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德恩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究竟是从何而来的他也说不清楚——他认为伊芙肯定能理解自己。

奥利德恩在锡林雅不情不愿的指导下,磕磕绊绊地学会了化妆打扮,为的只是看到镜子里从未真实存在过的那个人。

一个懵懂的少年,渴求着关于世界与理性的知识,心中的欲望如同野草一般纷繁芜杂,四处蔓延。他对异性有着朦胧的好感,有着不知该如何发泄的冲动,那份感觉是如此的难以启齿,以至于眼见所见的一切都让他倍感焦虑。

他姓克拿卡,他父亲就是一个好色之徒——或许奥利德恩的欲望天生就比别人更强烈:雪白颈项上的柔软发根、丝绸手套包裹下的如牛奶般的柔和的关节、量体裁衣下线条优美的胸腹与腰肢、腿弯处微微堆积起的长统袜的褶皱,以及那踩着高跟踮着脚走路时的不便与优雅……这些细节在奥利德恩看来,总有一种迷人的神秘感,而不知何时开始,包裹在布料与皮革中的躯体在他眼中渐渐淡去,欲望继而转移到了这些原本只做修饰作用的“包装纸”上——于是,那些轻飘飘的小物件,在他的脑海中就再也挥之不去了。

锡林雅很少看书,她只看那些“浪漫的”言情小说,在奥利德恩看来,看这种书只能算是消遣。虽然奥利德恩也承认,他姐姐无疑是个聪明人,但聪明却不代表不蠢——她有她的行为逻辑,却没有属于自己的处事哲学。

锡林雅只能接受符合她审美的事物,所以她才一直无法接受奥利德恩的怪癖。她的审美价值观主要来自于依露伦与那位钢琴教师,而这两者其实又都是同一类人,即保守却独立的古典女性。她们在所谓“正统”的环境下长大,世界在她们眼中早已定性:非善即恶,黑白分明。一切异象在她们看来都是匪夷所思的,需要医治,需要拯救。

奥利德恩的精神是孤独的,他不清楚自己的病症有多严重,但无论如何他都需要一次认同——如果人活在世上,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需要解释出它的存在意义,那就等同于说,其行为本身需要有让别人认同的价值。

意义与否,就在于是否有至少一人愿意为其出价。

一个秘密,如同一只精美的琉璃器具,精巧、透明、脆弱。它在阳光下展露它的全貌、从外到内的全部;然而它又是复杂的,它巧妙地诠释了虚实变换的光学法则,让人无法看透本质。奥利德恩将它藏于心中,敝帚自珍,孤芳自赏。他想向别人展示它,却又怕别人耻笑,怕别人将其无情击碎。

但……若能有一个人,能够理解他的想法,他十分愿意将心中的秘密托付于对方保管,任由对方处置。

此时,那个人就在眼前。

伊芙看了眼奥利德恩,又看了眼锡林雅与玛拉。

“我们去你那里说。”锡林雅朝伊芙一笑,拉着她的手就要往屋外走,玛拉也被她叫了过来。

唯独奥利德恩,她把坐在沙发上的亲弟弟当成了空气。

伊芙被锡林雅推到了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奥利德恩目光对视。伊芙隐约觉察到,奥利德恩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关注着自己,那眼神就好像是——在等着自己对他那身装束发表一下看法。

见伊芙站在那不走,锡林雅拉了拉她的胳膊。

“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我那坐坐?”伊芙笑着向奥利德恩发出了邀请。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她听见锡林雅在小声抱怨。“你还管他做什么……”

奥利德恩仿佛获得了拯救,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抛下书本跟了过来。伊芙看着他现在的模样,心中有些感慨——不得不说,奥利德恩穿上这套裙装,无论走坐行都看不出一点破绽,完全就是一个文静秀气的女学生形象。

去到七楼之后,伊芙安排他们在客厅坐下,自己和艾薇拉去准备茶水点心。不多时,五个人便都围坐在一起,每人面前都有一杯温热的牛奶红茶,桌子上摆放着酥软的饼干与点心——一次茶话会的布置就这样完成了。

“现在可以说了吧,那人是谁?”伊芙一坐下,锡林雅就迫不及待地问,看来她是真的对此人感兴趣。

“那人是洛提兰手下的一名骑士,出任务时负了点伤,现在还在修养。”伊芙说。这话半真半假。

“洛提兰?是那个圣阶骑士洛提兰?”锡林雅瞪大了眼睛。

“对。”

“这位骑士叫什么名字?”

