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知道自己已然登上了风云榜榜首,一夜之间在整个江湖都家至户晓。在离开了那间茶楼后,牵着小师祖,我们逛了很多地方,有走过喧嚣的闹市,有踏过残雪初融的断桥,也有漫步过春意暖柳的河岸。到了下午饭点时间,我们还特地去了一间小师祖推荐的三香阁酒楼,点了一份据说是全大唐做得最为美味的蟹粉狮子头。

但她今天的食欲似乎不是很高,一直都没有动筷,而是就那样托腮凝视着我吃饭的样子,时不时捉起筷子夹几块肉放在我的碗中。

就算是给我夹菜时,她的目光也没有从我身上离开半分。

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的我疑惑地看向她:“娘子,你不吃吗?”

她轻轻摇头,然后微笑:“我看着你吃就好了。”

“这怎么行……”

“真的,我不饿,刚刚逛街可尝了不少小吃。”

我一想倒也是,也不勉强她了,捧起饭碗就开始吃。卖相极佳的红烧狮子头肥而不腻,看起来的确诱人,加上中午没吃什么东西,早已饥肠辘辘的我忍不住狼吞虎咽了好几个,差点就给噎住了。

坐在我身边的小师祖嫣然一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有些嗔怪地说道:“吃慢一点,急什么?”

我脸色难受地说道:“茶,茶水……”

小师祖无奈摇头,没有倒茶,而只是递了一小杯白开水过来让我灌下。她说道:“吃饭时可不宜喝茶,那样难消化,对肠胃不好。”

“嗯,嗯。”我心不在焉地点头,随口说了句:“娘子你今天好像有点啰嗦啊,早上出门时也是这样,穿一件衣服都要说上好几次……娘子?”

我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去,发现小师祖的神情有些奇怪。她沉默地绞着手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以为是自己刚刚那句话无意中伤到了她,连忙解释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呃,我的意思是,娘子你还年轻,可不要那么死气沉沉的。当初那个一见面就踹我的元气小师祖去哪里了呢?”

小师祖有些羞意地笑了一下,随后轻轻偎依在我肩头,双手环着我的腰间,柔声说道:“可是,我还有很多话还没对你说呢。你可不要怪师祖我啰嗦……”

我心头一热,搂着她的香肩,低声说道:“既然还有很多话没说,那就等日后再慢慢说呗,未来的日子还多着呢。”

埋在我胸前的小师祖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我的双臂不自觉地又用力了几分。

我唤来小二,结完帐后,抬头看了一眼那已逐渐暗下来的天色,说道:“有点晚了,今天就逛到这里,咱们回去吧。”

今天的神兵阁显得有些奇怪,明明已经是晚上了,按照以往这时候应该是关店打烊才对,但当我走到门口时,却是发现门前停放了无数的马车,里面更是华灯流彩,隐隐透出无数的喧闹声。小师祖见我有些疑惑,轻声提示道:“看来你应该是上榜了,扬州城里稍微有头有脸的人都不会错过这个巴结你的机会的。”顿了一下,她又忍不住提醒我道:“不过记得尽量少饮一点,酒水伤身。”

我有些头疼的揉着太阳穴:“能不能不去理会那些人?你知道的,我一向很讨厌这类应酬。”

这几天里对我几乎是言听计从的小师祖,这一次却是有些出乎我意料地反对:“不行。”

她习惯性地摸着我的脸庞,然后说道:“真儿,你可不是小孩了。当你成为了藏剑山庄的姑爷后,不管你愿不愿意,有些责任与荣耀都必须得扛起来。我知道你性子率直,一向很讨厌那些带着一副面具说话的人,但有些时候,这些无关紧要的应酬,却很有可能就是你以后人生道路的重要转折……”

“行行行,娘子你不要说啦,如你所愿,咱去参加晚宴就是。”

说着说着,我们两人已经来到了神兵阁的大门前。扫眼一看,以往摆放着无数兵器的地方都已经被收拾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一个深红色的饭桌,坐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客人,摆着一种又一种的神情——但无论是什么神情,里面都明显无比地表露出了他们的善意与敬仰。

暂时作为东道主的叶良辰带着怎么也掩饰不了的欢喜,率先来到我面前:“想不到我还是小瞧你了。没想到你这人看着平平凡凡的,居然也会有一鸣惊人这一天!”

我看着她,忽然问道:“我第几名?”

叶良辰诧异:“你今天没去茶楼?”

