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制的阶梯承担着踏足其上之人的重量,本该没有生命的它却像一个搬运重物的苦工在粗重喘息一般,不停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里,是一栋空无一人的旧仓库。

偏僻,漆黑,又破败。

从门口延伸出去,连接着外部世界的道路坑坑洼洼,曲折蜿蜒,时不时还有不那么容易记忆的分叉路口。

假如有人偶然来到这间仓库门口,肯定会因为这里与世隔绝的程度而下意识觉得,比起存放,这里更适合藏匿些什么。

事实上,正踏步在通往二楼的阶梯,身子被一件比他要大上一圈的斗篷完美遮盖住的来客,正是听说了这里曾经藏匿过什么,才会辗转寻来。

在这挂着新月的夜晚,无人管理的仓库之中伸手不见五指,但是来客却似乎有所顾忌,不靠任何照明,只是小心翼翼试探着迈步。

“是血腥味。幸亏他们没有好好清理过这里,不然还得功亏一篑。”

翕动着鼻翼,来客那疲倦的眼中露出了光芒,循着味道,他靠扶着墙壁作为方向的引导,花了相当的功夫,总算是移动到了一间房间虚掩着的房门前。

借着门缝处射入的微弱星光,他看了房门的把手一眼,随后伸手轻轻推了一把房门。

“看来,就是这里了。”

房门随之打开,展现在他眼前的房间内,只是横七竖八放置着些许杂物,灰尘味不轻的空气中混合着的血腥味清晰可辨,正对房门的窗户洞开无遗,窗框里只嵌着几块玻璃的碎片。

来客迈步走进屋内,不时踩到一些玻璃渣,激起阵阵脆响,在这寂静无声的环境中极为突兀。

“所以,在临终一刻,你是想要从这里破窗而逃吗?”

走到窗台边上,他探身向前。

窗外是清冷的夜风,正抓住没有玻璃的窗户这个墙壁的豁口往屋内猛灌。他从斗篷里面伸出一只手,没有任何一根手指完好无损,手掌手背上都是触目惊心的瘢痕,一直朝着手臂上延伸而去,最终被粗布材质的袖口所遮蔽,就像他那掩盖在斗篷下的身体一般。

他的手继续往前伸长,穿过本来应该有玻璃遮蔽的窗框,随后手腕一弯,用手指的端部往仍然还嵌在窗框边上的破碎玻璃的边缘,轻轻划了一下。

“很窄,而且真锋利。”

鲜血从来客的指尖流出,但他只是不以为然的放进嘴里抿了一口,随即扭头看向屋内。

“可惜,窗台上没能如你所愿,留下你的些许遗物,又或许曾经有过,但是已经被人取走了。不管怎么说,你终究没能争取到让这些锋利如刀的玻璃碎片划伤自己的机会,想来应该还是很遗憾的。”

如果勉强从窗户中钻出,难免会因为破碎的玻璃挂点彩,而且从这个高度掉落下去,姿势不好摔断一两根骨头,也不是不可能。可是,比起逃得一命,这些代价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眼睛随即扫遍整个屋内。最后,他的视线停在了某个墙角之处,借助窗外的星光,勉强能看见覆盖在地面与墙壁交界处的一片新尘,而这不自然的痕迹却有着泼水一样的轮廓,浓烈的腥味源头,似乎正来自此处。

“这些遗痕,是你在这个世上存在过的证明,这当中,究竟能承载你多少记忆……”

踱步走向这个墙角,来客双手合十放在鼻尖,就这样沉默一阵之后,这才缓缓蹲下了身子。

“弗莱克·布朗,生前是这个穆兹镇的探员。我无意亵渎你,打搅你的安眠,但是,我必须从你的口中,得知你所经历过的一切。”

他将手掌摁在这片不自然的痕迹之上,原本注视着前方的双眼随之失焦。

“彷徨在生死交界的十字路口,无法回头的可悲亡者啊,如果你仍有留恋,就回应我的召唤,我将唤起掌管消亡与重生的伟大主宰赐予的神力,引导你穿过生死的障壁,让你能以亡者之姿,重临生者之世。”

紧接着,他的喉头一动,口中随之涌出了一阵不属于这世上任何一种语言的声音。

『曼珠沙华』。

话音一落,他的掌心接触之处,泛起一阵微弱又闪烁的荧光,很快,这荧光就扩散到了痕迹的各处,将痕迹的轮廓勾勒得一清二楚,闪烁着的明暗变化,又宛如正在跳动的脉搏,维系着生生不息的活力,同时也脆弱无比,就像随时都会熄灭一样。

