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多,波娅!开饭了!”

袅袅炊烟升起,屋内的男人解下围裙,向门外喊道。

门外已经是凛冬将至,米斯特岗没有秋天,一夜之间冷风乍起,就是冬天要到了。此刻的希姬波娅和戈尔兰多围着砖石砌的锻造台,看着上面的铁。

“开始发红了呢!”

希姬波娅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扑棱扑棱。她蹲在地上,自下而上地看着铁块,铁块逐渐红热,冒出滋滋的热气。希姬波娅立刻很高兴地叫了起来。用铁钳夹着铁块的戈尔兰多特意把铁块掀开一条缝,让希姬波娅看烧红的底部。

两个孩子都完全陶醉在打铁的乐趣中。

“接下来就可以锻打了。”

戈尔兰多看着红热的部分逐渐增加,将铁块翻了一下,从一旁拿出小铁锤。

“好厉害啊姐姐!”

希姬波娅发出由衷地赞叹声。倒是戈尔兰多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

“要试试吗?”

“要!要!”

蹦蹦跳跳的希姬波娅从姐姐手里接过小铁锤。

倚在门框上,看着女儿们探索锻造的流程的男人,微微笑着。一阵风过,他的黑发微微起伏,像是被吹动的草丛。他看自己女儿们的眼神很温柔,是一种注视着飞快成长的孩子们的父母所特有的目光。

仿佛察觉到了那份温柔的目光,戈尔兰多回过头去,与父亲对视着。男人微微一笑,直起身,向两个人走去。

“在研究打铁?”

男人从戈尔兰多手中接过铁钳,又伸出另一只手。戈尔兰多心领神会,马上把小铁锤也交到父亲的手上。

“打铁可是基本功。这个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情,花一生也是值得的。今天我向你们演示一次,之后你们自己来。兰多,多指导一下你的妹妹。”

“明白。”

戈尔兰多点了点头。男人确认了一下两个人认真的目光,高高举起了铁锤,顺势砸下,手腕上就像是不用力一样。撞击声格外清脆而又丝毫不刺耳,就像是寺院传来的悠远的撞击声。

仿佛一阵电流流过身体,戈尔兰多感到浑身一阵酥麻。

“好好听……”

希姬波娅发出低低的赞叹声。

接着男人仿佛指挥一般,轻柔地甩出手,缓缓落到铁锤的木柄。当红热的铁发出第一缕蒸汽的时候,男人猛然间抄起铁锤,乒乒乓乓地开始敲击。这一次不是钟声,而是战鼓敲响。男人的手臂肌肉暴起,一下重击之后,万籁俱寂。

“完成了么?”

波娅探头从男人的侧面望向铁块,却被姐姐拽住衣领拉了回来。同时,男人闭上眼睛,用锤子一下一下有节奏而韵律地敲击着铁块。叮叮当当,如同流淌的泉水。冬天的泉水冷冽而清寒,声音格外悦耳,尤其是在下过雪的深山幽谷,清脆的泉声能传的很远很远。

“还早呢。”

戈尔兰多小声说。

男人深呼吸一次,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铁锤,铁锤划过胸口,男人猛然间把它高高抛起。银色的铁锤飞向天空,在到达最高点的同时男人的手心中牵引出黑色的魔力,魔力的一端连接到铁块上,铁块瞬间飞起,砰地一下撞在锤子上,火星四射。男人优雅地伸出双手,像是准备谢幕的魔术师一样。锤子准确地落在他的右手,而铁块则漂浮在他的左手上方。

“好厉害……”

希姬波娅发出赞叹声,男人将铁块和铁锤都放在锻造台上,回过神微微一笑。

“这种不过是基础的。我是向你们表演一下,娴熟了,你们也都可以做到。”

男人看了一眼发呆的戈尔兰多。

“走吧,先去吃饭比较好?”

说着,男人转过身,希姬波娅跟在他的后面。

戈尔兰多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呆呆站在原地。距离在森林中的呼喊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男人没有去那个山谷,没有去参加人体化实验。实验由于人手不足而被废止了,消息传来的时候,戈尔兰多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也是,大家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戈尔兰多想起来,比这个世界更早的时间线上,那个时候母亲还活着,戈尔兰多和希姬波雅都只有五六岁。戈尔兰多笨拙地用着火球的魔法,希姬波雅挥舞着小木剑。母亲和父亲依偎在一起,在远处看着自己。

只记得母亲是一头火红的长发,容颜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戈尔兰多依稀想着,母亲的眼睛很漂亮。父亲常说母亲的眼睛就像是星空,就像是整个宇宙一般。那种窒息的美丽,就算是年纪尚小的戈尔兰多也能够清晰地体会。每次和母亲对视的时候,小小的戈尔兰多总会不自觉的移开视线。

然后有一天,母亲接下了锻造师家族的重要任务。戈尔兰多清晰地记得那是一天清晨,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的戈尔兰多,听见父亲和母亲的谈话。

“还是我去吧果然……实在是太过危险了。”

