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背着七把刀的少年推开那有些破旧的后门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正蹲坐在那个阶梯上在想些事情,而墨雨姑娘坐着我的不远处,掏着一个本子不知道在记录些什么。那个少年先是瞥了一眼墨雨,随后便把目光锁定在我身上。

感受到对方传来的杀意,我轻轻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少年一头冲天如硬刺的短发,身材并不高,只有一米六五左右,然而那双寒冽而锋利的眼眸却是显得咄咄逼人。我看见从他背后斜斜伸出的数把刀柄,数了一下,总共七把。

七刀流?

一丝疑惑在我的心头升起。这里是现实,而不是网游,不是说谁带的武器越多便越厉害的。高手们很讲究身体的自由和灵活,很少有会去选择笨重的铠甲或者重型武器什么的,更不要说全身都披挂着刀剑,那种行动不便的家伙只会成为别人的活靶子罢了。如果说他是两刀流甚至三刀流的话,或者还有可能……可是,七把武器?带这么多累赘的武器,难道他不是来挑战而是来耍帅的么?

我不由得想起了昨天那个来搞笑的剑客,但仔细端详一下这个少年面上的表情,又不太像。

我从他的眼眸里看出了愤怒与仇恨,虽然我不知道这份仇恨是从何而来。

他是认真的,他真的想要我死——这点我可以确定。

少年看着我,然后带着微沙的嗓子出声了,那声音在干秃秃的枯枝间缭绕,很有几分萧杀的气息。

“王真?”

我点了点头。

少年微微睁开眼,丝毫不掩饰自己那滔天的恨意。在确认了我的身份后,他毫不犹豫立即抬步,然后迈着大步向着我急冲而来。有些沉闷的脚步声踩在那有些软绵的泥土上,却莫名地给人一种古筝激弹的铮铮战意。

在距离我还不到三米的时候,少年把手伸向了背上的刀柄——

拔刀,挥劈!

但是却看不到刀光?!

很扎实的基础功,很稳定的出刀。但是当那刀锋出鞘并掠向我身前时,我却只能做一个动作——那就是后撤。

不是我不想反击,也不是我不想格挡,而是真的来不及。明明感觉他的速度并不快,但是当他的手握上刀柄时,前一秒刀鞘口才刚刚露出寒光,下一刻那刀刃不知怎的便已经横在了我的胸口上。

就像是中间那刀刃挥砍过来的过程被省略掉了一样,只要他一做出拔刀这个动作,我的身上便会多出一道伤口,如果最直接的因果关系一般,没有中间的过程,只有蛮不讲理的结果。

我只能在刀刃入肉不深的时候,凭着直觉与学会《无上心剑》后所获得的本能反应躲开。不过这显然只是徒劳而已,我依然能清晰感觉到胸前好像被人撕开了一道裂口般辛辣而刺痛,低头一看,今天才刚刚换上的新衣早已渗出了一道猩红。

有些狼狈地后举剑横在身前,但令我迷惑不解的是,少年却依旧站姿我的三米开外没有过来。

一直平静地坐在台阶上观战的墨雨看着这诡异的一幕时,狭长好看的丹凤眼微微眯着,似乎对于少年的那些招式很是新鲜和好奇。

明明不是近身的距离,却能劈中,是刀风或者剑罡么?

不对,那种刀刃入身的冰冷感,明明是刀刃无疑。

这种玄妙而古怪的招式似乎只能在他拔刀的那一下才会有效。在完成这第一击后,他并没追击,而是果断弃刀。在我不解的目光下,少年面无表情地再次把手伸向了背后,然后握住了第二把刀柄——

依旧是谜一样的对着空气拔刀,依旧是谜一样地刀锋直接出现在我的胸口上。

扑哧……鲜血溅飞,我的脸色又苍白了一分。

他冷冷地看着我,弃刀,然后第三把刀接着出鞘。

依旧没有刀光,只有清冷而铿锵的出鞘声。铺满了地面上的残花败叶之上再添几抹惊心动魄的殷虹,如滴落草间的祭奠红烛泪。

“还没死?真是小强啊。”少年冷笑着,终于打破了进院以来的沉默。他带着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狼狈不已连连后退的我,猩红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快意,“难道你的水平就这样而已么?”

