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进圣丰岳的领地,某些记忆就变得异常清晰:风雨无阻的晨间锻炼、写到头皮发痒的笔记、百里琳的剑术课程、福沃德的手艺、平民区的莎澜与巴浮罗,以及她的室友艾薇拉和猫咪蒲公英——还有祸革曼宁与此时他们尚未敲定结局的那部小说。

不消一年的时间,她在这里就已经有了一些无法割舍的东西。

伊芙提着行李箱,望着远处的林立建筑,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虽然头顶的压力不小,但她此时的心情还不错,甚至隐隐有一些兴奋——骑士院的生活,其实她还是喜欢的。

进入骑士院后,她摘下了帽子。出于习惯,她最近一直带着这顶兔子模样的白帽。南芬总想让她戴着这顶帽子,一开始伊芙并不理解她的用意,后来南芬干脆向她挑明,并非常严肃地警告她,让她别忘了自己还有个姓哈维因的父亲。

洛德曾为她做的那套衣装,如今也只有这顶帽子还能用得上,即便她成长得再慢,却依旧是在成长。相比六年前,她的个子高了些,身形也变得更加修长匀称。有一次,敏希无意间翻出了那双白靴子,她匆匆瞥了一眼,以为那是敏希小时候穿的鞋,当时她还心中感叹,觉得那鞋子小得像个工艺摆件。

进入正门后,伊芙便决定先带阿万娜去百里琳那里,她想让对方帮忙先给小姑娘寻个住处。于是,两人与克拿卡姐弟暂时分道扬镳,去了守军驻地中属于玫瑰复仇会的那座建筑。去到之后,伊芙却失望地发现,百里琳如今并不在骑士院中,甚至都不在克利金境内。复仇会的一位“姐妹”向她告知了情况后,见她面有难色,便问清缘由,之后又非常干脆地将阿万娜的事全部包揽了下来。复仇会的人在看到阿万娜的第一眼,似乎就相中了这个假小子。按照这位玫瑰女骑士的说法:就凭借阿万娜这健康的肤色、轮廓分明的眉弓与颧骨,她就能断定阿万娜必然是天生的战士。至此,阿万娜便暂时留在了复仇会。

最近几日,学院里到处都是人,新生们在交错重叠的街道上游荡着,带着好奇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一切,他们看风景,也看路过的行人。新堡区域起建时间相对较晚,建筑风格中混合了古典与改良风格,兼具宗教底蕴的恢宏气势与简约平滑的启蒙之美……青灰相接的石墙与黑白分明的制服,皆是古典学院中的不可或缺之物。

一路上,凡是伊芙路过之处,所有目光便都会集于她一人身上——夕阳般的深金色长发,象征着尊贵与智慧两种高傲却又亲切的特质。伊芙今天穿着一件淡灰色风衣,戴着黑色的厚皮手套,珍珠白色的高领真丝毛衣遮住了她的脖子与下巴,棕色的低跟马靴踏在地面上发出金属碰撞般的轻响——不知为何,类似的装束在沸蒙城仿佛一夜之间就流行了起来。她提着两口箱子,步履匆匆地穿行在街道上,行为举止有着与着装打扮不相称的轻快与活力。有人看到她提着行李,就想上前帮忙,结果却被对方轻盈而礼貌地避开。伊芙回给对方一个善意的微笑,以此来表达感谢与拒绝。

当伊芙回到公寓时,艾薇拉正坐在客厅的桌子前读书,这位尖耳朵的雪莫姑娘还和以前一样,含蓄而安静,即便是看到伊芙染了发、换了发型,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艾薇拉合上书页,朝着她淡淡一笑——这就可以算得上是热情欢迎了。

由于路上耽搁了几天,此时学院的预备课程已经开始——领取大纲、教材,巩固上一年度的学习内容,以及为新学科预热……几乎没有缓冲的时间,伊芙必须马上投入到忙碌的学业生活中去。

起初的几天,她不得不挤出一些时间,去探望那些住在奔龙堡的朋友们——比如莎澜与她楼下的那位房东太太、图书馆的歌罗达、始祖龙祸革曼宁,以及部分高年级的学院学生和老师。而在忙完这一切之后,她才开始认真考虑关于向洛提兰提出放弃骑士身份的问题。之所以推迟了这么多天,是因为她发现,似乎学院中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了她在北方打败了一位魔女的事,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在向她道贺,她笑脸迎人,但心中却并不高兴——伊芙是在骑士团里立了功,如今在外人看来,她的荣誉与她的见习骑士身份也同样绑定在了一起。

