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七日,伊芙于信莱格省羽桐城坐上了开往奔龙堡的火车。

当月,南芬依次将两个女儿送出了家门。或许是有了米丽安的陪伴,她这次表现得相当爽快。

“走吧,快走吧!你们这两个不听话的坏孩子……”临行前的那几天,南芬一边帮两人收拾行李,一边用不耐烦的语气叨念着。当然,洒脱只是一种表象,她这样说,或许置气的成分更多一些——女儿不在身边,就会少很多乐趣。

随着一声哨响,火车徐徐开动。与南芬及鲁格夫妻挥手告别后,伊芙坐回到了车厢的座位上。月台上站着许多送行的人,不同的陌生面孔在她眼前快速闪过。伊芙关上了车窗,随着咔哒一声轻响,世界安静多了。

此时,包厢里坐着四个人——伊芙、阿万娜、锡林雅,以及锡林雅的弟弟奥利德恩。

车厢里没有人在说话。锡林雅此时正在打理一束插在水瓶中的百合,其余人都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手上的动作——看她摘下茎杆下方的叶子,并向水里添加营养液。六七朵淡黄色的花在这两株被剪掉根部植物的上端绽开,暗红色的花粉星星点点地散落在蕊头下方的花瓣上。锡林雅耐着性子,将这些花瓣清理了一遍,她的眉头轻皱着——因为一路上的颠簸,这株植物有了些许损伤,她因此而显得有些不快。百合花的香味遮掩了车厢中陈旧木料的气味,花香浓郁却不熏人。

伊芙的目光在车厢中扫视了一圈。除了这束百合,车厢里还多了一副丝绒窗帘、一张羊毛地毯、一块印花桌布、和一台挂式唱片机。床铺上铺着新被褥,面料高档,桌子上多了一套喝茶的器具,看样子也是价格不菲。此时,包厢里的环境变化很大,或许还有其他伊芙还未注意到的细节上的改变。

锡林雅仿佛是把这间包厢当做了长租房,她将这里布置得精美又温馨,就好像她要在这里住上几年,而绝非短短的六天。

锡林雅被他们看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对众人说道:“这不是有点心吗,快吃点心。”

伊芙朝她点了点头。此时,阿万娜早已对桌子上的那盒点心垂涎欲滴了。伊芙端起盒子,递到了阿万娜面前,但对方却不肯接。五彩缤纷的马卡龙整齐地码放在雕花的木盒里,这位苦寒地区长大的小姑娘,第一次见到如此精美的点心,或许是有些顾虑。于是,伊芙自己先拿了一个,阿万娜这才肯拿。

包厢是两人一间,伊芙与锡林雅一间,阿万娜被安排在了隔壁。若不是去年伊芙突然“病倒”,耽误了行程,那一次与伊芙同行的人就不会是阿坎露,而是锡林雅——和去年一样,这件事是依露伦安排的。联想到如今锡林雅在包厢里大费周章搞的这些东西,伊芙倒也有些理解,当初她为什么会在开学之初对自己有这么大的偏见。

伊芙将点心盒子递到奥利德恩面前,奥利德恩却摇头拒绝,他淡淡地说道:“太甜了,对牙齿不好。”

他姐姐瞪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就别说。”

“我只是实话实说。”

“闭嘴,猪脑子。”

“你才是。”

伊芙坐在锡林雅对面,有些尴尬地笑着。

若是科密诺或依露伦还在他们身边,这对姐弟绝不敢多说一个字,但此时才说了两三句,两人便开始拌起了嘴。

富人子女在吵架时总有一种古怪的优雅,仿佛说脏话时也要保持着适度的礼貌。能看得出来,锡林雅与奥利德恩关系并不差,至少在他们交谈时,伊芙看不到像鲁格和敏希之间存在的那种疏离感。

“我很喜欢,但也确实应该适量。”伊芙见两人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好从中调解。

短短的一句话,就让两人都闭上了嘴。显然,他们对伊芙的态度保持着相当程度的看重。

与锡林雅接触得久了,伊芙对她的看法也发生了一些转变。或许在一些普通人眼里,这些富家小姐们就像是那些娇生惯养的金丝雀,除了羽毛光鲜声音好听之外,再无其他特长。但锡林雅会的东西其实并不少,作为依露伦的女儿——又或者说,像大部分自沸蒙城长大的富家女儿一样,她自幼要学的东西有很多,弹钢琴、画油画、跳交际舞、读诗歌和文学,甚至还会做一些针线活——或许有些技能的确华而不实,但这至少表明,她并非只是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锡林雅的日常行为,是仰仗着她对事物的审美态度,而非理性的理解。她的性格来源于家庭环境——克拿卡家很富裕,她可以不考虑实用性,而只挑选自己中意的东西。为了这六天的旅程,她用昂贵的布料将包厢装点起来,只因为她不愿曲意迁就,因为这里不美观。

