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林雅隐约有些印象——或许是在奥利德恩七岁、又或者是九岁那年,依露伦当晚正计划着出席一场聚会,她与母亲已经收拾妥当准备出发,但奥利德恩也想跟着去,他抓着依露伦的胳膊闹个不停。

这场聚会只限女性会员参与,依露伦不堪其扰,于是就对他说,如果想去也可以,但要把他打扮成女孩。她本想开个玩笑,让自己的小儿子知难而退,但意外的是,奥利德恩竟一口答应了下来。

锡林雅知道为什么弟弟如此不想留在家里,因为她下午刚给他讲了几个鬼故事,把他吓了个够呛——锡林雅那小恶魔般的性子从这时起便显露出了一丝端倪,她对人的心灵有着天生的直觉,她注意到,人心是可以被控制的,而弟弟奥利德恩刚好就可以拿来试验。这并非出于恶意,而只是因为,健全的道德观念还尚未在她的心灵中树立成形。

那时候,他们刚从沸蒙搬去东部城,由于身边一时找不到值得托付的人,依露伦也的确不太愿意将奥利德恩放在家里,让他单独度过一整个晚上。她当时的想法是——房子太大了,他很可能在家里跑丢。思来想去之后,她决定把奥利德恩也带去一起参加聚会。

十多岁的锡林雅成长的很快,几乎每年都要订做几十套的新衣。那些穿不下的旧衣裳要么丢掉,要么送人,但总有几件她很喜欢的裙子,即便是穿不了了,她也央求着母亲将那些衣物留下——于是这天便派上了用场。依露伦将奥利德恩精心打扮了一番,带着他和锡林雅一起去参加聚会,她向别人着重介绍着自己这位“小女儿”。等这些人把奥利德恩夸奖了一通之后,依露伦才大笑着讲出了实情。那天晚上,年幼的奥利德恩差不多成了会场上最受瞩目的一人。

这件事只能算是依露伦生活中的一瞥,也许她早已忘记此事,但对于这对姐弟来说,那一晚所带来的影响至今仍然存在。

几年后的某一天,当锡林雅打开鞋柜时,她在一双自己还未穿过的皮鞋鞋面上发现了一道折痕。那双鞋是二姐莉恩塔雅送给她的,是一双淡蓝色的带有花边的粗跟高跟鞋。锡林雅更喜欢细跟鞋,因为她觉得粗跟看起来偏幼稚、不时髦。她将这双鞋放进了柜里,从来都没有穿过。

折痕并不明显,但显而易见,只有被穿过的鞋才会产生这样的痕迹。锡林雅当时并不确定这道折痕是否以前就有,但还是留了个心眼——她谨慎而小心地盯着别墅里的每一个人,在心中揣测着,究竟是谁这么无聊,要来偷穿她的鞋子。

弄清这件事其实并未花费太多时间,因为锡林雅很快就发现,家里无论是主人还是仆人,都不可能穿下一个半大孩子的鞋,除了弟弟奥利德恩。

由于结论过于荒唐,锡林雅既没有四处声张,也没有当面质问奥利德恩,她决定再观察一下这个“小嫌疑人”。如果对方是惯犯,那么,想让他露出马脚其实非常容易,只要在柜门缝隙处塞一片不起眼的纸屑,一切便都可以水落石出。很快,锡林雅就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而且不止一回。确认了嫌疑人是谁之后,锡林雅便决定收网,她故意当着弟弟的面和母亲说自己要出门逛逛,然后又在途中折返回来,蹲守在走廊的角落,果然将奥利德恩抓了个现行。

锡林雅缓缓转动门锁,贴着墙壁走进了房间,没有发出一点响动。她一进屋,就看见弟弟正在翻自己的衣柜。一种难以言说的厌恶感自她心头涌起,她很想冲上去把他推翻在地,再赏他两巴掌,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她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个无药可救的弟弟,看他到底是想怎么折腾。奥利德恩忙了许久才注意到站在门口的锡林雅——看见她那张阴沉而愤怒的脸时,奥利德恩吓得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原本被他捧在怀里的几件衣裙也掉在了地上。

奥利德恩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似痛苦、似惊恐、又似委屈,他想要辩解,可此时人赃并获,锡林雅不会给他任何狡辩的余地。

“我,我只是好奇,想看看……”奥利德恩见锡林雅朝自己走来,便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