那天,她终于打算去和洛提兰见一面了。伊芙推开了福沃德餐厅的大门,结果就被跟在她身后的福沃德吓了一跳——福沃德刚从外面采购回来。他看到伊芙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由有些担心。

“这才刚回来几天就这副模样?”福沃德一脸关切地问。儿子不在身边,他一直都把伊芙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照看。

“因为好久都没吃到你做的菜了。”伊芙冲他笑了笑,随即问道:“洛提兰……他在吗?”

“他最近也挺忙,估计是在驻地那边的办公室里处理公务。”他看到伊芙手里还拎着箱子,便喊来雇工出来搬货,以便腾出手帮伊芙拿箱子。“这么重!”接过箱子后,他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这里面装的是什么?难不成是给我的礼物?”他打趣道。两人此时正一前一后地向着二楼走去,当他说完这句话时,身后就没了脚步声。福沃德回过头,看到伊芙的脸上闪过一丝歉然的神情。

“你啊,怎么还当真了?”福沃德笑了笑,“我哪用得着你给礼物……一会儿想吃什么?”

“什么都想吃。”伊芙也回过了神。

“呵,好大的胃口。”

伊芙在福沃德这里吃了一顿饭,然后在客房里睡了个午觉。下午,她又帮福沃德处理了一些简单的食材,两人在厨房里聊了会天。

“我听说你立了功,教师们也在讨论这件事。”福沃德问她,“怎么样,没受伤吧?”

“心里受伤算吗?”伊芙反问他。

福沃德干笑了两声,“那就是没受伤,是吗?”

伊芙点点头。

“你这次过来是找洛提兰的,是有话对他说?”

“我今天就是过来看你的,顺带着把那箱东西送还给他。”伊芙指的是洛提兰曾“借”给她的那些装备。

“好啊,还不讲实话。”福沃德眯起了眼,“你想和洛提兰说什么,我能知道一下吗?”他又问。

“我就是想告诉他,我不想当骑士了。”

“那测试呢,测试怎么办?”

“什么测试?”

“就是那个……候选人资格的测试。”

“你也知道这件事?”

“现在谁还不知道?”

伊芙沉默了一阵子,问道:“你们骑士团的消息,总是传得这么快吗?”

福沃德面色古怪地摇了摇头,也不知他是想表达否定,还是不知道。

“如果你有事想要问他,我可以帮你带个话,等你们有空了就在这里碰个面。”

“不用了,我今天真的只是来见你的,至于洛提兰……再等一段时间吧。”伊芙没有在第一时间见到洛提兰,所以她又开始犹豫了,觉得这件事还可以再拖一拖。

“伊芙,我怎么觉得……”福沃德盯着她,用有些怀疑的语气说道,“咱们几个月不见,你好像变了。”

“哪里变了?头发吗?”

“变得不像以前那么诚实了,就有点像……有点像东部的那些中产家庭出身的小青年。”福沃德怕她听了会不高兴,说话时一直在看她的反应。

“那又是什么样子,你形容一下?”伊芙笑着问他。

“就是——总喜欢说漂亮话,而且还要藏一半,还有……”福沃德说到一半,才发觉自己有些说过头了,于是便挥了挥手,像是在驱散眼前的烟雾,“我就是想说——你长大了,就快变成那些讨厌的大人了。”

说完,两人又一起笑了起来。

伊芙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于是抬起手,报复般地将水盆里的水甩在了他的身上。福沃德有些无奈地笑着,笨拙地用手挡着自己的脸。

伊芙确实变了,有时她自己也能感觉到。

“我当年如果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那就好了。”福沃德坐在凳子上,肩膀靠着身后的灶台,“我家那个小子……”他只说了半句话,就仿佛用光了力气,叹息了一声后便不肯再说下去了。

“这跟是男是女没什么关系。”伊芙说道,“就我认识的那些同龄女孩,在家里也都不怎么省心。”

“是吗——你这算是在自夸吗?夸自己省心?”

