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阮清去看望她大师哥,路途长,也就让桑榆去找红袖花伶玩,说自己晚上才回来,桑榆才到门口,就看见里头坐着一个身着月白衣,搭着雪羽肩的女人,三千青丝绾起一个松松的云髻,随意地戴上一绘银挽带,正背对着自己与花伶和红袖聊得正欢,桑榆看不清她的面貌,却觉得熟悉,再细看一眼,才知是杨淑,立马在慌乱中转身回去了。

桑榆回了家,想来白走了半柱香的路,人也没见着,本是想去跟红袖再学几个小菜,晚上等人回来再给阮清露一手,不曾想杨淑久病初愈会下楼来。

他对那事儿还有着介蒂,真要是见了面,也难免会冷落她,到时若是她们问起来,可怎么回答好?实话实说不是,也不想扯谎去帮她圆。

桑榆在家读上半晌书,便觉书中之乎者也实在无聊,练上几个字,心神不宁,字写得如蚂蚁行路,索性便要回床要睡懒觉,头才睡在枕上,忽然想起那日阮清给自己的银子。

银子虽然不多,可买上些雕木头的小玩意应该也够。他有了这念头,麻溜穿回衣服,携了放在床格中的碎银便出门去了刀铺。

木工二十八件那可都是全乎的,可他那点碎银必然买不全,再者说,他就做些小木雕弄着玩,许多也用不上,置了钻,镂这些小玩意,碎银也成了八个铜板。

刀有了,木材他可不想花钱,家旁边不过二下来步路就有个木材铺,卖一些奇形怪状的树根或是难得的木材,他统共也不认识什么珍稀木料,只知道铺门口总会有一些截断的废木料,他大着胆和店主要上一些。

那店主掌中总玩着两颗黄杨木做的木珠子,他上了年纪,又是个爱笑的主,显得和蔼可亲。他平日里也没少让阮清帮着看病,再者说也算是半个邻居,门口那堆废木块也随他拿去。

桑榆挑上截巴掌大的柳木,向店主作了谢,便笑着回了。

其实他也不知那是柳木,只看中那截木料皮滑,不用去了树皮打磨,省事儿。

他靠着以前在北狄跟师傅学的那几手,挑那木头直到太阳落了山,想来阮清回来会饿着肚子,悻悻地把那木头和刀具放在柜底的抽屉里,走去厨房洗手做饭。

等阮清从城西回来,落日已经挡不住月亮的银光,远远地就看见桑榆在门口探出头,可见了自己又躲回门内。

想来是要做弄她。

阮清就站在门外,也不着急进。桑榆躲在门后,本想吓吓她,可屏气藏身了好久,也没有人进门的动静,悄悄地再探头偷偷瞧会,便被早已等在门外的阮清一把抱住,将人扛在肩上,桑榆被吓得抽了气,脑子一片白,等再反应过来,他已经被扛到了内堂,一屁股坐在了饭桌前面。

阮清两手扯住桑榆被吓红的嫩脸蛋,讥讽道:“你个毛孩子,还想吓我不成?”

桑榆偷鸡不着蚀把米,被她反吓一番,嘟囔了嘴:“阮清姐多大个人,还吓唬小孩玩,可像个什么样子?脸上也不觉得臊得慌!”

阮清被他这充小大人的话逗乐了,松下了手:“你恶人先告状了还,就你那点小把戏,还想吓唬我?”

桑榆被拆穿了,脸上更红,嗔道:“还顶嘴,看我今晚不给你饭吃。”桑榆边说边走向厨房,是要去在铁锅里拿热着的菜。

阮清脸上笑意更浓:“嘿,这半天不见,你还会威胁人啦……”阮清追说上几句,桑榆只是走向厨房,又岔岔地重复一声:“不给你饭吃!”

桑榆把菜都端上桌,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只给了阮清一个空碗和筷子,得意地说:“只给吃菜,不给吃饭。”

阮清本在那师兄家吃过晚饭,也并觉得饿。可见他做那么一桌子菜也不容易,便就坡下驴,嬉笑顺承道:“是是是,我不该得罪您老人家,我就吃菜,吃菜。”

桑榆听到那声老人家和她低眉顺眼地语气,忍着笑吃上两口,问道:“今天的菜好吃吗阮清姐姐?”

