感觉到疼痛。加之我刚才把自己的魔杖扔在了面前的地上，而今它也正抵着我的胸前。我不满地仰起脸来看着他们。

另外一个人在我前面蹲下身来，蓝眼睛里满是对我的审视。

“见鬼，你是从边境地外面来的？你是人类吗？”

严格意义上而言，我不是。我伸出手来想要在地上写字，结果刚动一下，身后控制着我的力量就加重了几分，痛得我沮丧地趴下去没再考虑怎么回答。

“你聋了吗？！”

我面前的男人果然对我的态度十分不满，抓着我的头发强迫我抬头直视着他。凑近我的脸之后，他的表情微妙地变了变，抬头对那个一直对我十分不客气的男人说话：“莫兰，看他的眼睛，他好像是魔族。”

“魔族？出现在这里？”那个叫做莫兰的男人仍然没有松开我的意思，在我身后质问我，“你是哪里来的？能说话吗?”

我连忙摇了摇头。

蓝瞳男人松开了我的头发。

“真是见鬼了，那我们怎么知道你是谁。莫兰，稳妥起见还是把他杀了——”

“不，等等，他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我们的灰烬之魔王一样。而且他身上没有魔力。……他有点邪门。”

莫兰在我身后一边说，一边发出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的脖子忽然被一个带着淡淡温度的坚硬东西扣住，而他则终于松开了我。

“敢乱来就崩了你的脑袋，明白？你给我老老实实的。”我面前的男人对我做了个割首的手势，我点头，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视线落在地上，迅速地抄起我的魔杖来，解开我缠在上面的黑布料，然后露出错愕的表情，把我的魔杖高高举起来，“莫兰，你看这个！”

莫兰走过我的身边，已经打算要回到木屋里去了。听到伙伴的声音，他回过头来。视线落到我的魔杖上，那对漂亮的瞳孔蓦地缩成竖线，就像那些野兽一样。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他手里的那根魔杖。

“你怎么会有这个……魔王的武器向来都独一无二，你为什么也有这个？！”

纵使我想要回答，我也说不出话来。我站起身，打开我的怀表看了一眼。现在的时间是七点。

莫兰看着我，似乎重新冷静了下来。他对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要我跟他进屋去。外面实在是寒冷。我身边的男人伸手夺过我的怀表。

“你这个表一点都不准。现在正中午啊。”扫了一眼之后，他不感兴趣地松手。怀表落下来，轻轻锤在我的胸前。

我跟着他们来到木屋里。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使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炉子里在毕毕剥剥地生着火，将屋里桌椅、床铺和挂在墙壁上的各式武器都映照上跃动的火光。一壶热汤在炉子上沸腾不已，将肉类的香味弥散出来，侵占了整个小屋。

狭小的空间里，他们四个人都沉默而平静，做着各自的事，仿佛刚才对我未曾表露敌意。一个人仍然是躲藏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显然是作为对我最后的一道警戒。但我已经感觉到她了。她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灰烬的气息。她恐怕是个擅长使用火焰的魔法师。

莫兰走到窗边，在那个刚才一直都在用武器瞄准着我的人身边坐下。那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虽然年龄已高，但或许是种族的特性，他仍然显得年轻有力，正在上下打量着我。

“一看就是个拿不动剑的。”

他作出结论，随后扭过头去看着窗外，对我失去了兴趣。

我走到火炉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取暖。蓝眼睛的男人走过来，盛了一碗热汤，向我递过来。我摇了摇头。

“你吃素？”他皱眉，大声质问我。

我再次摇头。他盯着我看了一会，耸了耸肩，端起那碗肉汤送到了他自己的嘴边。

“那你饿着吧。”

我点头。我的意思确实是如此。在这种气候，想必食物对他们而言是珍贵的。

“你真的是从边境地外面来的？”

莫兰抱着双膝，以一种十分孩子气的姿势坐在椅子上，侧过头来看着我。他银色的眼睛就像冰面一样，将我身后的火光映照其中。他的手里拿着一本书。那是一本绿色封皮的书，上面写的是“王国神话选集”。听了他的问话，我对他点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身边的男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是不是人类，或者魔族？”莫兰盯着我的眼睛，问我。

这个时代，他们将“人类”和“魔族”这两个概念区分开来了。其实这实在是胡闹。身体中无法产生魔力的人类也好，能够产生魔力，并且带有一定的野兽和异兽特质的人类也好，他们明明没有什么区别，在我看来全都是“人类”。