“说什么呢。亲爱的,你难道还不相信你的妻子吗?比这更难的实验我也做过很多次,不要紧的。”

“但是这……毕竟是我的责任。再怎么说……古拉格魔剑分部的领事是我……”

戈尔兰多记得,那是母亲最后说过的话。

“米斯特岗的战士永不退缩。要告诉我们的女儿这一点哟,亲爱的。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与你的相遇,现在的旅程。”

那之后,戈尔兰多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只是几个月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父亲打开屋门,浑身是雪。僵硬的、冻裂的手上捧着一黑一白两把剑,他一言不发,戈尔兰多和希姬波雅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绝望和愤怒的气息逼的一句话也不敢说。

从那天起,父亲就很少笑了。

等到再成长一些,戈尔兰多接触到了有关于魔剑的事情,才知道魔剑里面存的是人的灵魂。看着父亲时常对着剑痴语,戈尔兰多也明白了,那个剑里面的灵魂就是自己的母亲。

但是戈尔兰多对父亲的情感依然十分复杂。

原因很简单,在那场灾难中死去的,戈尔兰多的母亲,并不是古拉格家的锻造师,而是嫁入古拉格家族的平民。她的身上理论上来说没有任何古拉格家的义务,但是她一直代替着身为研究领事的父亲去做那些危险的工作,并且她的才能确实胜任那些工作。

但是这么一来,就显得父亲在逃避。

逐渐逐渐,戈尔兰多产生了一个想法。

说不定,父亲是在利用母亲,把她看做一个挡箭牌。

但是这一切,在回到这里、在质问父亲的时候荡然无存。

从他的目光中可以明确地看出他对母亲的爱,那种深入骨髓的爱甚至让他拽着女儿的衣领把女儿提起来怒目而视。那种爱根本不容置疑,也不容置喙。那一刻戈尔兰多明白了,他一直都爱着自己的母亲。

因此那个身影也显得无比落寞。

失去母亲的父亲,总是绷着脸,一板一眼地教着自己和妹妹。在平安渡过了生物化实验的危机之后,男人似乎温柔了许多,单单是呆在他的身边,戈尔兰多就能感到无尽的温暖。那正是自己许久许久不曾体会过的感受了,真的,戈尔兰多想,自己已经太久没有依靠的感觉了。

“怎么了,兰多?”

男人看着戈尔兰多没有跟上来,温柔地问。

戈尔兰多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和妹妹。

“父亲,波娅……”

男人轻轻偏着头,脸上挂着的是慈祥的微笑。

戈尔兰多深呼吸了一次。

“我觉得,能回到这里,能遇见父亲和波娅真是太好了。”

戈尔兰多慢慢地说,她的脸上开始绽放出笑容。一直冷着的脸,薄冰开始融化,最终,戈尔兰多笑了出来。

“说什么呢。我会一直在你们身边的。”

然后,戈尔兰多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真的,父亲。在那个世界,你离我而去后,我和波娅都受了很大的打击。都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人,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父亲,这么长的时间,从来没有人关怀过我,从来没有人,给过我半点温暖。我板着脸,我沉默不语,因此所有的人都认为我冷酷无情。久而久之连我自己也是这么人为的,父亲,我真的,真的……”

男人走向戈尔兰多,弯下腰,将她抱在怀里。温暖汇遍戈尔兰多身体,冰冻许久的心,逐渐开始跳动。

“我啊,一直想回到很小的时候,回到母亲还在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不懂什么是锻造,不懂什么是魔法,但是每天看着您和母亲的脸庞,我就会感到无比的快乐。我渴望着家的温暖,渴望着有一个地方可以避风。但是我没有,我全部都失去了。冰天雪地中三天没有吃饭,跌到冰层下的冷水中呼吸困难,在举目无亲的世界中活着,在绝望的雪原飞跑……我真的好想你,好想你啊!”

戈尔兰多大声地哭泣,脸颊的泪水打在男人的肩头。

“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没事的,兰多。”

“没事的,姐姐。”

男人和希姬波雅同时开口。

“你已经,再也不会是一个人了。”

“我们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男人松开手,直起身,后退了两步与希姬波娅站到一起。父亲和妹妹同时把手伸给抹着眼泪的戈尔兰多。

“去吃一顿热乎乎的饭吧,姐姐。”

“你什么也不用担心的,兰多。”

戈尔兰多看着两个人伸过来的手,温暖里自己只有一步之遥。

眼泪将视线模糊,妹妹和父亲的身影都变得不清晰。戈尔兰多擦干了眼泪,慢慢抬起头。

再一次地深呼吸,仿佛要将所有的悲伤一同吐出。

她咬紧了牙齿。也许她不知道,这个表情和她的母亲像极了,绝不屈服的神色,刚毅的眼神。

“因此……米斯特岗的战士永不退缩。哪怕到最后都是一个人。”

戈尔兰多最终没有握住父亲的手,也没有跨过那一条温柔乡的分界线。

在她轻轻念出这句话的时候,刹那间,周围的景色开始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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