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拉,你先回去吧,我出去送送奥莉捷安。”锡林雅站起身,披上了外套。她走到奥利德恩身旁,拉着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走。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锡林雅动作很急,大概是有什么话想和妹妹单独谈。

就在奥利德恩起身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手抓在了伊芙的手腕上。奥利德恩的手很凉,而且几乎没什么力气。

伊芙抬起头看着他,但对方的视线却集中在锡林雅身上。

“等我回来,咱们再一起收拾吧。”伊芙对艾薇拉说,“我先出去送送奥莉捷安。”

奥利德恩听到了伊芙的话,几乎是在瞬间缩回了手——或许他刚才的动作只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伊芙想到这种可能,不免就觉得有些好笑。

学院的男子公寓相隔不远,但三个人走在路上却都是慢吞吞的。

锡林雅绷着脸,一直都没有说话,因而其他人也都不说话。而沉默了好一阵后,她转头对伊芙说道:“见笑了,奥利德恩他精神一直都有些问题,但我没想到他现在病得这么厉害,应该找个时间带他去看看医生。”

“我没病。”奥利德恩小声辩解。

“如果你没病,身上就不会穿着这件裙子。”锡林雅继而又问他,“制服是怎么回事?哪弄的?”

“裁缝店。”奥利德恩语气淡淡,“我对他们说,制服发霉了,要重新订一套,备注上写的是你的名字。”

“真是有病。”锡林雅觉得他实在不可理喻,“奥里,你要记住,你姓克拿卡,你如果在这里捅了篓子,不仅是你自己,我也要跟着一起倒霉,而且最重要的是——就像你以前说的——父亲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打死你的。”

奥利德恩沉着脸,没有反驳。

伊芙在一旁听着,神色间有些尴尬。这是别人家的事,她也不知该怎么劝。

“我今天真是拼了命的给你圆谎。”锡林雅抱怨道,“我不是你,不是那种骗人不眨眼的人……在朋友面前撒那么多的谎,我真是受够了。”

“对不起。”奥利德恩低着头说道。

“然后呢,再继续这样?”锡林雅停下脚步,一手掐着腰,“用不用我再帮你找个男朋友?要是让桑齐娜看到你这模样,她会不会吓晕过去?”

“好了,没那么严重。”伊芙忍不住上前劝解。她站在两人中间,隔开了锡林雅的视线,她说:“别担心了,我也会尽量帮忙。”

“他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而不是像我这样的姐姐。”锡林雅叹息着,“但现在摊上了也没办法。”

伊芙无奈地笑了笑。

这让她联想起曾经的一些事。在另一段人生中,她曾有过一群同事——新同事,老同事。或许是因为见怪不怪的原因,他们对身边人类似于“出柜”这种事表现得十分坦然。一位老阿姨对此甚至表现出十足地好奇,总是拉着他们问东问西,并且平时也很照顾他们。有人感叹说,要是自己的父母也都是这种态度就好了——毕竟,他们都都不敢向父母说出实情。后来,另一位同事再谈论起这件事时,就说道:那是因为——他指的是那位老同事——她可没有像他们这样的儿子。”

可能事实就是如此,只要不是本人摊上这种事,作为外人就完全可以表现出豁达和接纳的态度——只有真正在乎他们的人,才会为他们的未来担忧。

“还有,奥里,你怎么知道我是住在那间公寓的?”锡林雅问他。

伊芙心里一沉。她见奥利德恩低着脑袋不肯回答,便只好自己站出来,语气讷讷地向锡林雅坦白:“其实,是我告诉他的。”

锡林雅瞬间变了脸色。伊芙以为锡林雅是要对自己发火,结果她扭头就对准了奥利德恩,她抓着弟弟的衣领,大吼道:“好啊——你真是什么人都敢骗!”

伊芙被她的吼声吓了一跳,又连忙将两人拉开。

“而且,你没有钥匙,所以还是撬锁进去的。”锡林雅瞪视着他,“这是犯罪你知道吗?这叫非法侵入!”

