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鸟智久,也就是千鸟流现任宗家当主千鸟夏实的父亲,在多年前因为某些原因而下落不明。我虽然暂时判断为“他出走是为了治疗眼疾”,但有常识的人都能明白:纵然斜视、散光等眼疾可以通过眼镜和激光切削角膜等手段予以矫正,但道尔顿症,也就是色盲,这种基因上的缺憾却是无论如何无法用现阶段的医学加以治疗的。想通了这一节之后,不免又会对千鸟智久何以出走产生怀疑。“花时间治疗眼疾”的说法已然站不住脚,现在,必须去寻找新的证据。

现在,千鸟家上下没有一人得知“樱露”秘茶的制法,但一家上下却大体都知道这种“秘茶”的存在。十三四年前那次品题会的事件过后,千鸟家降生的子女倒是并不知晓此事,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还没到这些人需要扛起家名责任的时候吧。虽然没人知道制法,但品尝过那种秘茶的倒是不少。然而,有这种经历的人,经历这种铭茶也是十余年前的经历了,再说描述口感与味觉也本就是一种难事。千鸟夏实和常磐先生问遍了千鸟家上下,也没能问出个关于秘茶口感的所以然来。

“那么,有没有关于秘茶的文字或是影像记载?比如品题会上的照片或摄影什么的?”我试着从我能够反应的思路向千鸟夏实提出询问。

“家里几乎都已经翻检过一遍了,秘茶的制作是对家人都保密的,家里也不太可能有关于它的照片或是笔记留存了。不过嘉茂先生说的东西倒也不是没有,二十几年前的报纸上,偶然间拍到了当时祖父手持一杯斟满的茶叶的照片。” 千鸟夏实从收藏中找出了这样一份已然发黄的旧报纸。这份报纸被收藏于玻璃板中,显然看得出千鸟家对它的重视。这是一份出版于22年前,11月16日的《霞浦日报》的某版,和千鸟家有关的消息似乎被某人用一支红笔画了一个大圈加以标注。我看了看圈里的内容,那是一则以单幅大图为主,配以简短说明文字的新闻。先说照片,由于是黑白印刷,加之油墨与纸张的时间痕迹,图片上虽然看得出是闻斋先生的模样,但他手里的茶杯,及里面的状貌却毫不可辨。

“虽然有这样一张照片,但既是黑白照片,而且光线也暗。加上年代久远,这对于判断‘樱露’依然没有帮助啊。更何况,闻斋先生手里的是不是‘樱露’并不好说呢。”

“但是,嘉茂先生,请看……”

“不用那么见外地称呼我风水先生吧?就像平时称呼嘉茂同学或者渊子就行了。”

“那么,嘉茂同学,请看这旁边的报道。”千鸟指着旁边的几行配文,“11月16日,第85届大和茶品大会落幕。千鸟流当主闻斋先生以其秘茶‘樱露’第5次夺冠。图为千鸟闻斋先生。”

“千鸟流拿下了品题会的冠军,并且也是靠这种‘樱露’铭茶,或许祖父那时手里的便是这种茶吧?”

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线索。现在,各大报纸都基本完成了档案的数字化,料来可以在《霞浦日报》的网站上找到这篇报道,进而观看其信息化图片。就算因为年代久远而没有数据资料,也理应可以在市立的图书馆找到保存更为完善的版本。于是,我在那天下午便去了一趟市立图书馆,打算利用网络和馆藏纸质报纸进行进一步的确认。

不过事实令我失望。且不说网络上确实因为年代久远而未能制作当年那期的数字版,就连市立图书馆,也因为近几年的翻修而历经了几次动荡,保存的纸质期刊颇有散逸,而那一期关键的报纸便在亡佚之列。在向图书馆馆员寻求帮助时,我们倒是看到了前一年,也就是23年前的《霞浦日报》。大致同样的位置上,同样是关于茶道大赛的图片新闻,那一次,夺魁的同样是千鸟闻斋老先生和他的“樱露”铭茶。