“我要是省心……”伊芙摇了摇头。若是她省心,听南芬的话,当初没有答应洛提兰去往北方,如今就不会有这样的糟心事,也不会让南芬为她时刻担心。

“好了,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小小年纪,也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伊芙摘好了芹菜,又舀了一些温水洗手,她看到厨房里的那些调味料,心里突然就有了一些想法。她问福沃德:“你以前是不是说过——想教我做菜?”

福沃德听到这句话后,猛地坐直了身子,他的神情突然激动了起来,“我当然说过,你要学吗?”

“先试试看。”伊芙回道,“做菜我也会一些,但很多香料和调味品分辨不全,所以……”

“那好办,我教你认,咱们后院里就种着不少呢。”福沃德生怕她反悔,他自夸道:“如果还有我认不出的调料,那在克利金就没人能认出来了。”

伊芙点了点头,于是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一个多星期后,训练所的学生也陆续开始返校,阿坎露在到校的第一时间就找上门来,拉着她跑完了今年的开学一跑——原本伊芙还以为自己能够躲过这一劫。

不过今年她倒是如愿得到了奖章。

那天傍晚,她一直跟在阿坎露身后,两人几乎同时冲向了终点,伊芙比她晚一步,于是阿坎露就不太高兴了,说她在竞争中放水。

梵比鸠一直等在石桥前方的平坡上,等伊芙在泰特罗格那里领过奖章后——今年洛提兰全程没有出面——他就凑了过来,又是给她擦汗,又是递饮料。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少,对于梵比鸠的行为,伊芙实在是不知该接受还是拒绝,于是就只能干愣在那里,任由对方献着殷勤。阿坎露站在一旁,她看伊芙像乌龟一样缩着脑袋一动不动,就在一旁不停地嘲笑。

迪更一直不见踪影,林辛也是——两人都未到校,这反而让伊芙安心了一些,她猜测这两人或许是有事耽搁了返程的日期,而不是像迪更之前说的那样,要申请退学离开骑士院。

伊芙曾去过几次两人所住的公寓楼,但最后只找到了同在一组的斯米尔,于是她嘱托斯米尔说,如果迪更或者林辛回来了,一定一定要在第一时间让他们去找自己。斯米尔欣然领命。

今年不同于去年,由于学院的熟人越来越多,平日里的生活就显得热闹非凡、富有朝气。

艾薇拉、锡林雅与玛拉与伊芙同在一个学习小组,她们与以前一样,上课或活动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同进同出,而本年度则又多了梵比鸠与奥利德恩。伊芙本想劝这两人多和同一年级的学生打好关系,结果梵比鸠却说,该是别人想办法和自己打好关系才对——谁让他是执政官的儿子呢。

梵比鸠喜欢画画。来到骑士院两周的时间,他先后给伊芙画了十几张炭笔素描,有些是在课堂上画的,有些是在走廊中,也有户外和餐厅时的,带背景,画得相当精细。他的画纸有馆藏书的大小——约十六开——不算大,且绘画时的行为也不遮遮掩掩,所以伊芙反而从未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后来,他见无人注意,竟有些沉不住气了,于是就向伊芙坦白了自己的行径。

伊芙在看到那些画时,着实有些爱不释手。梵比鸠在画纸上喷洒了定画用的松香水,使得画纸上的色泽更为艳丽清晰,同时也使得人物的线条轮廓更加柔和自然,仿佛呼之欲出。

伊芙大大夸赞了梵比鸠的作画水准,同时又请对方给自己画了一幅半身肖像。这幅画像裱好后就被她挂在了卧室的墙上。

“你的肖像其实非常好画,尤其是半侧面。”梵比鸠得意地说,“我能闭着眼一笔勾勒出来——只要想着那条最优美、最立体的线条,就绝不会失误。”

伊芙听到他这番“含蓄”的夸赞,笑得就有些不大自然。

飞舞的发丝、裙边的褶皱、纤细的颈项……梵比鸠没有说的是:每当作画接近完成的那一刻,他仿佛就有种近似拥有她的感觉。于是,他将自己的画作修了又修——交响乐会在终止式演奏完成后结束,但画作却总在收尾时显得暧昧不清。

画手专注于斯,静息凝神。

对于梵比鸠来说,这大概也算得上是一种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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