“欢迎回来,探员弗莱克。”

而在荧光的映照之下,一道摇曳的半透明人形光影,逐渐在半空之中成型,伴随着荧光的闪烁,显得忽明忽暗。

与此同时,来客那失焦的眼神,则又重新汇聚到了这道光影之上。

“看得出来,你好像很想表达些什么。但亡者本应无言,目盲,失聪,因为这一切都是生者的特权。”

在来客的视线落到光影之上的瞬间,它也强烈的晃动起来,频率与荧光的闪烁却大不一样。

“不过,透过密仪『曼珠沙华』,我唤起的神力还能替你逐渐重塑五感。但这场密仪终究只是我假借神力的代行之物,并不能带来强大的奇迹,和你重现人世一样,这一切终究都只会是昙花一现。”

随着来客的娓娓道来,光影也变得越发明亮,而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阵刺耳尖锐,仅仅只能分辨出来源是男性的声音回响在屋内。

“少在这里自说自话。你这个恶人,选在这个饮恨之地将我唤回人世,是想让我永远无法超脱死亡的那一刻吗?”

声音恨意绵绵,而来客却淡然自若。

“为了唤来特定的亡者,必须在密仪中使用到亡者在人世间足够的遗痕,而最有效的遗痕,就是遗体。可你我本是素不相识,况且考虑到你卷进的事态,就算是你的亲人,现在或许都无法接触你的遗体,那我就更不用说了。”

来客站起身来,将遮住面容的斗篷取下,正视眼前的光影。

“探员,要将你唤来,我能利用也必须利用的,只有你留在这个死亡之地的血迹。选在你的伤心地与你见面,也是无奈之举。但对你而言,我的所作所为的确可以看做不可饶恕的恶行,如果立场互换,我也不可能会给予这样的人谅解。”

一阵微妙的沉默过后,那道刺耳尖锐的声音才再次响彻起来。

“我的工作很特殊,需要接触形形色色的人,时间一久,这些人我不可能都记住。但凡事都有例外,假如我曾遇到过你这副样貌的人,我肯定绝对不可能忘记。我是已死之人,而你离我这样的下场,恐怕曾经也仅有一线之遥吧。”

面目全非,只能用这四个字形容来客的样貌。

“我的这副面容太过丑陋,不能用来随意示人,否则必会被看做异质存在而寸步难行。倘若在过去,真有机会与生前的探员你相遇,我也同样只会将面容藏在斗篷之下,不会让包括你在内的任何一个外人有机会看到。”

一边说着,他轻轻掸了掸身上的斗篷。

“照你所说,你我既然素不相识,那你为何特地将我唤来?而且,我看得出来,这副容貌不是你与生俱来的,这些扭曲的瘢痕,多半是烧伤的后遗,而且,这还是相当严重的重伤。没猜错的话,你是在一场大火当中侥幸生还的。”

“不愧是曾经的探员,你之所以会在这里丢掉性命,客观来说,也是你的这份优秀所致。”

即便只能勉力睁开一半,但他的眼中,却仍然迸射出了强烈的光芒。

“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们确实是素不相识,可我对你却并非一无所知。你的生命与你经历的过去已经就此逝去,而我不惜亵渎亡者,也要制造这样的会面,就是为了从你这个本来不可能开口的人的口中,挖掘出掩盖在尘埃之下的一切弥足珍贵的记忆。所以,探员弗莱克·布朗,我恳求你,请你将这场夺走你性命的案件的始末,通过奇迹赋予你的言语能力,全部告知我吧。”

光影并没有立即回应他,仅仅只是停止了摇曳,和注视着它的来客一样,同样以无形的视线回应着他。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这个案件感兴趣。虽然这个案件确实牵扯很深,但是,它会波及到的人却不广,对于他们我都心中有数,而你不应当是这些人的其中之一才对。”

过了好一阵子,光影的声音才幽幽响起。

“因为我想要找到这个案件的直接受害者,富商博特的下落。为此,导致他失踪的这场案件的来龙去脉,我必须要弄清楚。你是从头到尾参与了这场案件的唯一一个探员,甚至为之付出性命,你对案件内幕的掌握程度,只在策划了一切的幕后黑手之下。只有你,才能给我想要的答案。”

来客话音刚落,房间里立即响彻起一阵嗤笑。

“是,看来你的确做了一些功课,我必须承认,这些话你说得都没错。但是,年轻人,你可别忘了,你我是在这个最糟糕的地点以最坏的方式见的面,我又凭什么非要答应你的请求不可?你的恳求,在我眼中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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