“好了,你就别吓他了。”眼见锡林雅越说越愤怒,伊芙安慰她道:“奥里也没什么恶意,让他给你道个歉,咱们就别生气了好吗?”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姐姐。”奥利德恩连忙说。他鞠了一躬,表情有些无奈,但态度还算有诚意。

锡林雅并不领情。“别以为我没看见。”她说道,“临走时,你还对伊芙动手动脚,想找她出来帮你说情?你是真把自己当做女孩子了?您呐,要有点自知之明……”

锡林雅在数落自己弟弟的时候,脑筋总是转得飞快。她的每一句话都能切中要害,其讽刺尖锐而刻薄。

奥利德恩这时只是听着,从不反驳一句,他苦着个脸,与在坐火车时留给伊芙的印象完全不同,现在的他活像个小受气包。

“奥里,你是在哪里换的衣服?”趁着锡林雅诘难他的间歇,伊芙赶忙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他的话。

“对呀,你有地方换衣服吗?”锡林雅也问。

“我在公寓里换。”他说。看到两人惊诧的目光,他又解释道:“我在卧室里换上制服,再套上一件大衣,等去了外面之后,再找个没人的角落换上假发和鞋子,不会有人发现的。”

“你……你是真的不怕被人看到。”锡林雅听到他的描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愤怒似又在她的胸膛里膨胀开来。

“这确实不太保险,得给他找个安全点的地方。”

“最保险的方法就是,他能一直规规矩矩的,别给人添麻烦。”

“我说不定能找到合适的地方,但要先去问问。”伊芙对奥利德恩说,“这段时间先忍一忍,能做到吗?”

奥利德恩看着她,连连点头。

如果福沃德能允许,伊芙想让奥利德恩以后去他那里换装。福沃德的餐厅就在新堡区域内,离这里不远,那里鲜有学生路过,而且又有不少空房可以使用——最主要的是,福沃德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

奥利德恩带着两人去了一处巷口,这里就是他先前换装的地点。他当着两人的面,从一处隐蔽的灌木丛中拎出一个防水布袋,里面装的是他从公寓出来时穿的大衣和鞋子。

“至于吗?”锡林雅也懒得生气了,她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伊芙站在外面,给两人望风,等奥利德恩再从小巷出来时,便恢复了他原本的少年模样。而看到他那张略显妩媚的脸,伊芙才意识到,奥利德恩穿女装时,其实也化了点妆。

锡林雅帮他卸掉妆容,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这才放他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锡林雅挽着伊芙的胳膊,几乎把头枕在了她的肩上。两人走得比来时更慢,似在感受春雨过后的氛围。被雨水浸润的街道风景,有着比平时更强烈的明暗关系,正东方向的天空如一抹沉睡的湖泊,深邃、宁静、蓝得发紫——夜幕的斗篷正在徐徐展开。

不知不觉间,两人的关系已经如此亲密了。伊芙恍然间察觉到这一点。那些平日里的举止互动、可有可无的交流,都在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增进着她们的默契——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似乎是一种只属于女性之间的友谊,其中蕴含着十分微妙的亲密属性,是一种伊芙以前从未体会过的相处模式。

“奥里真是够讨厌的,但我又不能真的不去管他。”锡林雅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

“他以后只会感激你。”伊芙只能这样安慰她。

“才不会,他就是个白眼狼。”她说。

伊芙闷闷地笑了两声。

“你真不反感吗?他这个样子。”锡林雅转过脑袋,注视着伊芙的眼睛,“一定要和我说实话。”

“我觉得没什么。”伊芙说,“他现在其实还算合群,人看着也不算怪。如果是像泰特罗格那样的体型,再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裙子,那就让人头疼了。”

“泰特罗格是谁?”锡林雅问。

“泰特罗格·德安萨,是一位骑士,也是我们训练所的教官。”伊芙向她介绍,“这人满身都是横肉,平时戴一顶小帽子用来遮住秃头,说话时声音很粗犷,一笑起来都能把小孩吓哭!”