“去了,不过还没听完我就和小师祖离开了——怎样,到底第几名?”

叶良辰只是笑着,却没有回答。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挂在大厅正中上空的超大横幅,其中“榜首”两字更是让我产生了一种似乎在梦境之中的恍惚感。

榜首?

第一名?!

突如其来的幸福迅速把我淹没在一片迷惘当中。哪怕是我先前再怎样对风云榜不在意,但此时也是不由自主地浮起一股骄傲与喜悦。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厅里的所有客人纷纷站了起来,微笑着面对我,每个人都端着酒碗,仿佛在等待些什么。叶良辰亲自端了一碗酒交到了我的手中,然后用眼神示意我向众人敬酒。我酝酿了很久想说些比较豪杰的场面话,然而憋了半天,最终却是发觉自己根本很难说得出话来。

于是我只好沉默地端起手中酒,一饮而尽。

没想到我这样的举动反而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在一片“好!”的声音之中,众人随后也是举酒一饮而尽。看着一身酒气满脸通红的我,一直被我身躯所遮掩的小师祖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来接住我,但却是落了空。

如同潮水一般的人流早已簇拥着我向着一桌又一桌的酒席移动而去。

看着我的背影在觥筹交错的酒席之中熠熠生辉,仿佛被众人所遗忘的小师祖一个人站在门外的夜里,嘴角轻轻地勾了一道浅浅的苦涩笑意。

“我以你为豪。”

说完后,她便转身离开。

正被无数赞誉声恭维声劝酒声淹没的我没来由地一阵心跳,蓦然回首,却只看见那相比大厅显得有些冷清的大门。

没有她的身影。

小师祖……应该是先回房休息了吧?毕竟我也算比较了解小师祖,她和我一样是不喜欢应酬的家伙呢。没有多想,我重新转过头来,满腔豪情地对着众人大喊了一声——

“今晚,不醉无归!”

“好!”

……

……

小师祖独自一人回到了这几天我们居住的那个房间里。她沉默地从衣架里翻出那件已经很久没穿过的小巧君子袍,然后脱掉那身华丽尊贵的狐裘襦裙。

重新变回十二岁小女孩外貌并穿好君子袍的小师祖拾起那套乱丢的狐裘与襦裙,然后拿到床边整理着。

一边叠,她一边在喃喃自语:“真儿这么懒,肯定不会动手收拾衣服的。”

叠好衣服后,她便开始发起呆来。她想起了这几天里无数次的温存与私语,想起了他那熟悉的脸庞与气味,也想起了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疤。

短短几天,她大违本心地多次找我求爱,几乎已到疯狂的程度。

短短几天,她对我说着无数想说的话语,自己都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啰嗦的黄脸婆。

短短几天,她几乎是抢着每一分每一秒地注视着我,甚至今天为了多看我几眼,也不愿浪费一点时间去吃饭。

能多看几眼是几眼,现在不看,以后大概也没机会了。

“如果,能够再给多点时间,就好了。”

小师祖紧紧地抱着那双残留着我气味的枕头,整个小脸都深深地埋进了里面。

月色无言,小小的院子里一片宁静。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才过了不到一瞬。

一阵吱呀声轻轻回荡在房间与小院里,清风推开那扇并没关紧的木门。

床上还残留着她的余温,但是,人影已然不见。

……

花语后街的一处宵夜小吃摊里,小摊贩眼瞧着天色已晚,正准备打烊,却是冷不丁听到一个声音:“老板,我要打包两个馒头。”

老板看着面前那空荡荡的夜色,有些惶恐,但很快他便发现了正扒在小摊位面前的双马尾小女孩。女孩很娇小,所以刚刚才会被夜色与小摊给挡住了身影。直到客人不是幽魂后,老板轻舒了一口气,一边打包那已经冰凉了的馒头,一边疑惑问道:“你的家人呢?”

女孩沉默。

见对方没有说话,老板也是不再多话,接过铜板然后把馒头交给了她。看着小女孩转身离开的娇小身影,老板犹豫了一下,朝她背影喊道:“都这么晚了,下次别自己一个人走夜路了,多个伴也好啊。”

女孩萧瑟的背影颤抖了一下。

夜色里忽然隐约传来了她苦涩的泣声。

老板继续说道:“你还是快点回家吧,在亲人身边,始终都好一点。”

女孩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离开。

夜风撩拨着小师祖那柔顺的发梢。

她默默地咬着那块冰冷的馒头,一口又一口。

泪水不住地从微红的眼眶里溢出,然后在苍白的小脸上无声滑落,很快便打湿了半截馒头。

“好苦……”

……

……

晚宴直到很晚了才结束。我被几人扶着,跌跌撞撞地终于回到了小院里。一位藏剑同门对我善意地笑道:“姑爷,你喝得这么醉,小心师祖她老人家生气啊。”

“怕什么!”我甩了甩有些浑噩胀痛的脑袋,没好气地挥了挥手:“你师祖啊,对我可是百依百顺呢,我说一,她就绝对不敢说二!”