“好吃是好吃。”阮清咬上一口点着红萝卜做芯的肉丸子:“就是没饭配着,有点咸。”

桑榆拿了她的空碗,不做声地又跑一躺厨房,给她打上满满一碗饭,阮清知道他心疼自己,也不多说些什么,笑吟吟地接过碗,突然生起一股恶趣,调戏道:“多谢小媳妇宽宏大量。”

桑榆不明白她那是什么意思,只晓得是句道谢的话,重新上了饭桌拿回筷子,骄傲道:“不必拘礼啦,快些吃完,早点歇着。”

阮清连连点头说是,见他不明就里的答应着,倒还真象那么回事。

一顿饭,把阮清肚子撑得胀开来,帮着桑榆收拾好碗筷,一同洗过脸,便带人回房歇了。

“桑榆”

阮清一双柔夷圈住被搂在怀里的桑榆:“我大师兄要成婚啦。”

“成婚?”桑榆回身问道:“是谁家的女子啊?”

他从末见过阮清的那些师兄们,只听她说起过那些师兄的陈年糗事。

“是千溪城林城主的大小姐林梦于,前些日子我去就知道他们俩情愫暗生,只不过没成想这么快。”

桑榆疑问道:“这等好事,成亲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下月的初七,今天我去,跟着其它三个师兄去下的聘礼。”

“那阮清姐姐打算送什么礼啊?”

桑榆对这事儿似乎十分的感兴趣,他还末看过人迎亲嫁娶,只在书里知道一些,但那都是一笔而过,三言两语糊弄过去的,于是问个不停,新娘要些什么,穿些什么,新郎官又要给什么礼,走那个过程,他都想问个遍,仿佛下月要娶亲的就是他自己。

“桑榆……”阮清实在忍不下去,打断他滔滔不绝地提问,“我师兄今年都二十有八了。”

桑榆好奇道:“嗯,那林小姐几岁?”

“林小姐才十八出头的年纪……”阮清细声道,眼睛打量着他脸上的神色。

桑榆伸出手指掰扯一会,惊道:“那可差着十岁呢!”

阮清心想终于把话扯回点子上,正想说些什么,桑榆抢在她前面问道:“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那男大十,得抱什么啊?”

阮清嘴角抽了抽,不答他,反问道:“你不觉着他们年纪差太多了嘛?”

“哦……”

桑榆被她一语点醒,又惊讶道:“是啊,他们差这么多,等师兄到四十,那林小姐才……”桑榆心算不过,又弄起手指来。

阮清扶回他的细指,说:“三十出头。”

桑榆因为算得慢,总觉着有些窘迫:“年纪是大些,可也常见,再说大师兄医术精湛,家境也殷实,可是个难得的好丈夫。”

“就这些?”

阮清想听的并不是这些。

桑榆心思一转,再道:“他们男情女愿,差些年纪倒也无妨的。”

阮清一听这话,手上不自觉用了劲,头也抬了起来,撑起身子,贴在他耳边,声音也不自觉提高几分:“果真是如此想的?”

耳边一振,桑榆偏过了脑袋:“真的,女子嫁给岁数比自己大些的,不是很平常嘛?”

阮清热烈起来的心被他浇了一盆冷水,使劲摇晃一下他的身子,吼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桑榆被耳边的吼叫惊着,忙捂了耳朵,小心问道:“那是什么?”

“你方才说男情女愿,年纪差些也无妨。是作真的?”

“作真作真”,阮清平日都是笑笑嬉嬉的,桑榆没见过她失态的模样,那还敢说什么不字,又补充道:“两情相悦的事儿,年纪差些也无伤大雅。”

阮清一听可算是喜笑颜开,再过上会儿,方晓得自己是吓着他了,用细指一点点捋着他散乱的青丝,软声安抚道:“吓着你啦?”