锡林雅听她的描述,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还好奥里不是像这样。”她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

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如果有空,伊芙便会去找罗捷卡女士,向她学习那些原属于骑士国的礼仪。由于时间紧迫,罗捷卡原本只想教她一些皮毛,但伊芙却向她展现出了一种极为夸张的学习速度,以至于罗捷卡怀疑她可能早就学过这些。

伊芙对这些礼仪训练当然从未有过接触。但经过百里琳半年多以来的严格训练,她对身体的掌控与协调能力也有了质的飞跃——她自己也有些意外,没想到关于剑术的训练还能运用在这种地方。

事实上,百里琳的训练不止于剑术,她也同样侧重于改变她的气质。个体性格、肌肉记忆、骨盆结构、健康程度……一个人的动作习惯与步态,会取决于很多方面。由于某些原因,伊芙的行为举止多多少少会有一些男孩子气——可以看作是年龄因素而引起的过度活泼,又或者是由于自身性格而产生的有些讨喜的笨拙感。但无论如何,这种寸丝半粟的小瑕疵若要出现在伊芙的身上,百里琳就不能熟视无睹。如今,经过她的调教,伊芙的气质得到了改善——她的举止更协调了,在一定程度上,稳重的仪态能够弥补她在外貌方面所欠缺的成熟感。

罗捷卡女士给她准备了一套由淡金与浅紫两色组成的缎料礼裙——裙子有两部分组成,一件长裙,和一件小披风。骑士国原属征喻教派国家,其贵族女性的传统礼服也是改良自旧时山修院的修女服。说是改良,但从风格来说,两者却是大相径庭——礼服的用料选择了更柔软更贵重的绸缎料子,颜色从黑青色调改为更鲜艳且不耐脏的浅色;原本宽大遮身的长袍被全盘改紧,使其更加贴合躯干与腿部;白色的十字褡改成了更加花哨的具有镂空花纹的小披风,半透而层叠的花饰前遮胸腹、后盖腰臀,使得原本那吸人眼球的修身长裙变得更为含蓄内敛,更具有层次与深意。

相较于鱼尾裙,这套礼裙的裙摆更显宽松一些,但也只是相对而言。罗捷卡告诉过她,只有依照特定步幅与韵律走路,其荷叶般的裙角才会产生赏心悦目的摆动效果。

这套礼裙看起来价值不菲,伊芙想付钱给罗捷卡,但对方却断然拒绝,这并未让她感到宽心,反而产生了一些忧虑——免费的东西总是最昂贵的,不知道对方是认为自己值得投资,还是想以后找自己帮忙呢?

当天早上,阿斯德与戈贡以及另外一些人在堡主领地外的高墙之下集合。几乎是前后脚的时间,一辆双座马车从城堡北面的石砖路上驶来,也停在了他们面前。

驾车的是那位浦隆,而从车上下来的两人,一位是伊芙·哈维因,而另一位赫然就是圣阶骑士洛提兰·翁贝。

在这些在场的人群中,伊芙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骑士院的主席赫普涅德,有次席霍黎恩团长及冯恩团长,有胸前佩戴着红色复仇会徽章的女人,也有穿着审查所和督战队制服的战士,以及还有围在这些人周围的持剑侍卫。有些人看起来很眼熟,但伊芙并不敢确定自己以前见过。

这样一群人站在一起,仿佛有种杀气腾腾的感觉。伊芙看着他们,心里不禁有些忐忑,洛提兰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先去阿斯德那边。

阿斯德身边多是侍卫打扮的人,只有一位穿着奇装异服的蓄须男子。阿斯德向她介绍说,这位就是戈贡-希吕文。

戈贡向她伸出手,笑着说道:“幸会,总是听旁人提起,今日终得一见。”他说话有些文绉绉的,但听着却不像是在说母语。

两人握了握手。伊芙今天戴了一双绸面的长手套,两人手掌分开时,她感觉到手套上竟传来一些轻微的粘黏感——可见戈贡的手是有多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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