“你就吹吧,明明昨天早上我还见到你一脸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被小师祖责问呢!”

“怎么可能!尼、你肯,肯定是看错眼了!”

看着说话都已经打结的我,几位同伴相视一笑,然后再次向我道过晚安后便离开。我摇摇晃晃地走到房门前,却发现房门半掩着。

娘子她怎么这么粗心?

我蹙了蹙眉,然后扶着门板缓缓踏入。

“娘子,快给丈夫我打盘水来!头晕死了……”

“娘子!没听到吗?”

“娘子?

“……小师祖?”

没有回应。

空寂的房间里除了我一人外再无其他人。

是上厕所去了吗?我走到房间中央的桌子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却一直端着而没有喝。

不知为何,我莫名地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床铺上。

床铺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小师祖今天所穿的衣服,上面还搁着我逛街时送给她的滑稽狐狸面具。

但是我此时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

我正直勾勾地盯着床头那副枕头。上面显着淡淡的泪痕,犹未干。

夜风轻轻潜入房间,冷风一吹,我的身体骤然僵硬起来,本来还有些浑噩醉意的脑袋转瞬间便变得清醒。怔怔地看着那副残留着泪痕的枕头,回想起这几天小师祖那异于常态的表现,我在一瞬间似乎明悟到了一些什么。

“娘子?……”

……

……

夜色凄冷,我的脸色比夜还要黑。。

我先是踹开了整个神兵阁范围里的所有厕所。那些正在如厕的客人满脸怒火地瞪着我,正想说些什么,话语未出却是被我脸上那铁青得可怕的神情给咽回了喉咙。面无表情地扫视完所有的厕所,并没发现小师祖的身影后,我二话不说便转身离开了神兵阁。

一刻钟后,我出现在神兵阁斜对面,那个早已化作一片废墟的牛郎店遗址。我跨过那些横七竖八的断裂木梁,来到后院处,只见满园萧瑟,我与那些杀手前几天对战时横飞的剑气所削掉的残花与落叶早已变得枯黄,被泥土半掩着。我沉默地逛完了整个小院,并没有发现她的身影,于是又再次离开。

然后,我向着杨柳岸走去。

接着是断桥,茶铺,还有今天下午才刚刚在那吃完饭的三香阁。

就连归于沉寂的城郊土地庙,也是留下了我的脚步。

没有。

众里寻她千百度。

依然没见。

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边在月色下缓缓游荡着,眼眸间早已失去了光彩。

小师祖,你去哪里了?

……

东方很快便露出了鱼肚白。几乎翻遍了整个扬州城的我带着一夜不睡的疲意,失魂落魄地重新回到了花语街。街上已渐渐响起了嘈杂的人声,勤快的商贩们推着新鲜出炉的包子来到大街上,不住地吆喝着招揽生意。

酒气未消的我颓然坐在街角,忽然听到有人在对我说道:“年轻人,请问可以腾个位置吗?这里是我平时摆摊的地方……”

缓缓抬头,一名卖包子的小摊贩正带着善意的微笑看着我。我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正想离开,却是被他拉住了——

一个香软的,还冒着腾腾热气的馒头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有些迷惘地看向他,包子老板说道:“看你一身酒气,大概是昨晚喝多了忘记回家了吧?先吃点馒头垫垫肚子吧。”

沉默地接过那馒头,我心不在焉地一口一口慢慢啃着。这个老板似乎有些健谈,见我这身华丽的服侍也不像是乞丐,于是便开始自顾自地聊起天来。

“年轻人啊,可得多点珍惜身边人,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拿年轻当本钱经常彻夜未归。哦对了,你这身衣服,我瞧着好像有些眼熟啊,哦,想起来了,昨晚好像有个绑着双马尾的小女孩,也是这样风格的衣——”

我手中的馒头突然掉落在地。

“她在哪里?!”