我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忍受着胸口处传来的一阵阵辛辣感。在听到少年的嘲讽后,我皱眉看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少年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开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昨天在检查风哥的尸体时,我已经看出来了——如果说他是被你凭实力杀死的话,我即使悲伤也不会如此愤怒。但事实上,他却是全程压制着你的!”

“要不是最后一下有人帮助你?他会死?”少年狠狠地把手中的第三把刀给扔飞斜插在地上,然后拔出第四把刀,一双眼眸说不出的冰寒与愤恨:“凭什么,他就得死去,而你却生存下来?”

依旧诡异的刀锋在我身上印出第四道伤口,同时还挟带着他那因为愤怒而变得有些扭曲的声音:“凭什么!”

第五刀袭来。

“凭什么!!”

第六刀,第七刀。

我颓然地半跪在地上。

墨雨看着我那有些颤抖的背影,然后又看了看那个如同天神一般站在刀丛中的少年,手中执着的笔犹豫了半天,这才写下了寥寥四字——

“刀若狂火。”

“这就是愤怒的力量么?”写完四字后的墨雨喃喃自语道。

这时一道声音在她的身后缓缓响起:“愤怒有时候的确可以让人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

墨雨有些惊讶地回头,见到的是一身淡雅素裙的剑奴正负手站在她的身后。她想了想剑奴刚刚所说的这句话,还是有些不解:“可是,如果照你这般所说的话,那古往今来无数矢志要报仇雪恨的高手们,为什么往往都会失败呢?”

剑奴淡然说道:“愤怒不是万能的,尤其是这种状态下,力量强大是强大了,可是,你确定被仇恨所遮掩的那人能驾驭得到这么一个非正常的力量么?当一个人深陷愤怒状态之中时,他或许可以爆发出比平时多上好几倍的力气和速度,但是,依然还会存在着很多弱点,比如冲动,比如粗心,比如疏忽。”

剑奴看着那持刀狂笑的少年,然后说道:“真正的愤怒,并不只是形于表面上的。”

墨雨皱眉,似懂非懂。

……

并不宽敞的小院里横七竖八地插满了六把刀。

刀是唐刀,笔直细长,咋一看有点像当初名捕张令丛所用的那种横刀,然而其刀柄却是加长了不少,几乎与刀刃一般长。如果把这刀放大放粗几倍的话,便是很明显的斩马刀样式。

桂树的树桩上挂着一把,地上插着四把,而墨雨所在的房门口阶梯上也是斜斜镶着一把。

还有一把握在少年的手中。

所有的刀刃上都沾染着鲜血,如凋零的落英,而我的胸口前已是多了七道笔直的血口。

少年并没发觉,身前那个已经半跪在地上的仇人,似乎仍没有失去生命迹象的趋向,就连那呼吸声也是一直在维持着平缓。若是平时的他,大概还可以察觉到为什么自己已经出了七把刀了,对方却依然还没有立即死去,被愤怒淹没理智的他,只是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手下留情了,想要慢慢地虐杀对方罢?

“你说……凭什么?”

桀骜狂笑的少年神情一滞,随后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重新站了起来。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木然的双眸里不带任何一丝情绪:“你问凭什么,这个问题我也不明白。”

少年怒极反笑:“可笑!”

“真的不可笑。被人逼着去做一件自己极其厌恶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心情吗?”

“我不想杀人,但却总是有人要逼我去杀。”

“我不想和江湖人牵扯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却总是有人要拿着武器往我捅来,所以我只能先捅他们。”

“捅死一个,又来一个。杀死一人,又冒出了另外几个嚷嚷着替他报仇。你问我为什么要杀他,那为何不先去问一下为什么你们要先来杀我?”

我神态疲倦地拄着离歌剑撑着身体,先是侧头看了一眼那个悬在青天之上的白日,然后又回头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剑奴。

一股强烈的意念与冲动在我的胸襟里剧烈回荡着,仿佛随时都能迸发而出。我忽然想起了那张皱巴巴的藏在我衣兜里的《肚痛贴》。

腹有苦闷,却始终不能尽情舒怀。不知道当初张旭这位书圣老兄在下笔写《肚痛贴》时,是不是也是和我有着一样的苦闷郁结藏在心中呢?

