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斋和与戈尔兰多坐着龙车旅行着。

两个人的关系不远不近,虽然戈尔兰多依然是不近人情地冷漠着,但是偶尔也会丢给在外面赶车的斋和一个苹果。

斋和伸出手接住了果子,在衣服上蹭了蹭。

“这么说来,米斯特岗的果酒似乎很有名啊。”

虽然现在还是大雪纷飞,但是因为米斯特岗没有春秋的原因,冬夏都是突变的。看起来像是深冬,不过不久前还是盛夏,因此现在市面上还能见到少量新鲜的果子。

斋和把果子在衣服上蹭了蹭,咬了一口。红彤彤的苹果很脆,嚼起来也很甜。

“因为冬天又冷又潮湿。我们这边的雪也许和你们那里不同,一旦停住,积雪化得很快。果子很容易就冻烂了,还不如用来酿酒。”

戈尔兰多从车里探出头。除了睡觉以外,她似乎很不喜欢呆在车篷里,总是会探出身体。有的时候是看着外面的路,有的时候是看着灰蒙蒙的天。

斋和咬了一口果子,甩了一下缰绳,两匹土龙立刻开始全力奔跑。

“我们那边也有生产酒的地方,不过是啤酒。”

斋和说的是阿尔赛,萨瓦伦丁的副城,以生产黑啤酒闻名于世。

“大概是全年能见到阳光。我们这边半年的阳光,生产的粮食过冬都困难。对了,你刚才喂龙了么?”

戈尔兰多换了个话题,大概是不愿意谈起故土的不足。

“没。饲料估计剩的不多了,早点到下一个村子补给吧。”

戈尔兰多的身体隐藏到车篷里,过了一会儿又探出头来:

“水剩的也不多了。要去下一个村子里买一些吗?”

斋和点了点头,突然回头对戈尔兰多说:

“其实我一直想问,积雪这么厚,不能融化了当水喝吗?”

戈尔兰多反手握着杯子,就像是握着小刀一样。

“能的话也不会有人卖水了吧。在米斯特岗,积雪融化形成的水是不能随便喝的,这是死神的东西,必须要还给死神。”

“如果不还呢?”

斋和忍不住问。

“据说会受到严厉的诅咒。至少会导致腹泻,就算煮开了也没用,大概是里面掺杂了奇怪的魔力吧。我们平时饮用的水都是从地底挖出的地下水。冬天的水反而比夏天要贵。”

“苍天啊!这世界上还有放心水吗!”

斋和大口啃着苹果,直到苹果变成了一个狭窄的芯。斋和一抬手甩出去,立刻有一只土龙张开大嘴,一口吞掉了落下的果核。

戈尔兰多钻回到车篷里,大概过了七八分钟,她探出身,看着斋和的背影。外面落着雪花,现在雪下得还不大,但是纷纷攘攘。雪花像是一个个的小雪珠一样,就算风很大,也没有飞舞的意思,只是砸落。

斋和的两肩是一层打实的薄薄积雪,杂乱的黑色头发上也充满了白色的雪花。他抬起一只胳膊挡在眉前,防止雪花砸到眼睛里。

“换人了。”

戈尔兰多说了一声。

“还不到中午吧?”

斋和看了看天空,不过也看不出来几点了。根据体感时间应该还没到正午。

“我闲不下来,再说这块路比较关键,你作为外邦人找错了路怎么办。”

斋和呼出一口气,起身,踏着横梁跳到车篷内,戈尔兰多闪身到了外面。斋和顺手拍落了肩膀上雪,又脱下外面的披风,顺手披在戈尔兰多背后。熟悉的温暖让戈尔兰多直起了身,斋和以为她会拒绝,但是她拉了拉披风,并没有脱下。

进到车篷内的斋和朝手上哈了哈气,发现干粮已经摆好在外面了。斋和从袋子里拿出一块饼,上面涂着肉酱汁和葱花。虽然冻得硬邦邦的,但是味道依然很好。斋和又从腰间摸出小刀,从袋子里找出大块的肉干切着吃。

来这里大概半个多月了,斋和也熟悉了这里的习性,或许他本来就是那种容易习惯的人。看着手里的刀,斋和不禁自嘲地一笑,就像游牧民族一样,在雪原上长途跋涉着。

“这么说来,斋和……你家的伙计……是叫伊兰?我听妹妹说过一点,据说是魔族吧。”

这个话题听起来有些许熟悉。

因为在车篷内,斋和也看不见戈尔兰多的表情,从她的话语中也读不出她想表达的。

“是。是‘鬼之一族’,头上是有小角的。”

斋和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很可爱。”

但是当斋和提起来的时候,语气又变得有些阴沉。

“斋和……怎么说呢。在我去接你之前,我也看过一眼你的伙计。”

“发生什么了吗?”

戈尔兰多沉默了许久,还是说了出来:

“……我觉得,她可能杀过人。”

斋和没有说话。

“你也说过吧。她整个村子被屠杀后,一个人跑了出来,穿过了那么长的路,最后躺在你的门口。她对过去的记忆也很不清楚。这只是我的猜测,斋和。我看她的眼神,像是战士一样,那种毫无神色的目光,在某种程度上和我们很像。我,还有你。”

斋和叹了口气:

“就算那样,也是我家的伙计。我才不管她又怎样的过去,如果她的身上背负着罪孽,我就和她一同偿还。如果她困惑于庞大的过去而踟蹰不前,我就给予她更加庞大的未来,直至两者碰撞的时候,希望的光完全碾碎心底的阴暗。从我下定决心收留她之后,我就已经无所畏惧。”

马车的外面,戈尔兰多露出一抹微笑。

“所以说,你们外邦人总是心软。如果是我的话,我应该会杀掉她。这样才算对得起她那种毫无神色的眼睛,暗红如玉的眸子。啊,看得见村庄了。”

“是吗!”