骤然被我抓紧了衣襟的老板有些不满,但是当他看清我那如受伤的野兽般双眸时,却是莫名一寒,下意识地便呐呐答道:“我不知道……她昨天只是买了两个馒头然后就走了……话说,你先先放开我吗?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回答的。”

我轻轻松开他的衣襟,沉默一会后,重新捡起落在地上的半截馒头。

在包子铺老板震惊的目光下,我把身上所有的银票与金子都掏了出来,如同垃圾一般堆砌在他的面前。

端着那半截馒头,我带着恳求与哀戚的目光看着他——

“麻烦您给我详细说一下她的事情。”

……

神兵阁里,叶良辰正在勃然大怒地骂着属下。

“你们怎么干的?让你们去找人?找了一晚都找不到?!扬州才多大一点的地方?怎么就找不到师祖和王真呢!”

“还有你!”她怒气冲天地指着那个脸色惭愧的弟子骂道:“他昨天踹了所有厕所,然后脸色难看地离开的事情,为什么不早点汇报给我?明知道他不对劲,就不会早点说吗!”

“属下……属下并不知道事情会这么严重。我昨天见夜色已晚,阁主你也已经入睡了,便想着姑爷他乱踹厕所的那件事反正不是什么大事情,于是就……”

“白痴!废物!”叶良辰一阵无名火起,正想一脚踹倒那名属下,忽然门外却是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了一名守门人——

“阁主!他,他回来了!”

……

当叶良辰带着一众人匆匆地赶到那间小院时,他们见到我正坐在房间里床边,双手端着那把离歌剑,沉默而平静。

叶良辰二话不说直接走进房间里,直勾勾地盯着我,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微微抬起头来看向她:“小师祖离开这件事,你先前有没知道?”

叶良辰怔怔地看着我,然后摇头:“不知道。”

我低下头,继续盯着离歌剑看。

看着我脸色平静得甚至有些可怕的样子,叶良辰忍不住又问:“师祖她……如果真的消失了,你别紧张,我们会发动所有人力去找她的。”

“不必了。”我淡淡说道:“若是她有意躲着的话,凭她圣人境界的能力,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你们找一辈子都未必能找得到她。”

顿了一下,我又说道:“我自己去找就行了。”

“可是……”叶良辰还想说些什么,但在看到我那眼神后,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我现在虽然看似平静,然而实际上却是如同那爆发前的火山一般,里面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在沉闷的气氛下,我终于把离歌剑给收回剑鞘,然后从房间一角拉出那口装着两百多把剑的黑木棺材,拇指粗的绳索把棺材与我的背脊连为一体。接着把离歌剑给挂在腰间,我目光在床铺上那叠衣服上的狐狸面具顿了一下,想了想,也把面具给揣入了怀中。

叶良辰与众人默默地注视着我做完这一切。

当我的背影即将从大门口消失时,叶良辰忽然对着我的背影问道:“你什么时候再回山庄?”

我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等我找到小师祖后。”

“若是……没找到呢?”

我沉默半响,然后答道:“那我也永远都不用回来了。”

背着棺材的削瘦身影在众人的视野中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

……

大中四年春,王真成为风云榜榜首,然后在一夜之间突然销声匿迹。

这件诡异的事情成为了整个江湖茶余饭后的谈资和话题,就连许多老百姓都有所耳闻。每一个人都在纷纷猜测那个风云榜第一人去哪里了,有人说是被朝廷招安了,藏在皇宫深处保护着皇帝陛下,也有人猜测说他是隐藏起来准备去干一件大事,甚至更有人猜测说他是准备东渡扶桑,去异国他乡扬我国威……

只有极少人才知道我消失的原因。

有趣的是,从那天起,以扬州为中心慢慢扩散开去的数千里范围,渐渐流传着一个奇怪的说法——

无论是在白天昼夜,还是在风霜雨雪的日子里,总会有那么一名古怪的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还背着一具破旧的黑色棺材。

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被这个怪人敲过门的经历。

一开始人们还很恐慌,以为是又有什么牛鬼蛇神跑出来作怪了,但时间一长,一直都没有传出妖怪伤人的事迹后,恐慌便再次归于平静。

据说,这个披头散发、满身风尘的怪人并不伤人,他每敲开一扇门,都只会对着户主说着同一句话——

“请问,你有见到我家的娘子吗?”

一旦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他便会转身离去。

一个人继续行走在天地间。

……

……

第八卷,草剑之道,完。

剧中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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