“闭嘴。”锡林雅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推到了梳妆台的椅子上。

奥利德恩惊恐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你就这么喜欢穿裙子?”锡林雅满眼都是厌恶,“真恶心,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

奥利德恩低着脑袋,一言不发。锡林雅将一条连衣裙扔在他的身上,督促他:“你喜欢穿,那就现在穿,穿给我看。”

奥利德恩抬头看着她,却一动不动,他有些搞不清楚锡林雅要做什么。

“快点!”锡林雅的声音中积蓄着怒意。终于,奥利德恩磨磨蹭蹭地开始脱衣服,此时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对他来说,仿佛做什么事都已经无所谓了。

锡林雅逼着他穿上了一整套的女装,包括长统袜和鞋子。奥利德恩那时有十二三岁的年纪,正值青春期来临,一头半长的栗发,上唇处覆着一层淡淡的绒毛——那是刚刚萌发的胡须。他的样子、他的举止,以及不太合身的裙子,在锡林雅看来,弟弟身上的一切都显得不伦不类,但这反而让她很满意。

锡林雅忍不住笑了,那笑声让一直出神的奥利德恩突然惊醒,他面带吃惊地看着自己这位姐姐,像是看到了一头恐怖的怪物。

“走吧,我带你去妈妈那里。”锡林雅拉着奥利德恩的手腕,将他从椅子上拽了下来。奥利德恩向前跌坐在地上,却还在默默地抵抗着锡林雅。当时,年长两岁的锡林雅力气要比奥利德恩大得多,奥利德恩被她在地板上拖行着,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锡林雅停下脚步,低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的弟弟,说道:“我得告诉妈妈,她还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她以前不是还说过吗——如果奥利德恩是个女孩就好了。”

依露伦的确这么说过。奥利德恩没想到,锡林雅居然也记得这番话。那天晚上,依露伦给他精心打扮了一番,为他扑了粉,涂了一点唇彩,又将发片嵌在他的头发里。完成这一切后,依露伦不禁感叹道:“真漂亮,哎,你要是个女孩就好了。”

那天,当奥利德恩听到这句话后,眼中闪过了一丝异彩。

奥利德恩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向锡林雅求饶:“姐姐,我错了!你让我干什么都行……求你了,别让人知道这件事……”

锡林雅哼了一声,再次迈开脚步,拖着他朝门口走去,于是奥利德恩又说道,“你会害死我的……如果被父亲知道了,他一定会打死我的!”

听到这句话后,锡林雅终于松开了手,那种因报复得手而产生的亢奋心情也在此时逐渐淡去。回头看到卧室中的狼藉景象,锡林雅突然有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

“奥利德恩,我问你,除了这些,你还有没有动过其他东西?”锡林雅指的是自己那些贴身衣物。

“没……没有了,就这些。”奥利德恩回答得吞吞吐吐,锡林雅觉得他大概是没说实话。

第二天,一名仆人找到了莉恩塔雅,对她说锡林雅突然无缘无故地要扔掉一大堆衣物。仆人十分为难,不知要怎样处理这件事。莉恩塔雅找到锡林雅,想要问明缘由,锡林雅就对她说:“衣柜里有老鼠在爬,看着很恶心。”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锡林雅最后还是决定帮奥利德恩保守秘密,即便她仍对自己这个弟弟的“怪癖”厌恶至极。她将房门和柜门都上了锁,不让奥利德恩再靠近自己的房间,但这种对策并不奏效,反而让奥利德恩学会了一门撬锁的江湖手艺。锡林雅不堪其扰,却又不想去和大人告状——多半是因为面子问题——于是只能与奥利德恩协商。她对奥利德恩说,自己可以帮奥利德恩从商店里订购女装,只要他以后不再去动房间里的东西。奥利德恩欣然同意了。

家人总归是无法选择的,即便锡林雅对奥利德恩再怎么反感,她也无法一脚将其踹出家门——与奥利德恩相处的时间越长,她越能认清这一点,而到了后来,当大哥伊米诺恩被父亲赶出家门,她再面对奥利德恩时,竟也隐隐有了一种同病相怜般的哀伤与亲切之感。