“浦隆·柯林森。”

“如果他下次再来,你能把他介绍给我认识一下吗?”

“你说真的?”伊芙有些狐疑地看着她。

“当然了。”锡林雅恳求道,“帮帮忙吧,伊芙。”

“好吧,我尽量。”伊芙说,“其实我和浦隆并不熟,对他的性格品行也一概不知,所以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

“没关系,你只要帮我搭个线,剩下的我自己搞定。”锡林雅见她答应了,语气也变得积极起来:“你说他负伤了,有多严重?你冬天的时候去了北方,他就是在那次任务中受的伤吗?他骑马的时候是不是很潇洒?作战是不是也很英勇?还有……”

锡林雅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伊芙坐在她身边,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地响。

玛拉看着这两人的样子,终于憋不住笑了起来。

“喂,你笑什么,不准笑!”锡林雅察觉到其余几人的反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

“别说那个人了。”玛拉说道,“你还没给我们介绍这位是谁呢。”她的目光落在坐在窗边的奥利德恩身上。奥利德恩一直在看窗外,听到别人提自己,他转回了脑袋。

“哦,她呀——她是我妹妹,亲妹妹。”锡林雅勾了勾嘴角,“她叫……奥莉捷安。”

奥莉捷安即奥利德恩的女名。

伊芙注意到,奥利德恩在听到锡林雅对他的介绍时,眼中闪过了一丝惊疑。

“她好像一直都没说过话,是有点……怕生?”玛拉又问。

“听我说,是这样的……”锡林雅将两只胳膊都搭在了桌子上,并压低了声音,“我妹妹她小的时候体弱多病,吃了许多的药,结果就把嗓子给吃哑了。”锡林雅看着奥利德恩,语气中流露出的哀伤不似作伪,“她一直对自己的声音不太自信,所以……”

“哦……”玛拉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艾薇拉也深表同情地看着这位“奥莉捷安”——对于这样一个漂亮姑娘来说,没了好嗓子,这的确是莫大的遗憾。

“锡林雅,我不得不和你说实话,我觉得奥莉捷安要比你这位做姐姐的漂亮多了。”玛拉半开玩笑地对她说。

“这我得承认,奥丽的确比我漂亮,只可惜她……哎,可惜。”锡林雅摇晃着脑袋,无奈地笑了笑,“我母亲也总替她发愁,说她这个样子,以后嫁出去了,恐怕会受别人欺负。”

“这确实是个问题。”

“可能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可靠的人入赘到我家,最好是大公司的职员或者政府办公文员……但就怕我父亲不同意。我们姐妹俩可不像二姐那样受宠爱,他的商业伙伴又那么多,说不定哪天心血来潮,就要把我们推出去,嫁给他们那些子孙了。”

伊芙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她隐约觉得,锡林雅说的这些话没一句是真的。

奥利德恩站起身,走到她姐姐身后,凑在她耳边说起了悄悄话。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想要听听这位奥莉捷安的声音,想听听她要对锡林雅说什么。

“哦,可以,当然可以。”锡林雅听了她的要求,连忙点头,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怎么了?”玛拉问。

“奥莉捷安说,她想和伊芙说说话,要和我换个位置。”

姐弟俩交换了座位,奥利德恩一坐下,就对伊芙说起了悄悄话。

“锡林雅可真够混蛋的。”他说道。

伊芙笑了起来,玛拉与艾薇拉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这两人是在冬天认识的,算起来也是刚认识没多久。”锡林雅半真半假地说,“但奥莉捷安更喜欢亲近伊芙,哎——都不知道谁才是她亲姐姐了。”

此时,这两人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悄悄话,的确如锡林雅所说,看似亲密无间。

伊芙学着奥利德恩的样子,用一只手覆在脸侧,遮挡着嘴型,对他悄声说道:“锡林雅是不是不太喜欢你这身打扮?”