在克拿卡家的宅邸时,奥利德恩显得有些少言寡语,但只要一脱离家长的约束,他的本性也就暴露无疑了。

奥利德恩在与他姐姐的日常交谈中,隐隐透出一股旧时代的男子沙文主义的倾向,似乎认为男人一定就比女人更聪明、更理性。锡林雅对他的观点颇感无奈,却又习以为常,她对伊芙解释说,奥利德恩原本不是这样,他大概是受了斯托恩的影响——她那位参了军的哥哥,价值取向要比奥利德恩更极端一些,他还曾在信中怂恿过弟弟和他一起去参军,若不是家里严防死守,或许奥利德恩当时就要跟着去了也说不定。

奥利德恩不屑于加入女孩子之间的谈话,却又愿意留在这间包厢里。可能是因为这里的环境比他那边更好,也可能还有其他原因。

火车旅行将他们圈在了相对封闭的环境当中,想要愉快地度过这段时光,那无非就是如何更高效地打发掉这段时间。锡林雅为了这次的旅程做足了准备,上火车的当天,她还对伊芙卖了个关子,说明天要忙的事不少,让她今晚早点休息。奥利德恩当时在一旁看书,听到她说这句话时便发出一声嗤笑,他似乎知道锡林雅要做什么,不过倒是没有当场戳穿她。

第二天一早,锡林雅拿出了一个大铁盒,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伊芙刚洗漱完,就被她不由分说地拉到了一旁。随后,她又塞给伊芙一支铅笔,两人挨着肩膀坐在了桌前。

打开盒盖,里面放着一堆铅印的纸片,或许有几百张那么多,锡林雅从中拿出一小叠后,伊芙才看清,这些尺寸不一的纸片上印的都是填字游戏,而从纸张的材质与印刷字体来看,这些东西大概是从几种不同的报纸与杂志上裁剪下来的。

“我攒了有一段时间了,这些都是新的。”锡林雅一边说,一边用水果刀削着手中的苹果。

伊芙看着那些印在方格中的零散字母,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和另一个世界的填字游戏一样,字谜通常会涉及到一些常识问题、国名与人名、畅销小说或传统剧目情节、谚语和当今潮流文化等等,由于个人见识不同,因而多人集思广益要比单人冥思苦想要更有乐趣一些。在当今时代,填字游戏与数独几乎能在任何报纸或刊物上找到,算得上是一种老少皆宜的廉价娱乐活动。

大约在三年多以前,伊芙同敏希在一本书上一起做过几次类似的填字游戏,但那时伊芙只接触克利金语不久,所以当时几乎只有敏希一个人在发挥。由于那时并未从填字游戏中获得过一丝乐趣,至此之后直至今日她就再未接触过这类游戏。

竟然都这么多年了。她不禁心中感叹。遥想六七年前,她还对克利金语一窍不通,如今却能够通读骑士院大图书馆中的一些文献了。

锡林雅不喜欢火车上的食物,所以在这一路上,她基本上只吃一些水果和点心,喝低度的冰酒以及奎宁汽水。她切下一块削好的苹果,喂给了伊芙。第一张纸片摆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崭新且平整的纸张让人有种宁静且期待的感觉,就仿佛是打开了新书的第一页。

有时,伊芙仍会因为自己如今的生活而感到惊奇——若是在一个月前,她还因为队友的惨死而噩梦连连,而此时此刻,她却能安静地坐在这里,悠闲自在。这会是同一个人的人生吗?不知为何,这种看法让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挫败感。在经历过暴风之后,平静的生活便会让人觉得庆幸。伊芙不免在想——若能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宁愿安安静静地坐着绣花,也绝不会再去碰那些带刃的凶器。