如今,锡林雅见惯了奥利德恩的古怪德行,不免又觉得他有些可悲。奥利德恩虽长得俊俏,可在别人眼中却是个十足的男子汉。锡林雅还记得,有一次她同奥利德恩在店里买东西,出门时遇到了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醉汉——这些人似乎单纯是想消遣一下,想从这两位有钱的少爷小姐身上找点乐子。锡林雅当时很害怕,但奥利德恩却毫不犹豫地站在她面前,同这伙人对峙了起来,他从容不迫,甚至还不忘去回头安抚锡林雅。后来,奥勒森赶来制服了这群醉汉,奥利德恩这才免于一场冲突。锡林雅不清楚奥利德恩当时究竟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动机冲上去的,但她觉得,他肯定不是因为勇敢——这更像是一种掩饰,一种难以理喻的应激反应。

奥利德恩总喜欢同周围人谈论他那大男子主义的观点,在锡林雅看来,道理都是一样的。有时,他与斯托恩聚在一起,就会向舅父或姐夫大谈特谈他们“男性至上”式的观点,如果锡林雅恰好在一旁,她一定会面色不善地瞪视着这对兄弟,但莉恩塔雅却总是把他们的话当笑话来听,还听得津津有味——其实舅父也是如此——只有姐夫维瑟福还满头大汗地听着,为他们过激的话不断辩解、打着圆场,唯恐身边的妻子听了不高兴。毕竟维瑟福是个外人,是克拿卡家的上门女婿——科密诺曾恶狠狠地对他说,莉恩塔雅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绝不允许她受到一点伤害——自觉受到恐吓的维瑟福,必然事事要以妻子为重,必然要更卖力地呵护她、讨好她,不敢让她受到一点委屈,生怕打破如今这样和谐而平衡的幸福生活。如今两人都在努力,争取在今年再生下一个孩子——因为科密诺曾对维瑟福承诺过,如果两人能生下第三个儿子,那孩子就可以跟着维瑟福的姓。有趣的是,莉恩塔雅心疼自己的丈夫,她甚至比维瑟福更着急,几乎是每日每夜地督促着他办正事。

由此看来,奥利德恩对维瑟福说那些话,简直就像对牛弹琴。不过锡林雅倒是觉得,奥利德恩自己也未必相信他的那套言论,或许真正信以为真的人只有斯托恩,而在锡林雅看来,她哥哥斯托恩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蠢货——至少奥利德恩还喜欢看书——奥利德恩看很多的书,几乎什么都看,有一次,他在与维瑟福的谈话中恰好提到了几个经济学名词,结果就被科密诺听到了,那些词科密诺其实也听不太懂。科密诺因此而大喜过望,觉得自己这个小儿子很有前途,以后必然会是商业奇才——看!克拿卡家终于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继承人了。叛逆的斯托恩曾对继承人的身份嗤之以鼻,于是跑去参军了,科密诺如今又把期望放在了奥利德恩身上。他以为奥利德恩对经济学感兴趣,但这只是一场误会,而奥利德恩与维瑟福又偏偏都不敢向他澄清,这让一直隔岸观火的锡林雅感觉十分好笑。

或许是因为只有锡林雅知道奥利德恩的秘密,这对姐弟的关系就显得复杂而反复,有时一言不合就要开打,有时又亲密得仿佛能穿一条裤子。自从钢琴教师离开后,锡林雅就失去了她唯一能够倾诉衷肠的朋友,于是她就试着去和自己的弟弟说。奥利德恩不是一个好的倾听者,但聊胜于无。锡林雅只在奥利德恩穿女装时向他诉说,因为她觉得这样更好开口——奥利德恩身子骨弱,面容白皙,穿上女装之后就更显柔弱——时间久了,锡林雅就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真有这样一个妹妹——并不是说奥利德恩从弟弟变成了妹妹,而是凭空多出了一个妹妹。锡林雅发现,奥利德恩女装时性格变化很大——他变得更坦率了,谈话时也不会故意带刺。

去年冬天,锡林雅从学校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向奥利德恩说起她的校园生活,其中提及最多的就是“伊芙”这个人。锡林雅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在奥利德恩面前几乎一直在谈论伊芙。

奥利德恩对伊芙这个名字有印象,但他却从没见过真人。锡林雅一直说她漂亮,说她性格好,说她很强大,强大到能一脚踢晕一头熊。奥利德恩听得直摇头,他实在是没办法把她说的那些特点结合到同一个人身上。

后来,伊芙来克拿卡家中做客时,奥利德恩这才得以一睹其本人风貌。那天,伊芙穿着一套暗红色的骑马装,身材娇小腿长惊人,能不能打倒一头熊他不知道,但漂亮是真的漂亮——比锡林雅漂亮,也比桑齐娜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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