斋和从龙车里探出头,远处可以看到炊烟袅袅。

戈尔兰多一扬鞭子,龙车飞速朝村子里赶去。

当龙车停在一户人家门口的时候,斋和从车上跳下来,戈尔兰多也翻身下车。两只土龙瞪着大眼睛看着斋和和戈尔兰多,显然是等待投食。

“我去要点水。你去喂一下这俩家伙吧。”

其中一只土龙凑上来,张开嘴巴咬了咬斋和的斗篷,然后看着斋和。但是当戈尔兰多从车篷里拿出食物以后,两只土龙立刻改变了对象,转过身去向戈尔兰多一跳一跳地争食物。虽然看起来有些凶悍,但是眼神却傻乎乎的。土龙没什么攻击性,就算是同伴之间也不怎么争食。

戈尔兰多扔着各种粉料混合而成的饼,斋和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老人,头上一点头发都没有,人也长得干瘦,穿着白色的麻布衣,虽然驼背但是没有用拐杖。

“不好意思,我们是……”

“旅人?外邦人,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斋和的话还没说完,老人就有些不耐烦地询问道。斋和赶紧递过去一枚圣银币。老人把银币在手里颠了颠,又瞄了一眼斋和,语气明显缓和了不少。

“是来讨水的?”

斋和点了点头,老人接着说:

“这个时候总是缺水。进来吧。”

斋和看了一眼戈尔兰多,她还在饶有兴趣地喂食。也不必打扰她吧,这么想着的斋和跟着老人的脚步走进去。屋内不大,中间是一个火炉,接着垂直的管道连接着烟囱。火烧的很旺,斋和抖掉了肩膀上的雪,又拍了拍头发,坐在火炉前的椅子上。

老人先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斋和的面前,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对面。

“要多少水?”

老人指了指角落里的水缸,又说:

“村子里的水也不多了,下面的井水结冰了,取水很困难。你们最好还是去接下来的城市吧,那边水源充足。大概带个三四天的水就够用了,你们两个人吧?水要省着点喝。”

老人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斋和点了点头,老人接着说:

“我看你不是本地人吧。在这个季节来米斯特岗,也算是有勇气。你来自哪?”

“多普诺瓦。”

斋和简单地回答,他不愿意让老人产生一种自己很健谈的感觉。虽然老人并不是很好说话,但是这样的人斋和也见了不少。尤其是生活在相对封闭地区的人,总是会对外面很好奇,通常这种话题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来,控制不当的话,甚至可能晚饭也在这里吃了。

虽然对于闲人来说,这种好客是不错的,但是那也只是闲暇的时光而已。

“多普诺瓦?就是那个豆虫之国吗?哼,我也是去过的。那边的人生活都很奢靡,尤其是酒场,几乎夜夜饱爆满,却找不出来几个能喝的。那个时候啊,我可是号称千杯不醉……”

斋和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侃侃而谈的老人。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

“龙喂好了,你这边谈的怎么样了?”

斋和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戈尔兰多:

“妥了。”

老人看了看红发的戈尔兰多,又看了看斋和,语气恢复了冷漠。眼神中也带着一点不屑。

戈尔兰多从龙车上带下来了束在一条长带上的七八个牛皮水壶,老人一一装满,但是语言却变得不客气起来:

“真是不能理解现在的年轻人。外邦的男人再好,终究还是怂蛋一个。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唉……”

老人的碎碎念让戈尔兰多握紧了拳头。

但是她没有任何辩解,斋和也深感抱歉。

想让固执的老头改变看法也是不可能的吧。

当老人把水壶递给戈尔兰多的时候,不经意地看到了她胸前的纹章。蛇一样的纹章,古拉格家的纹章。老人愣了片刻,转过身去,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走。出去。不要再来这个村子了。”

斋和不理解为什么老人的语气变化如此之快,但是戈尔兰多却深深一躬。习以为常一样转身离开。

斋和跟在她的背后,关门的时候,听见老人喃喃骂着他听不懂的话。

虽然戈尔兰多看起来没有什么事,但是斋和却莫名地一阵心痛。或许这个时候斋和才确切地感受到,眼前的女孩子背负着超出他预想的负担。那张冷冰冰的容颜下,那副漠不关心的神色下,是波澜不惊的湖水。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人,仅仅还是个少女,那份逆来顺受的态度让斋和感到很难过。

戈尔兰多把载满水壶的带子甩入车内,一步跨上车,回过头来向斋和露出淡淡的笑容:

“走吧。”

斋和眯起眼睛。她看起来就像是戎装策马的将军,英姿飒爽,淡看生死。从不向别人求助,也没有人看得到她的内心。

斋和的心中有一盏天秤。戈尔兰多那充满悲剧色彩的笑容让他的心一阵一阵地抽痛,那笑容就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而在他思考着怎么样去救她与她的时候,旅行,逐渐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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