“没有啊”,桑榆听声中带着关情,想来是消了火。

阮清晓得他向来嘴甜,重新躺下,又再把人圈住了,搂好怀里的暖玉,笑着睡了。

——————

午后,暖阳依旧。

御桂坊的三人做完事情,就坐在外堂闲聊。平常日子有杨淑在,一天要卖的糕点早早就能做完,也就能在店里闲聊,下下棋,叹叹茶,日子很是松散。

自打杨淑病告上一落,三人就再也没见桑榆登过门,红袖花伶倒是常常在下午忙完去寻人玩儿,杨淑也时时会想到他,却不好去探他。

其实两家离得也不远,红袖花伶这两正常人走小半柱香的功夫都不消就到了,只是桑榆走得慢,每每去时都是一小步一小步地得踱上大半柱香的功夫才能看到御桂坊的门。

桑榆这些日子倒也去过两次,不过在门口躲着偷着瞄上一眼,碍于杨淑屡屡都在,只能灰溜溜的再走回去。

花伶磕着瓜子问正在与杨淑弈棋的红袖:“红袖,这些天怎么都不见桑榆过来?”

“你这一说,他的确好些天不见来。”红袖斟酌地落下一枚黑子,“这些日子都是我们去看的他。”

花伶蹙眉道:“奇怪了,以前他来得可勤快,怎突然就不见来了。”

红袖倒不对此感到奇怪:“他脚不方便,本来也走得慢,不来正好,我去看他也是一样的。”

花伶正用牙开着香瓜子壳,略微点点头表示赞同,杨淑想起那天他第一次见桑榆时,他走路略微有些别扭的样子。

她近乎每夜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那晚被窝中不一样的暖意,没有火来得热,不及白貂衣来得温,却比那些都要使人暖和,真可谓是连寒不知冬去,一觉方觉夏至。

“听说阮清姐的大师兄顾连烽要娶林家的大小姐,杨淑姐,他有没有邀你去呀?”花伶想起这事,问起杨淑。

杨淑见棋胜负将分,也不着急,悠悠道:“这可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请帖说是今天让人送过来。”

红袖边问边落了一子:“顾连烽师兄不是一直爱慕着阮清姐吗?”

杨淑见此落子,坏笑道:“可人家都二十有八了,总不能一直等着,现在好容易盼上个称心如意的,再不娶,真的要打个光棒到三十啊?”说完,纤指捏了颗白子落于星位。

“哎呀,又输啦。”

红袖拧了秀眉,今天已经输了两局:“不玩了,花伶你来接上?”

花伶连连摇手,正要开口拒绝她,谁知门外先传一句:“谁在背后嚼我舌根呀?”

众人听这声音极熟,回头一瞧,果真是阮清。手上提着几包药,一脸的得意。

花伶赶紧搬来凳子,招呼人坐下,杨淑浅笑着说:“让她坐我前面来,我要当着她的面嚼才杀瘾的。”

阮清笑吟吟地坐她身边,回道:“我特意配些苦药给你,看你嚼得动嚼不动。”阮清把药放在桌上的棋盘旁边,拍上一拍,一股苦涩的药味扑鼻而至。

三人都是闻惯药味的人,对此自然面不改色。

“诺,请帖。”阮清打怀里掏出一张纹着竹花的大红请柬,“另外还要订一百桌的糕点,订金也在里头了。”

红袖喜道:“一百桌的点头可不好做,阮清师兄好大的排场,要摆上一百桌。”

阮清收了笑脸,四处望望,两手靠在桌椅上:“排场是排场了,他原先只计着请五十桌,林家的老丈人不干,说是林家人丁兴旺,不弄上两百桌,到时候站都没地站。”

三人面面相觑,花伶道:“两百?把小半个千溪城的人都请过去?”

“林城主本就不喜这门婚事,就是女儿定要嫁,闹了几天,家里鸡飞狗跳的,他老爹碍于脸面,才答应下的。后面也是她好说歹说,才答应减半。”

花伶拿过请柬,打开封口,倒出封子里面的物件,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和字迹清秀的请柬。

“呀,不是说给定金吗?怎么给全了?”

阮清回道:“那些是平日里林家下人来买糕点的钱,师兄也给提前结上了。”

红袖也接过来瞧了几眼,觉着没什么问题,放下柬子,问道:“阮清姐姐,桑榆怎么不跟过来?平日里不是缠你缠得狠不得长你身上的嘛?”

