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歌罗达阅读稿件的过程中,海德夫人也在向三人解释其中的关联背景。她给歌罗达的句子加以注释,有时又会要求歌罗达删改信件中的部分内容。从这些话语中,伊芙也大致明白了海德夫人写这封信的意图:她希望潘德森爵士能将自己那两艘船改编至去往启阳洲的远海船队,为的是以高风险的长期投入来换取更大的金钱收益。

事实上,歌罗达此刻所读的这封信是海德夫人的第二次回信。在上一封信件中,潘德森爵士婉言拒绝了海德夫人的要求,他在信中具体说明了原因——包括新船长的选拔与委任、船只大修与船员薪资消耗而加大的初期投入、船只保单与入港许可的申请与更替等……这些都是阻碍。不仅如此,那两艘船是否具备远航的条件,同样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去进行全局评估。

海德夫人对此其实也心知肚明,但她依旧没有打消念头——她无论如何都想再争取一下,于是就有了第一封以及这一封的回信。

“活到了现在,也就面子值一点钱了。”海德夫人自嘲般地说,“我也知道,把这种难题抛给他其实很不道德,但也没办法。”她叹了口气,“如果西多利罗夫觉得是我老糊涂了,那我就承认。人也就活这一辈子,等我咽了气……咽了气之后,就把这骂名也一起带进坟墓——我的名声值不了什么。这就和坏账是一样的,还钱的人没了,他们又能拿我怎么样?”

“潘德森爵士是个聪明人,他绝不会埋怨您。”歌罗达说。

“是啊,他聪明,善良,是个好人……但就因为他是个好人,所以欠这种人钱时,你才会觉得过意不去。”

讲到这里的时候,屋子的门被打开了,娜卓若拉端着托盘进来了。她并不知道屋子里的人方才是在谈论谁,但她还是接了海德夫人的话头:“对,他是好人,但您也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听了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娜卓若拉,娜卓若拉啊……”夫人念叨着仆人的名字,“我的这位好友,还是和她年轻时一样,说话时总是那样的可爱,亲切。”

“得了吧,您。”娜卓若拉将盘子里的杯碟端了出来,分给了坐在茶几周围的四个年轻人。

“你倒的是什么东西,可真是够香的。”海德夫人问她。

“是悉芙妮从南方带回来的咖啡豆。”娜卓若拉一边给众人倒咖啡,一边给夫人解释,“悉芙妮说了,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喝茶,都喜欢喝咖啡。”

“是吗,那……有我的份吗?”夫人问身旁的仆人,语气中还透着一点小心翼翼。

“您不能喝,小心晚上又睡不好觉。”娜卓若拉十分果断地拒绝了她。

“哎……”海德夫人叹了口气。

“算了,还是给您倒一点尝尝吧。”见夫人模样可怜,娜卓若拉又改变了主意,抬手分给她一个杯子。

见众人都端起了杯子,伊芙也跟着品尝起了咖啡。咖啡肯定是好咖啡,但娜卓若拉加了太多的糖,喝起来就有些甜齁。她观察着身边人的表情,却未见有异样,于是她自己也将杯里的咖啡喝了大半。

“您觉得怎么样?”娜卓若拉问夫人。

“太甜了,又甜又酸。”夫人把杯碟推还给了娜卓若拉,又是皱眉又是摇头,“人老了,我是喝不太习惯。”

“酸吗?”娜卓若拉就着她的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她站在夫人身边自顾自地喝了起来,喝罢,她又感叹道:“真不愧是您,舌头还是灵,这么一点酸味都能让您尝出来。”

伊芙哑然失笑。从她们此时的对话中,不难想象她们年轻时的样子。若是有这样一位同伴一直陪在身边,生活即便再苦,其中大概也是藏着甜蜜的。

他们又谈了一会话。约摸十点多钟,娜卓若拉察觉到夫人有了困意,于是便十分果断地将他们都赶了出去——包括歌罗达在内。

“以后有空了,就过来看看,尤其是你,伊芙。”娜卓若拉说。在走廊中,伊芙无辜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位高瘦的老仆人。娜卓若拉解释道:“我看得出来,夫人很喜欢你。”