我摇头。

一把剑忽然指向我。是那个蓝瞳的男人，他正用因为恐慌而收紧的眼睛盯着我，剑刃离我的脖颈近在咫尺，几乎要刺破皮肤。太危险了。

“那你是什么？你是黑兽？”他厉声质问我。

我不记得“黑兽”这个概念。但是，我大致已经知道了他们是为何驻守在这种地方。我摇头以示拒绝，向后缩了缩躲避他的剑刃。

“别动他，莱特。”莫兰轻喝一声，“黑兽没有人类意识，他怎么可能是。”

名为莱特的男人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握着剑的手垂落下去。

莫兰拿着他那本书，走到我面前。他把那本书递给我。

“你刚才似乎有看着它，莫非你认字吗。”见我点头认同，他明显地松了口气，“那么，你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给我，回答我的问题。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打开怀表，瞥了一眼。现在的时间是九点。

“你那个怀表的时间并不准确，别看了。”

莫兰说。他的银色眼睛暗淡下去几分，看着我的眼神开始含着戒备。显而易见，他也不剩多少耐心了。

像我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孤身出现在暴风雪里，无法说话，来路和种族一概不知。无论怎么防备都是理所当然的。

我开始翻动那本故事书。这本来自名为“莱特奥普斯”的故事书讲述的是王国里的神话，主角并非他们如今的守护神，但也并非当今守护神的敌人，并非毫无关系。总之，这里记载的都是一些久远而缺乏考据的神明，因为过于无法确定，只好作为神话来定义了。

我翻到其中一页。这是一个单篇的，关于时间神明“施德莱”的故事。我停下来。

“这里有你需要的字吗，指给我看。”

莫兰在我身边说。

我抬起眼睛来看着他。他亦回应我注视。

“什么，你要告诉我什么？”他皱眉，但还是客气地问话，“你得回答我。你的来处，你带来的魔杖，你的眼睛，这些都很特别。我得从你这里得到回答才行。”

看来他没能理解我的意思。我这才悻悻伸手，指向书页上的字。他凑过来，看向我的手指。

“神……施德莱。你指的是施德莱的名字……”

就在这一瞬间，炸裂的声音，混含着一直坐在窗边的那位老者的喊叫声音爆开。

“是黑兽！莫兰！”

我身边的一切，刚才的木屋、火炉、汤和书瞬间如同粉碎的玻璃制品一样，在我的身边和手里分解为无数闪光的碎片，全都消失殆尽。暴虐失控的风雪扑面而来，拍打在我脱掉了斗篷的身体上。忽然之间，我们都全都毫无遮蔽地暴露在雪原里，而面对着的是遮蔽了大半天空黑色怪物。战斗忽然之间就开始了。

头顶上的一片黑暗里，无数鲜红的眼睛齐齐睁开，全都从那遥远的高处对我们投来注视。我认出来了，他们口中的“恶兽”，我也是见过的。我也终于知道了这是哪里。

这里是人类可以生存的大地和被黑暗彻底侵占的地域边界。

被魔力侵蚀自身，最终化为怪物的“非人”在这里聚集，迷失在路途中的亡灵在这里徘徊，无法离去。而使得这里正式成为黑暗地界的罪魁祸首——久远到时间和空间存在之前就已经出现，在这片大地上被众神驱赶，最终盘踞在此的那头怪物，也就是被他们称之为“黑兽”的那个存在，如今就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或许是因为我刚才一直是朝着这个方向走来，自始自终都没有回头去看，所以才会连这种事都没能意识到。……不，不是的，只不过是就就在刚才，我的记忆因为受到这个人类茫然无知的现状牵连，尚且没有完全恢复而已。因为无法开口，我想问的问题是一个都没能得到答案。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我忽然被拉走，扔到了一个伫立着的身影身后。是那个终于现身的少女，她一把把我扔到莫兰身后，自己则和莫兰并肩而立，和抬手召唤出魔杖的他一同，将那根镶嵌着蓝色宝石的魔杖高举而起。万丈冰墙忽然拔地生出，将我们包覆其中，构成冰质的屏障。

他们各司其职，哪怕显然没有与这种怪物战斗的经验，也还是冷静有序地进行战斗。莫兰一直高举魔杖，深蓝色的魔法阵从他脚下延伸而出，覆盖了目之所及的整片大地，而后形成冰的防护。在他身边，那个少女抬手形成法阵，老者则开始念动魔法咒，在面前形成了一把拉开的巨弓，一同对准了天际之上最大的那只眼睛。他们使用魔力的方式迅捷而轻巧，如此看来，他们就是魔族了。