空跑一趟,没有收获,我甚至觉得有些对不住盛情安排车辆并与我同行到此的千鸟同学。闷闷不乐的我坐在千鸟家的车上一言不发,这幅表情似乎让千鸟夏实有些害怕。她在一旁,试着向我探问道:“嘉茂同学,能这样尽心我已经很感激了。其实也不用这般苦心孤诣地思考的……”

“事情倒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千鸟同学。”我依然用双眼盯住了那份压在玻璃板下的报纸,头也不回地回答着她。

“那么,嘉茂同学是在思考着什么呢?”千鸟担忧地看着我。的确,自己家视若珍宝的东西被一个外人略失庄重地拿在手里,并且那眼神直如要射穿它一般。要不是有玻璃板的保护,恐怕见到这幅情形,她便要从我手中抢下报纸好好保护起来了吧。

“由于视线凑得近了,我隐约从画面中看到,闻斋老先生的右手小指,好像并没有像另一只手一样并在一起捧住茶杯,而是将指尖探向了杯底吧?”

“啊,嘉茂同学注意到这一点了呢,不过这倒是正常的。”千鸟同学也用手摆出了和画面中的闻斋老先生一样的姿势。“这和正常的茶道捧杯姿势的确是有些差异。在千鸟流里,为了表示对茶杯的敬重,是会将杯的底沿架在小指的第一指节上,然后指尖探向杯底的。”

“是这样啊,这倒显得我多虑了。”

“不过这么做也是分场合的。摆出这样的姿势,是在结果还没有定下的时候。从这个角度来讲,摄影师拍摄照片的时机,和报道内容并不契合呢。”

的确,见报的报道是千鸟流夺魁的确报,而这张照片里的线索则被内行的千鸟夏实指证摄于结果发布之前。从这一点来看,的确时机和内容有所舛误。不过,摄影师很大程度上也是外行,他或许从摄影专业者的角度认为,结果公布后其拍摄的照片,并不如此时的这一张理想。于是便选了这张照片刊登。还好这里的门道也只有内行才能知晓,在外人眼中,这样的疏漏恐怕并不能引起多大的重视。

“对了,千鸟同学,这个茶品大会的情报,能和我说一下吗?”

“基本的情报在之前已经告诉过嘉茂同学了。这是一年一度的茶界盛会,也是各家茶道流派一较短长的平台。会期一般是两天,由各个流派轮流在公众和专业人士面前进行茶道或茶艺的表演,然后由专门的评审队伍评出该届的冠军。”

“有水准参加这样的盛会的,大概有多少个流派呢?”

“大大小小总共有三十来个吧……虽然千鸟流也不小,但毕竟比不过宗易流、山上流这两个大流派。他们的分家可都有参加品题会的资格的。”

“那么,闻斋老先生能连续两届夺得冠军,也很不容易了呢。”

“嗯,祖父大人年轻时,在家里就是有‘百年不遇’风评的茶道奇才呢。”千鸟同学追思起自己的祖父,眼中不禁透出了浓烈的向往之情。

“说起来,我又有了个疑问。”我指着报纸上的文字,“这里只说是闻斋先生第五次夺冠,然而,在强敌环伺的不利条件下连冠,更是难能之事,为什么报纸会不加登载呢?茶品大会办了八十五届,查找每一次夺冠者的资料,方能统计出闻斋老先生一共夺冠五次,但只要向上查找一届,就能得出老先生蝉联冠军的情报。就信息提炼的难易程度而言,显然是连冠比总冠情报要好来得多啊。”

“诶,嘉茂同学这么一说,是很令人感到奇怪啊。”

“疑点还并不止在这里。”我又把指着报纸的手换了个位置。“报纸的出版日期是11月16日。也就是说,11月16日那天,街上买卖的便是这一期报纸。然而,这条新闻则是说,11月16日,老先生赢得了冠军。那年茶品大会的会期,料来也该是15和16两天。然而,16日的报纸是要在16日凌晨就要派发到各个售报摊位去的,而这样一来,报纸上所有的信息便都是既定的了。16日的凌晨,那天茶品大会的日程肯定都还没开始,结果也自然要等到大会尾声才会发表,这样一来,报纸又是怎么就知道了千鸟先生的夺冠情报呢?”