“嗯,她……一直很反感,其实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可能确实……有点丢人……”他说得吞吞吐吐,似乎是在琢磨用词。

奥利德恩若一直像这样说悄悄话,外人便很难从嗓音方面判断出他的性别。

“没关系。”伊芙朝他笑了笑,“谁都有自己的需求,我能理解……而且你穿裙子也很漂亮,就像玛拉刚才说的——比你姐姐漂亮。”

“谢谢……”听到伊芙这么说,奥利德恩终于松了口气。

“我有点好奇,”伊芙问,“锡林雅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你们事先串通好的?”

“那是她自己编出来的,要不我怎么说她是混蛋。”

“不像是临时编造出来的,她肯定想了很久。”

“大概吧。”

“你姐姐其实对你挺好的。”

“是,但她那也是为了她自己。”奥利德恩轻叹道,“毕竟我让她感到丢脸了。”

看到这两人窃窃私语说个没完,锡林雅心里就有些莫名地急躁。她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对玛拉与艾薇拉感叹道:“瞧瞧这两人。”

“这也正常。”玛拉朝她眨了眨眼,“毕竟她是伊芙,谁都想和她亲近——你还不是和你妹妹一样?”

玛拉似乎是有意提醒她以前发生过的那些事。

“那可不是。”锡林雅点点头,“一想起之前的事,我就觉得有些丢脸,觉得自己还是不成熟。而且……艾薇拉,我也应该跟你道个歉。”

锡林雅今天表现得很坦率,这让艾薇拉有点意外。

“别放在心上。”她说,“你后来也帮过我不少,是我应该谢谢你。”

伊芙转过头,看着说话的这两人,不知今天闹的哪一出——看她们微微泛红的脸蛋与说话时的诚恳态度,伊芙怀疑她们今天喝的可能不是茶,而是什么醉人的东西。

“喂,锡林雅,还有我呢,你是不是也该和我道个歉?”伊芙忍不住打趣道。

“伊芙,我以前还没发现,你原来是那种愿意斤斤计较的人吗?”锡林雅佯作惊讶,“你想让我道歉?那我偏不。我听父亲说,那些欠债的人没几个会乖乖还债,因为按时还债从来都不会得什么好——咱俩也是一样,我就要留着这笔债,得让你时刻记挂着我。”

锡林雅这一番话引得众人大笑了起来,连奥利德恩也掩着嘴笑着。

“要按你这么形容……”伊芙看着她,语气中似带着一种略显暧昧的威胁意味,“欠债都是有利息的,小心以后还不上。”

“那我也乐意。”锡林雅靠着沙发靠背,扬着一双细眉,活生生的一副油盐不进的债务人形象。

或许是因为多了奥利德恩这个新人加入,今天的谈话氛围非常活跃,连向来很少说话的艾薇拉也投入了进来。艾薇拉与玛拉对锡林雅这位妹妹很感兴趣,问了“她”很多问题。伊芙坐在奥利德恩身边,一直在充当他的传话筒。这种传译式的交流方式着实有些新奇,也让“奥莉捷安”的性格显得更加含蓄,看上去十分惹人怜爱。

傍晚,雨停了,落日的余晖铺遍全城。未干的雨渍将路面及屋顶镀了一层金属般的橙色,雨雾同炊烟混合、沉淀——街道被浸泡在一片氤氲的蓝色溶胶之中。黑背白肚的群鸟藏在长青的树木枝桠里,如议事厅中分帮结派的议员那样叫嚣着,扑腾着,热闹非凡。太阳沉入山坳,光与影在斑驳的云层中收敛,延伸,变幻不停。

今天即将结束,但又好像才刚刚开始。

屋内的光线在变暗,少女们仿佛在这一瞬间突然失去了谈话的兴致,茶话会也差不多该散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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