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这是唐土的古籍《庄子》中的一句。说的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在这个梦里,他甚至忘却了自己是庄周。庄周在醒来之后,提出了这样一个疑问:究竟是庄周变成了蝴蝶,还是现在蝴蝶正做着变成庄周的梦?

《庄子》是唐土非常出名的古籍之一,在这个国度也颇为流传。作为古学的爱好者,这个故事我也读过无数遍。不过,人因为情境的变迁、感触的差异等等,就算读同一段故事,得到的领悟也不尽相同。比如,我这几天,主要的动向便是对即将到来的交换生仁科所自以为是的一番“功绩”进行批驳。就我个人而言,推究事物的兴趣远不及推究人物的兴趣。在观看仁科那段自我标榜的视频时,我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观察“仁科其人”之上。正是在思考“仁科其人”时,我不由得把他和那段“庄周梦蝶”的故事联系起来。

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仁科的心性,便颇有些身在梦里而浑不自知的感觉:他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村前是那起事件的责任人,并且用他手中的宣传资源固化了这一错误判断。这就像一个气泡,我们隔得太远,没有距离戳破;踯躅崎高中有距离戳破,但他们没有看穿这是泡沫的能力;村前或者其他踯躅崎的明眼人即便看穿了泡沫,但他们身在泡沫之中,却没有触摸到泡沫的外壁进而戳破它的能力。

仁科因为自己的“名推理”而洋洋自得,殊不知千里外的霞高,嘉茂渊子正看着他的作态而为他可悲。然而,嘉茂渊子也是个时常搬弄唇舌之人,并且也颇有一些因为唇舌而对他人产生重大影响的经历。或许在地球的另一个角落,又有人看着霞高嘉茂渊子的行止,而为她的无知而可悲吧。想及这些,我不禁冷汗涔涔,脊背上蓦地袭过一丝凉意。

现在才是开春的季节,大家都还穿着厚实的衣服,料来不至于漏风啊?我回过头来,发现奈惠正以一副既好气亦好笑的表情盯着我,手里拿着刚才划过我脊背的钢笔帽;旁边则是双手背在身后,一脸怯生生模样的由良崎同学。

“渊子你看看你,居然会在学生会室睁着眼睡着……”奈惠对我的过度出神表示叹息。“你的后辈都快被你吓得哭出来了。”

“就算我出神是事实,但我不觉得我的面相有多么凶恶吧?或许我没听到由良崎同学对我说的某些话,但无视怎么会把人吓哭呢?”

“你看她的手上就知道了。”奈惠看向了由良崎同学。见到她把手背在身后,奈惠无奈地走过去,抓起了她的一只手,将手上的东西在我眼前展示。“你的可爱后辈出了点差错,把一份表格搞砸了,本来是跟你报告,但你这出神出得太不是时候,弄得她以为你在生很大的气呢。”

“表格弄脏或是填错了吗?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啊,有备用的表格就找一张重填一份,没有就拿去影印室,让那里的老师用图像处理软件处理一下就行了吧?”

“哎……渊子你出神太严重了,这不是那种随便应付的表格啊,你看。”

奈惠从由良崎同学的手里取下那张纸,摊在了我的面前。目光才扫过标题,我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而此时的由良崎同学已经缩在了奈惠的身后,看来她或许便是这个事故的直接责任人了。

这张表是踯躅崎高中通过函件寄来的又一封表格,内容是那位仁科浩二的正式交换生登记表。按照处理程序,这张表要经过学生会的盖章后,送到档案室存档。由于是交换生事宜,所以表格内容经过了主管部门审定而得以全国统一,不过上面的一些特殊信息却遭到了破坏。其原因便是由良崎同学桌上的水杯。

由良崎同学似乎习惯于不将桌上水杯的杯盖盖严实。我探出头看了看她的桌子,上面果然有过大量被纸巾等物抹擦的痕迹。而现在的这张表格,上面除了因为湿润而引起的褶皱,更是还有些异样的颜色。看来由良崎同学打翻的不是普通的水,而是饮料或者茶叶了。不过,这张表格虽然重要,倒也并非无法补救。在两年多的工作实践中,植野前辈和近藤前辈也传授给我一些应对这类突发事件的经验。因此,我倒还并没有乱了阵脚。

“这张表这个样子也没法交上去了……干脆和踯躅崎那边承认一下我们的工作失误,让他们再寄一份来吧。”

“不行的,嘉茂前辈……刚才档案室的老师已经打电话来催过了,今天下午就是必须上交的截止时间了。”

“那就从权一些,让他们发电子版或传真,我们自己来打印就行了。”

“但是,这里还有仁科的照片啊……”

“照片不是问题啊,撕下来粘上去就行了。”

“没用的,渊子,你没细看照片上还有什么吗?”由于奈惠的提醒,我看了看照片。除了仁科那张自以为是的老脸以外,还有个细节终于让我知道了这张表格事关紧要的理由——照片的一角,连同表格的一部分被加盖了骑缝钢印,右下角还有踯躅崎高中的公章。这两个印迹,加上手工填写的字迹,使得这张表格在霞浦无法复制。

“所幸,这些水迹还没有波及这枚公章。”我对奈惠道。“奈惠,麻烦你到负责文书的同学那里去一趟,拿这种的空表格的电子版备案去影印室打印一张,这。另外,再去书道社把中浜同学请来,我和她一起研究研究,要摹写这个字迹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这个公章,既然没污损,切割下来也不是难事。印出空表格之后,再剪下这一块贴上去,最后彩色复印,并且在墨盒里兑一点水,最后到化学实验室去找一点吸水绵纸处理一下复印出的公章图案,应该便能临时糊弄过去吧。”

我在讲述这些对策的时候,奈惠和由良崎同学不由得越听越瞪大了眼睛。待到我结束说明,由良崎的脸色已然从惧怯变成了跃跃欲试;然而奈惠却是将信将疑:“渊子你到底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做手脚的本事?”

