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先生,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真的,真的!……刚才,刚才的话完全不是指向您的,我、我对您一点意见也没有……”

卡特琳娜吓得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了,她只感觉浑身冰凉、四肢无力,好像骨头被人给抽走了一样,若不是被有椅背托着,她就要像一摊泥似的滑到地上。

“没必要这样,卡特琳娜小姐。您的这些话不会冒犯到我,我完全能理解您的压力,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冬青显得毫不在意,

“更何况,我还不至于因为一位女士发点小牢骚就对她怎么样。”

“感谢您的宽宏大量,冬青先生。我……我实在是太失礼了。”

卡特琳娜擦了擦眼角快落下的泪珠,言语中有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

“您不用那么怕我的,这样搞得好像我在欺负您似的。”

冬青一脸无辜的样子,说笑着抱怨了几句。

卡特琳娜擦干眼泪,小巧的鼻子抽动了几下:

“抱歉,冬青先生……都怪卡特琳娜,竟然误会了您这样的好人。”

卡特琳娜并没有她表现得那么脆弱,真正的失态和慌张其实只有一瞬间,但当她恢复过来之后却还是装成这副样子,无非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弱小和无力。在她的理解中,这能降低男人们的警惕。

先帝的遗泽浸润了这个古老帝国的方方面面,在教育上的改革使得许多高等院校如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也使得许多贵族小姐能够走出闺房、步入学校。但即使是在以让女子上学为风尚的新贵之间,高等教育仍然只被视为大小姐们的一种点缀,和她们脖子上的项链没有本质区别,无论她们在大学的象牙塔中获得了怎样的知识,她们最终的归宿依旧是婚姻,她们被教育要全身心地投入家庭之中,从此只在家庭收支、交际应酬、上流舞会和小姐们的沙龙中打转。

如果有位贵人的女儿表示,她不想要这种生活,而是要继续推开她曾经进过的那扇学术之门的话,那她一定会被视为叛经离道的疯子,使她的家人们在圈子里抬不起头来。而在乌萨斯的中产阶级之中,这种现象则稍有缓解,毕竟想要维持优越的有产者应有的“合适的、有尊严的生活”,仅靠丈夫一人的收入往往捉襟见肘,必须要他妻子帮衬。

因此他们对女儿的控制也不得不放松一点,使得女儿们可以多掌握一些必要的技能。即便如此,让女人出来抛头露面地工作仍被视为一种丢人的现象,一旦家庭的经济条件好转,或者用中产阶级爱听的话“阶级跃迁”来说,丈夫们往往立刻要求他的妻子回归家庭。

不过,“阶级跃迁”终究是低概率事件,脆弱的中产阶级能不跌落就算万幸了。因此,广大的中产阶级绅士们不得不接受了一个现实,即双职工家庭是体面生活的保证。所以,我们拧巴的中产阶级绅士们总是一边提防因另一半的工资接近自己而影响家庭中的地位和他们脆弱的自尊心,还美其名曰“男人要负责养家”;另一边又脸不红心不跳地把女方的工资收入纳为一项重要的择偶标准,美其名曰“门当户对”。

卡特琳娜就出生于一个标准的中产阶级家庭,他的父亲在三线城市的一家贸易公司当主管,母亲则在银行当柜员。虽然家里支持她在完成高中学业以后继续升学,但这种支持是非常不稳定的,一旦她没能因升学而在未来获得更好的工作,那就得面对父母们没完没了的念叨:“读了大学也没什么用”、“当个大夫还没有邻居家的姑娘工资高”、“你的表妹都结婚了”、“大姑娘家的也没个正形”……

要不是为了躲开这些叨叨,卡特琳娜也不会待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也不会被派到矿场上……更不会像现在这样连性命都握于他人之手,还要被迫表演出一副软弱无能的模样。

冬青没有对她表现出什么敌意,却被卡特琳娜误会为是她的伪装起了作用。哼,果然男人都一个样,无论是家里的亲戚、院校里的学长,还是单位的上司……他们都不喜欢女人表现得比他们聪明,而卡特琳娜故意装出脑袋不灵光的样子,问一些早就知道的问题,然后在那帮男人得意洋洋的解释下露出崇拜的神色,他们就会放松紧惕、任她忽悠。

卡特琳娜的这招一直屡试不爽,不过她现在也不敢掉以轻心,因为面前的家伙不但是土匪头子,还是特别奇怪的那种。有些大土匪可能会有附庸风雅的癖好,但她可从没听说过哪个山大王会问肉票的学历情况。

再三思揣,她决定还是再试探一下:

“听起来,冬青先生您似乎有受过良好的教育。”

“嗯……没错。我算是大学肄业,虽然是不怎么出名的那种。”

冬青狡黠地一笑,开了个玩笑,

“不过我想帝国是不会承认我的学历的,您当我是文盲也行。”

“那怎么行?我觉得您比那些博士还要博学呢。”

卡特琳娜捂住嘴,呵呵一笑,同时又送上一个及时的马屁。冬青虽然知道她的用意,不过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也不好直接反驳,只能将笔记本又翻过一页,努力将话题扯回到正事上来:

“那些事晚些再谈吧,我这还有几个问题。”

卡特琳娜点了点头,重新坐正。

“您是受谁的雇佣来这里工作的?”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冬青微微皱起眉头。

“是,因为我们不是直接受雇于矿场的主人的。我们都是叶戈尔医疗公司的职员,是被派驻到这里来的……具体和矿场怎么协调,那都是我们的老板决定的。”

卡特琳娜细致地解释道,

“听说我们这种工作方式也是新出现的,好像叫什么劳务……劳务派送?”

“劳务派遣?”

冬青试探着问了一句。

“对,就是这个。真不愧是冬青先生,了解得那么清楚。”

冬青并没有因为卡特琳娜的夸奖而开心起来,反而露出了一副怪异的表情。劳务派遣……这么早就出现了吗?

“嗯,我知道了。对了,我再多问一句。”

冬青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像是闲聊般地随口提了一句,

“您在工作的时候,了解那些矿工的状况吗?”

“不……”

也许是因为这个询问的语气太轻松,也许是之前的询问麻痹了她,没有经过细想,卡特琳娜下意识地就选择了否认。

在“不”的余音还未消散于空气中的时候,面前的男人已经收起了他的笑容,他的脸色森然如铁,目光锐利如剑,仿佛能轻易地洞穿她的躯壳和那些小心思,没有任何谎言可以遁形。

有那么一个瞬间,卡特琳娜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暴怒的狮子给注视了。尽管只流露出了些微杀意,也让卡特琳娜浑身颤抖、如坠冰窟。

是的,卡特琳娜可以确信,尽管只有极短的一个瞬间,那个男人真的动过杀她的念头。

“我……”

卡特琳娜急得差点跳起来,她忙着给自己的谎言解释,却感觉自己的舌头仿佛被打了结……

冬青冷冷地注视着她,然后开口说道:……

“卡特琳娜小姐,平心而论,我对您并没有什么恶感。但前提是,您不能撒一些显而易见的谎。”

他的语速不急不慢,口气倒也不是咄咄逼人,却仿佛有着无穷的威严,把卡特琳娜压得不敢喘气。

“请您再一次告诉我,您是否知道矿工们的情况?”

“是-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他们过得很惨,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卡特琳娜大声地回答着,言语中夹杂着哭腔。这一次并非表演,而是真的被冬青的样子吓哭了:

“可是,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呀。我一个人没法阻止他们,也帮不了什么忙……而且,我也得工作,也得养活自己……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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