要是郁闷,那怎么办?张旭老兄已经用书帖对我说明了。

那就是,找个能酣畅淋漓地宣泄的地方,全部把这些腹中的垃圾一次性地拉出来!

拉个痛快!

……

少年在没了那七把刀的诡异拔刀术后,直接挥着手中仅剩的一把刀朝着我冲过来。虽然没了那七板斧的拔刀招式,但看着我那摇摇欲坠面无血色浑身带伤的狼狈样子,他觉得,就算是随便来一个农夫都能砍翻我了。

“死吧!”少年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狠狠地挥刀而去。

然后他见到了一道黑色长河。

一道混杂不堪,却去势滔天的剑意所化之河。

比起李白那天上天下独此一家的剑挂黄河,这道由离歌剑的残影挥洒出来的剑势或许没那么壮阔,但却已经有了几分凛然而巍峨的意味。

春风再起,少年带着重伤倒飞了出去,在地上拖出了一道深深的沟渠。那几把被他先前扔在一旁的刀被他倒撞而去的身躯给尽数摧倒,仅余下几截短刃散落在他附近,如断掉的墓碑。

我站在一片虚无的墨色大浪当中,没有看那名重伤而倒的少年,也没有看向剑奴,而是在低头看着那地上的杂草。经过这两天无数次刀风剑气的摧残,满园盛开的百花早已凋零得不成样子,就连枯枝上仅有的几抹嫩芽也是掉落而尽。但是地面上那些本已被犁过了一遍的杂草,却依旧在自己的殘躯之上倔强地抽出绿芽,努力地伸向那天空。

我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一些东西,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的啊。”

那一瞬间,就连我也没察觉到,本应是乌黑一片的离歌剑身上开始剥落了一些细碎的黑色材质,露出了几道金色裂缝——那并不是裂缝,而是里面原本的金色剑身,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乌黑的离歌剑上多了好几道看似毫无规律的金色花纹。

四师叔在打造离歌剑时,曾经在离歌剑的剑身上涂抹了一层薄薄的黑铁,怕的是当时的我实力太弱,随意提着那么一把好剑出外的话,很容易便招惹不怀好意的目光。

但是今天,我已经无需在隐藏离歌剑原本那的璀璨寒光了。

不远处的墨雨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然后在那本无名小册子上再添几字——

剑走狂草,大中元年十三日,王真初触剑道门槛。

……

……

“干得不错。”身后响起了剑奴有些满意的声音,“你总算是开始摸到了张旭草书的那么几分意味,我还以为你还得要杀多几次流多几次血才会……你这是什么意思?”

剑奴话才说了一半便骤然冷了下来,因为此时的我已经转过身来,正举着离歌剑遥指着她。

“你说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很明显了。”我神情平静,带着几分释然与决意地说道:“我不想再受你的摆布了。”

她眯着眼,一丝杀意自内心深处冒起——“你想死?”

“我不想死,也没有谁愿意死。”

感受到我剑上传来的某些气息后,剑奴先是一怔,随后冷笑:“原来是准备摸到剑道门槛了……嘿,难怪那么胆大包天。不过,你是不是自信过头了?莫非你觉得,凭你现在的实力就可以打得过我?”

“不试一下又怎么能知道呢?”

剑奴忽然搬出了小师祖这么一个威胁:“别忘了,你的娘子还在我手中呢。”

我认真想了一下,然后答道:“我觉得,小师祖她若是出现的话,想必也会支持我的意见。君子如风,藏剑弟子,从来就没有被人威胁而妥协的传统,哪怕你是天穹之下的第一强者,也不能改变我们向往自由的心境。若是小师祖真的被你杀死了……那么,我也一定要朝你挥剑,然后死去。”

在剑奴内心深处的小师祖听到这话,微笑而释然。察觉到里面那人似乎真的同意我那一起赴死的意见后,剑奴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嫉妒和愤恨,怒极反笑:“王真!你以为你是谁!!”

我想也不想地立即答道:“我是你老公,曾经上过你的人。”

满园皆静。

仅余下我那嚣张得直刺天穹的声音。

“小表砸,来战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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