千鸟同学坐在另一边,并没有回答我。显然,她的思维也不足以支持她回答上这个问题。疑点越找越多,并不局限于此。我的指尖又一次变动,指向了秘茶“樱露”的文字和图画。

“如果是一张告示,为了让人明白告示的具体发布时间,往往在时间的表述上以具体的时间为主。但就时效性极强的报纸而言,读者在既知报纸发行日的前提下,反倒是前日、近日、昨日等指代性的用语居多。这里,报道闻斋老先生夺冠的新闻,其时间用语是‘11月16日’,这便很令人费解。由于时间处在一个月的中旬,这里的时间表述不至于产生误差。按照我们习惯的报纸文法,这里用‘今日’明显会来得更自然一些。就算文字编辑有使用日期的偏好,既然不会产生误差,也该略去月份才是。”

报纸的语言讲求平易近人,所以才需要用这种营造编者与读者间共通前提的对话式文风。11月16日这样带上月份的时间数码,难免给人以一股过于庄重的氛围了。我将这些向千鸟同学做了一番讲解,她虽然对我质疑这张报纸显出了为难的神色,但我的这些话中的理据倒似乎说服了她。于是,看着我在报纸上指指点点的她一面面露难色,一面又点头称是。倘若让不知内情的另一个嘉茂渊子来推理这个人为何作出这套动作的缘由,恐怕也会让她卡壳吧。千鸟在一番纠结之后,还是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我。我正好也从叙说这些疑点中找出了一些思绪,于是便说了出来:

“其实,这些疑点也正是解答疑点的线索。信息来源的疑点、未卜先知的疑点、日期使用的疑点等等。对于信息来源而言,我们怀疑报纸的编辑人员,为何花力气搜集了茶品大会历来的情报,却并没有总结出连冠这一更具有报道价值且更容易整理出的情报。从‘不至于避重就轻’的理性主义思维出发,只能将这一现象解释为‘报道的形成者以浏览的形式接触情报’。搜集和形成工作自然是由近及远,但整理完毕后,最自然的浏览方式却是由远及近。这个疑点的解释方式,便是将文字编辑定为一位不亲手收集情报的摘编者。”

“然后是未卜先知的疑点。由于报纸的制作时间肯定在结果正式发布之前,所以报纸的编辑方肯定有一个能够提前得知这一结果的信息源。虽说按照某个智力故事,这个编辑大可以按照事先的热门人选制作好多个预案版本临场刊印,但结果发布一来要等到下午,二来这不是二择而是多择,不可能预制那么多的版本。所以,也只能认为,是品茶会的评审方向编辑方透露了情报,这种交媾往往是上不得台面的,所以可以认为,编辑方热衷于走地下门路,而且走这种门路还甚为可行。”

“至于日期风格的疑点,同样必须归结于编辑。使用平易近人的文风在报刊编辑中算是一条行规,然而这位编辑似乎并不知晓。不能知晓的原因有许多,不过结合以上两条线索的推理来看,这位文字编辑并未亲手搜集这方面的情报,又利用地下门路去套取情报。可以看出他与茶道业界有着很深的关系,甚至可以说有着相当的资历或身份。

“《霞浦日报》发行这么多年,也算是老牌日报了,料来,有经验的编辑出现这种失误的可能性还是很低的。所以可以认为,这是一位新入职的编辑,直接向门路上的茶道内行套取了情报,然后未经文风的统一斟酌,便出版发行。”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