很喜欢自己?未必见得。伊芙心想。她今天没有说多少话,说话最多的就是这对主仆,其次是歌罗达与阿斯德。若说亲近,海德夫人与阿斯德看着更亲近一些,但若要说,从自己与阿斯德、戈贡三个人中选一个陪着夫人,那显然自己更合适——她猜,娜卓若拉大概是这个意思。

与娜卓若拉道别之后,阿斯德带着伊芙与戈贡去了四楼的议事厅。议事厅里坐着十几个人,在他们进门时,这些人都在看着他们。这种由于被瞩目而产生的压迫感,让伊芙的意识产生了短暂的空白。她被阿斯德引导着坐在靠近门边的座位上,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至于坐下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她却完全没有印象。

阿斯德向她介绍屋子里那些陌生面孔的身份,她只顾着茫然点头,实际上却没记住多少名字。

洛提兰也坐在那里。今天早上,当伊芙见到洛提兰时,她着实有些意外。在马车上,她试着向洛提兰提及自己要“弃赛”的事,但对方却笑着打断了她。

“我知道,去年在庄园见面的那次,有些事情我没说清楚。”他是这样说的,“但不急,这些事咱们晚些时候再商量——一会儿你就要去见夫人了,别被这种事影响了情绪。”

于是,伊芙的期望又落空了——她仍未在这件事上做出了断。不过,她倒是没有灰心,毕竟这也是在意料之中。

“我还记得有一次,赫普涅德对我半开玩笑地说过:在我们骑士团里,根本就不存在右派,有的只是中立派,左派和极左。”议事厅里,一位年纪颇大的男人正坐在窗边,窗外的光线在他的身上投射出一个半黑的轮廓,他的声音极具威严。此人名叫施林·欧若望,是骑士团如今仅有的四位圣阶骑士中年纪最大的一位。他继续说道:“虽然我们立场不同,但那也只是因为我们看待问题的方式和角度不同,毕竟,我们都在为了圣丰岳,圣丰岳就是我们的家。”

伊芙偷偷环顾四周,她这才发觉,此时坐在议事厅里的人似乎都是骑士团的人,复仇会与审查所的那些成员早已不知所踪。

“海德大公曾对我说——他不反感骑士团内部的斗争与竞争,因为如今的骑士团就需要这样的活力。”他停顿了片刻,又说:“但斗争不是内耗,不是自私自利。我们是为了我们的家庭、家族而斗争,绝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为了将兄弟姐妹的东西抢到自己手里而不择手段。我们必须要明确——在我们行动之前,心中要有一个明确的目标,那就是——该如何去拯救圣丰岳。”

大厅中十分安静,每个人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听他说话。

“遵照海德大公的意愿,如今,我们在这里选出了三位年轻人,他们在未来的几年里,将代我们进行一次公平的竞争。他们年轻而有智慧,强大却又谦逊,虔诚而忠诚,勇敢且拥有怜悯之心……他们是我们的斗士,是我们的刀刃,是我们的代理人;在未来,他们也将会是我们的信标,我们的旗帜,我们的引路人与统治者……诚然,他们还在成长,需要亲历与实践,而作为他们的父辈,我们就是他们的榜样——各位,我在此刻,以海德大公的名义,向你们做出请求,也要求你们——请务必毫无保留、竭尽所能地教会他们所需要的一切——让他们成为我们心中所想、圣丰岳所需的,英雄式的人物。”

施林的话无疑是有感染力的,但伊芙听到他这番话后,并未像阿斯德那样感到热血沸腾,也未像戈贡那样表现得无动于衷,她现在只觉得迷茫,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三位年轻人,请站到前面,到这里来。”施林的目光转向了他们。伊芙随阿斯德、戈贡一同站起身,走到了大厅中央的圆桌前。