锡林雅削着苹果,眼睛却是一直在看填字框下方的提示文字。如果想到了,她就会说出来,指着某行空白处让伊芙填好。玩填字游戏的时候,锡林雅的神情显得十分专注,两人的脑袋几乎靠在了一起。填字游戏持续了一整个上午,在此期间她们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耳旁只能听见火车开动时发出的富有节奏的声音。

到了下午,奥利德恩与阿万娜也来了。奥利德恩坐在锡林雅床边最远的角落,手上拿着一本书在看;而阿万娜对填字游戏产生了好奇,于是她也凑了过来。锡林雅伸出胳膊抱着伊芙的腰,给后来者腾出了一点空间。

阿万娜并不识字,锡林雅便读给她听。到后来,她索性给对方拿了一张纸,将那些字母规规整整地写在上面给她看。初次接触这些歪歪扭扭的字符,阿万娜学得非常吃力,但锡林雅却教得很有耐心,且这种耐心最后也传染给了阿万娜,能让她苦着脸继续学下去。

“你刚才说的那个词是什么?”见锡林雅好几次都跳过了同一个单词,阿万娜终于忍不住问。

“这个你不需要记。”锡林雅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那就是个箱包品牌的名称——真是太缺德了,打广告居然都打到这上面来了……”她对此显得有些恼火,每当这个词出现一次,她的语气就会更加咬牙切齿——“兰德洛-莲娜”,当她说出这个名字时,总觉得自己蠢到了家。伊芙也看出来了,所以每次换页时,她就会粗略检查一遍字谜的内容,并抢在锡林雅发火之前将这个词填好。

有时,奥利德恩会因为锡林雅这边弄出的噪音而紧锁着眉头,但即便如此,他也依旧坐在那里埋头读书,没有离开的打算。

填字游戏确实有点让人上瘾。在头几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她们都安静地坐在一起,将那些纸页上的空格依次填满。有时,伊芙会突然感觉肩膀一沉,那大概就是锡林雅靠在她身上睡着了。为了避免吵醒她,伊芙也会保持当前的姿势,靠在窗边闭上眼睛休憩一会儿。每当这时,阿万娜就会默默地练习书写字母,她下笔很重,即便是列车行驶时,都能听见笔在纸上划过时发出沙沙的响声——她用铅笔就像用刻刀一样。

几天后,铁盒终于变得空空荡荡,当最后一页填字游戏被完成时,三名少女都松了口气。锡林雅打开车窗,将那些堆积在旁的纸片全都抛出了窗外。灰白色的纸片顺着飞驰的火车飘向身后的原野,只一瞬便无影无踪,锡林雅看着眼前这番场景,笑得十分开心。当时,阿万娜的手里还握着一支铅笔,她注意锡林雅的举动,不禁瞪圆了眼睛,仿佛受到了惊吓。

“不需要了。”锡林雅的鬓发在风中摇摆不停,她对两人解释说,“我可不想再来一遍。”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三人便只能坐在一块喝茶聊天。伊芙对那台挂式唱片机很是好奇,拿在手里翻过来覆过去地看,锡林雅还给她演示怎样将筒状的“唱片”从机器里拆卸下来。

奥利德恩一直坐在靠门的位置,并不参与三人间的对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锡林雅与伊芙在说,阿万娜坐在旁边安静地听。话题谈得多了,伊芙便说起了自己最近去北方时发生的事——当然,关于西林斯堡的消息她只字未提,倒是说了在恩施弥特城遇到的殖民地女人黛妮熙,以及自己遇到阿万娜时的情况。本来她并不想说阿万娜的事,但锡林雅着实好奇,为了照顾到阿万娜的情绪,伊芙只好对她说,阿万娜是厌倦了部落的生活,自愿跟过来的。

锡林雅在伊芙说话时,一直在留意自己弟弟的表情——在她确信奥利德恩是在偷听后,便故意将话题引到了他身上。

“是啊,我妈妈就是那种性格……我只要和她一起出门,就必须待在她的视线范围内。”锡林雅叹了口气,“不过等下次你来我家,我应该就可以陪你了。”

“下次?”伊芙笑了笑,“你要邀请我去你家?”

“不仅是你,波云庄园的人都要来,阿万娜也要来。”锡林雅朝两人眨了眨眼,“因为奥利德恩也要订婚了。”

“奥利德恩?”伊芙不禁转过头去看坐在床脚处的少年。奥利德恩此时张着嘴,一脸的吃惊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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