阮清对这也有些费解,回道:“来前也叫了他,可一听是要来这儿,就搭拉脑袋回房说是要午觉,怎么哄了不来。”

杨淑对此心知肚明,三人都对桑榆这些天的反常热议起来,唯独她不敢接话茬,倒茶自饮。

三人讨论了一阵,也觉得没了意思,阮清对在一旁碱口不语的杨淑说道:“杨大掌柜,过两天我要出个远门,到时候又要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桑榆了。”

红袖一听这话,喜上眉梢:“过两天?什么时候啊?”

花伶在一旁打趣道:“你看红袖都巴不得阮清姐姐早点走,把人骗过来了。”红袖嗔笑着推桑她一下,“你不也是,还说我呢。”

杨淑只是轻哼应两句,表面上兴致不高,可心也不自觉加跳起来,虽然觉着再见会有些尴尬,但也总比见不着要强,阮清不在,也会当面和桑榆解释几句,红袖和花伶都对他如此绕心,未来的日子抬头不见低头见,老拖着也不是个事儿。

店门外此时传来一阵车马的响动,明丽辉煌的马车在闹市中经过,街道上逐渐沸腾起来,说起来很是奇怪,明明都是重兵随行,马高大威武,车也精致富丽,可却是押运犯人的架势,马车也上了锁,绕上几圈小树般粗大的铁链子,花伶首先按捺不住心情,冲入人群中问个就要打听清楚明白。

花伶嘴皮子历害,过没一会儿就兴致勃勃地带着一肚子的小料回来了。

红袖携了她的手扯回店里,好奇问道:“那马车锁着的是谁啊?”

“押送回丰都的皇子,听说是因为之前合谋刺杀大皇女——就是现在的女帝,树倒架子大,好歹也是皇家人,不能关在寒碜的囚车里,就是成了阶下囚也得用气派的车子押人。”

杨淑叹道:“煮豆燃豆萁,每逢新王登基,杀兄囚弟的事儿总少不了。”

这话其余三人想必也是极为赞许的,一个个摇头晃脑的不再出声,就静看着车马的铁蹄从面前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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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他的下落了?”

聚精会神批改完奏折,身穿红色凤袍的李陵韶问了一声柳白。

柳白才举着酒坛往樱红的嘴灌,好一会儿才放下酒坛,来不及抺嘴就讥讽道:“没有,你日日问一遍,好似我知道消息会瞒你不说似的。”

李陵韶没有堵回去,两脚一站,脸上仿佛很平静,看不出喜怒,只对候在一旁的青竹冷声道:“青竹,饿了,用膳。”

青竹应一声诺,李陵韶从柳白身边走过,很顺手地接过她手里的酒坛,柳白原以为她要喝上一口舒舒闷气,不成想她拿了酒就往走,柳白两眼有些微醺,等反应过来,凤袍已消失在门扇后,她只得嘟嘟囔囔地跟过去。

自从那细皮嫩肉的皇子受了天牢的皮肉之苦后,便知无不言地畅诉了和其它两位皇子的密谋,包括桑榆,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句话,人也不知生死。

兴许脚上伤重,抑或是饿死在暗牢,让人就近丢进火炉子化了灰,反正那樊尸的炉子骨灰厚得有半尺之高,哪捧是谁的,怕是神仙也辨不出来。

唇亡齿寒,三皇子供出同伙,现在除了那斯理文人,不问世事的五皇子,其它三位注定要在天牢里共渡余生。

上一任皇上禅位,隐居清泉寺,李陵韶登基换政,把原先的三位大臣削去,再细分权势,自己紧握大权,似乎一切都安排妥当,除了桑榆。

“一个孩子,你苦寻数月,日问夜询的。”

柳白对着满桌佳肴食指大动,左手撑在饭桌上,右手持筷在菜碗里徘徊,面前永远是一碗清澈的美酒和饭。

“受人恩惠,我答应过他,岂能言而无信。”

李陵韶还是那句话。

柳白听腻这些话,白了她一眼,反斥道:“那你受我的恩,打算什么拖到什么日子还?”

李陵韶一听这话,停下碗筷,不敢看她,呆滞一阵,果绝道:“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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