“阿斯德·霍黎德·那克里翁——‘狮鬃’凡克因·那克里翁之子,霍黎恩·吕格蒙克阁下举荐;伊芙·洛德恩特·哈维因——‘统领’洛德·哈维因之女,冯恩·西拉乌阁下举荐;戈贡-希吕文·海德——海德大公之从父弟萨拉莫·海德之外孙,赫莱茵·奈班阁下举荐。”

施林大手一挥,便有三份相同的契约摆放在他们面前。伊芙拿起了自己面前的那份,柔白色的犊皮纸上显现着一行行粗重而有力的文字,每一行克利金文字下面都对应着古弗兰托语。将这份契约捏在手里,似有一种奇异的手感。伊芙睁大了眼睛,想尝试去理解这些印在珍贵纸张上的文字,却总也无法将这些符号转化成自己能理解的含义——她迷茫至极,仿佛眼前存在着一片巨大的漩涡,正将她慢慢地拖入其中。

圣丰岳……征喻荣光……继承……指引——这究竟说的是什么?

身旁,阿斯德读完了契约,而伊芙也随着阿斯德的动作,机械地将这张契约放回到桌子上,与另外两张对齐。

金色的印泥摆放在他们面前,阿斯德率先做出了示范,将右手拇指的指印分别印在了三张契约之上,随后是戈贡。他们的神情庄重却又平和,仿佛是在做一件并不算重要的事。

扑朔与顿悟的感觉在她的脑海中交错而过。茂奇·达克仁、安法·威各托、西赫琉·波郎万、洛德·哈维因、洛提兰·翁贝……这些名字与姓氏,以及他们的地位与立场——这一切都在隐隐提醒着她,如今的她正站在怎样的位置上。

这些人——这些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他们究竟有何期待?伊芙隐约理解了,却又不敢去信。

她上前一步,印泥就摆放在她面前。目光朝身旁扫过,洛提兰正注视着她,他那张年老而英伦的脸上,只写着严肃,而无任何情绪倾向。她转回视线,注意到坐在桌子对面的施林,他也在看自己。这位年长的圣骑士朝她缓缓点了点头,眼中有着慈祥的笑意。

伊芙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她伸出手,用拇指在冰凉而滑腻的印泥上点了点,将指印按在了契约之上。她的指印很小,比另外两个指印小了几乎一整圈。

阿斯德递给她一条湿毛巾,让她擦去手上残留着的印泥。施林举起权杖,白烟从那按下手印的位置缓缓析出,不多时,三张契约之上便留下了一共九个灼烧过的、纹路清晰的指印。

回到座位之后,伊芙就有些心神不宁。她不知道自己如今所做的决定是否正确——又或者说,至始至终其实都只有一个选择。

茂奇可以信任吗?那洛提兰呢?若自己能侥幸在这场竞争中取得胜利,成为奔龙堡下一任堡主,那大概也不算什么好事——朝着最坏的角度去想,也许自己会被裹挟着,夹在逻各斯院与圣丰岳之间,扮演着中间人与调停人的角色,处理着最为难堪的事务,然后再被双方都视作叛徒。

“伊芙,有些事我需要对你说,当然——阿斯德与戈贡也同样应该听一听。”施林突然叫到了她的名字,这打断了她的思考。这位老人说:“我能看得出来,你现在仍未完全放松,因为对你来说,圣丰岳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恐怕依旧不甚明朗。你父亲洛德·哈维因阁下是我的朋友,是我们中的一员——我是这样以为的:你是他的孩子,那也便是我的孩子,是我们在坐诸位的后辈,是阿斯德与戈贡的姐妹。我们有义务护你周全,教导你,并尊重你的意愿——而你也同样可以信任我们,接纳我们,心安理得地从我们身上索取你所需要的东西……这是长辈对后辈的许诺,也是你作为一位圣丰岳后裔的,不言自明的权利。”

伊芙听完施林所说的这一番话,心中多少安定了一些。“我明白了,谢谢您。”她回应道。先不论施林的话里到底有多少水分,至少他比洛提兰要坦率得多。如果洛提兰早前能当着她的面明明白白地说上一句:“我绝不会坑害于你。”如今伊芙的情绪大概也不会这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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