“倒不能说是在哪里学的吧。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地应该想到吗?”我拍着那张被水沾污的表格道。“既然肯定它没法再上交,又要在今天下午之前交一份档案上去,这不就是所谓的急中生智吗?这种表格是全国统一的格式,所以空白表格我们这里肯定也有;表格上的字迹,这里也不缺擅长书道的人才,我自己仿写也问题不大;印章既然没被污损,自然也可以复制下来,公章虽然不允许私刻,但事急从权,翻印一下也不是不能接受,何况这只是存档,事后这种东西没人再会去看。这样一想,提出那些办法不就是很顺理成章的事吗?”

“我不是指这些啊。我是问,渊子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些方法的?比如说,为什么渊子你会知道复制笔迹、在墨盒掺水,还有用吸水纸处理这种办法的呢?”

“这种东西,或许你们在平时接触不多,但我在占卜和风水这一道上却经常接触。比如,神社的纸签现在都是印制,但为了能显出一点古感,往往便会刻意制造墨迹磨损或印刷不清晰的痕迹,这时候用的便是吸水绵纸。嘉茂家作为阴阳家,因为解签的工作,也得以知道这种方法。对了,明石同学家不就是志贺神社吗?单就这一点而言,如果明石叔叔,也就是宫司把方法告诉过她的话,她也应该清楚的。

“至于笔迹这一点,则是问卜中一项不为外人道的诡计——伪迹之法。问卜者有时会拿各种手写的字迹向我们请问玄机。由于要让解释能够适应大多数变故,我们拿捏用词就必须尽可能模棱两可。当然,这样便会降低文字本身对于具体情况的匹配。由于问卜者心中的具体情形是特定的,为了能够让这种模棱两可的解释契合具体情形,我们便会利用问卜者将信将疑的心理,在某些痕迹上让他对我们产生信任。这种‘笔迹模拟’便是办法之一,仿写他们的笔迹,从而给问卜者一种心理暗示——我所写的解释,宛如出自他们自己手中。这就是伪迹之法的道理所在。”

“哦……果然还是你那些占卜的门道呢。”奈惠点着头,似乎对我这个解释表示了认可。“不过,最大的问题你不是还没解决吗?”

“什么问题?”

“这不是还有一个骑缝的钢印吗?这种凹凸痕迹,光凭复印这种手段是没法解决的吧?”

“话说,既然我都已经把解决问题的思路告诉你了,并且也实际示范过了,你就不能开发一下你的脑筋?”我没好气地看着奈惠。

“嘛……渊子,虽然我脑筋是不好使,但我这次并不是事件的责任人啊。”奈惠朝着由良崎同学努了努嘴。“或许,更应该让你的后辈锻炼一下吧?”

“那么,由良崎同学觉得,这个钢印,要如何复制到新的表格上去?”

“唔……复制凹凸痕迹的话,难道要拓印?”

“拓印虽然能复制下这里的痕迹没错,但我们得到的也只不过是一个拓片。得到拓片之后,又要怎么把这个凹凸痕迹在那张新表上再现呢?”

这个问题问住了由良崎同学。她思索再三,最终只能摇了摇头。

“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个复制这种痕迹的办法。”我从学生会室的工具包里找出了针线。“这是我在风水学中鉴定版刻真伪时学到的一个版刻的伪造方法,化用一下用来复制这种钢印的痕迹料来也还可行。第一步也的确是拓印,无论是阴文或阳文,总之都能得到一个比较准确的印迹。

“然后,将印迹用石墨粉等着迹物复制到要制造痕迹的平面上。本来,是用石墨粉或白垩土在木板或石板上这么做,这里就可以用铅笔粉末。复制出痕迹后,接下来就是固定纸张的四角,然后用两根针的尾端控制纸张,然后去制造折痕。不过,钢印的痕迹非常复杂,要用两根针复制出这个图形,恐怕得要两三天才行吧……”

“那渊子你说这个有什么用?马上就到截止时限了吧?”

“奈惠,假设你知道这个方法,那么我刚才问你时,你有了我告诉的思路,知道这种方法,那么你会不会满怀自信地把它说出来呢?”

这个问题则是问住了奈惠。同样的,她思索再三,最终也只能点了点头。

“这就是道理所在。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管钢印,直接复制好其他的痕迹,交到档案室便是。就算档案老师质疑照片上骑缝的痕迹,仁科人还没来,死无对证,我们大可以用‘这是踯躅崎高中方面为图省事,直接使用了用过的照片’搪塞过去。既然知道这是走个形式的存档,事后也不会有人去查,为什么还要死抠一板一眼呢?”

霞浦高中学生会似乎有着隔代的相似性。我便如向上两届的植野前辈那般,在处理问题上更倾向从权的对策,推崇“招无定法,合宜而用”的法则;然而大我一届的近藤前辈则奉行规矩至上的原则,做事讲求程序一丝不苟,现在以由良崎同学领衔的未来一届成员似乎也有些这样的影子。

我诘问奈惠,就算知道复制钢印的手法,但忽略了时限这个前提,这个道理便宛如泡沫之梦里的仁科一般,自以为得计,但事实上依然不可行。然而,我真正想向她传授的并非是我和植野前辈的那种随性,而是方才,我示范的那种完全推翻之前思路的“捅破泡沫”的方法。不知由良崎同学是否能明白这番真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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