而名为莱特的男人使用魔法的方式和他们有着略微的不同。他在缓慢地念动魔咒。我依稀能够听到，他念的是神圣魔法。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人类才能使用的魔法。他在竭力为他的伙伴施加祝福。

——他们以为那是它的弱点。以为打中那个最中心的眼睛就能伤到它啊。这真是错了。

从那头恶兽身上，黑色的雾气弥漫而出，却被他的冰墙挡在外面。于是，巨大的怪物恼羞成怒，伸出一只手来拍向冰帐。就在坚冰的防护碎裂开的一瞬间，他们的魔力一其对那占据天际的恶兽发动了攻击。

——眼前庞大而可怕的怪物，实际上整个都不是黑兽本身，只是它的气息而已。从这种大小来看，黑兽距离这里还有很远很远，远到它或许仍然待在黑暗地域之中没有出来。

看来黑兽只是路过此地。

这样看来，眼前的这场战斗是不可能胜利的。他们要怎么解决仍然躲藏在黑暗中的本体呢？

我打开怀表扫了一眼。现在已经是十一点，怀表即将走完一圈，故事即将落下帷幕。我已经知道这场故事的结局了，也知道是谁召唤了我。

就在我低头，把注意力全都放在怀表上的时候，黑雾忽然猛扑下来。我感觉整片海洋的水都倒翻过我们的头顶，然后砸下，将我们狠狠拍碎在地。

实际上，我也的确死掉了。我是个弱小的存在，的确没什么自保的力量。

我再复活，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已经只剩下一片空洞的雪原。风雪已经停息了。我站起身来，看向身旁。

老者和莱特的残肢在我们身旁的大地上零落，全都没有半分血液，都如同蜡一样洁白无暇。莫兰正跪坐在地，怀里抱着那个死去的少女。他浑身沾满了蠕动着的黑色物。那些黑色的虫子正在慢慢地吞噬着他的身体，他却宛如毫无感觉，只是默默怀抱着那个少女，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先一步碎裂开，像是敲碎的冰一样在他怀里碎裂。

然后，他抬起眼睛来看着我。

他那对剔透的银色眼睛如今变得空洞而灰暗，但他对我说话的口气仍然那么平静。

“是你带来了黑兽吗？”

我摇头。黑色的生物吞噬着他的身体，发出如同蚕进食桑叶般的沙沙声响。他逐渐失去支撑，向我的方向扑倒下来，丧失了四肢的他已经无法再爬起，于是，他艰难地抬头看着我。

而我低头，看向我手里的怀表。最后一根指针也指向零点，时间到了。

黑暗笼罩下来，将我们包覆其中。已经不会再有转机，守卫在边境地的他们已经失败。黑兽泄露出来的气息，这些黑色的细幼生物将会组成刚才我们所见的巨大个体，然后越过他们的尸骸，向着人类居住的地方侵袭。

实际上，这些生物并不是特别能够承受光照。所以，无论如何，大概经过十几天的时间，它们也还是会消失的。人类倒也不至于因此灭绝。

“你是谁？”

他用带着杂乱气流的声音问我。那些恶物已经开始啃食他的喉咙。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看着他。我压低声音，不去惊动那些正在蠕动的黑兽雾气，以免它们以为自己会受到打扰，而后加快啃食的速度。

“我是时间神，施耀·施德莱。”

我说。

从他的眼中忽然涌出泪水来。

“是你召唤了我。”我说，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法再发出声音了，“如你所见，这一次，你们全都死了。最后的时刻，你走投无路到向你们自己的守护神，还有刚刚从书中看到的时间神求助。这是常理下，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不过我会在你召唤我一小时前就出现，看看你到底经历了什么，这是个人兴趣。”

他的头颅开始被蚕食，但他仍然没有死去。这看来依然是他们的种族特性。拥有如此强大的能力的他们，把自己和弱小的人类区分开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我站起身来。鲜红的时间法阵在我的脚下展开，将我们包覆其中。

“好了，这是你用你的漂亮的魔杖作为交换，从我这里得到的机会。我已经为你开启了法阵，现在，在心里回想你要回溯的那个时间吧。”

我为他解释。他是个聪明的许愿者，我的话音未落，脚下的法阵已经在他的愿望中开始转动。我重新就地坐下来，微笑着看着他那对漂亮的眼睛，低声祝福。

“我会一直一直一直帮助你，直到你如愿以偿。莫兰，旅途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