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驱走了露水,杨淑穿着绛紫色的锦缎皮裳走出了房门,袖口和领子口上都特意翻着一圈细细的狐皮绒毛,阳光撒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她有些富贵雍容的韵味,也衬得下巴尖尖,

她呆在房里,已有一个多月的日子,若是换别人,怕是早就闷死在房里头。如今身子刚好,就守着太阳出来,要去院子里看看暖阳。

红袖和花伶早已在下边忙活起来,花伶正在招呼着客人,拿着两块长长方方的桂花榚正要包上,看到正在下楼的杨淑,惊讶道:“杨淑姐怎么下来了,病可好些了?”。

来买糕的是张府的大管家,一个胡子花白,穿着长袖素衣的老头。

他礼貌道:“杨掌柜,可有好些日子没见您啦。”

杨淑加快步子下楼,回敬一句:“前些日子养着病呢,张管家今个儿怎么亲自来了,可让我这小店得了好大体面。”

“哪里的话,我一个府里的管家,那儿有什么脸面。”张管家接过花伶包整好的糕点。

杨淑进了柜台,握起花伶的手,言笑道:“张府在千溪城可是首屈一指的大家,张府的管家要是没脸面,那千溪城可就没有上得了台面的人物啦。”

“杨掌柜言重啦,我这儿还有些事,就不多聊了。”

那管家向杨淑拱了拱手,就想要走。他本也是路过,只是顺便买点吃食回去,用来哄下张家的那位五岁大点的调皮小姐。

杨淑点点头:“那就不送啦,张管家。”老头微笑着离开了,店堂子只剩下两人。

花伶若有其事的摸摸杨淑的额头,温感与常人无异,喜笑道:“这一个半月,可算是暖和回来了。”

“这次病来得久些,一个多月,可辛苦你们。”杨淑探头看看厨房,“红袖呢,是在厨房里忙活?”

“才出去不久,糕点都做够放台面上啦,就是还没蒸,估摸着现在正在菜场买菜呢。”

花伶一想,又接着道:“不过这些天,常在买菜时多买一份,送去给桑榆那边,说是他腿脚不灵便,其实呀……”花伶嗤笑一声,“就是想顺便去逗弄逗弄人家。”

那夜的事儿已经过了七日,她对桑榆这人倒是也没这么敏感了——起码心慌的神色不至于明面上表露出来。

“那桑榆不常过来嘛?”杨淑反问道。

“他来得倒也勤,只是多在下午过来,上午和晌午都在家。”

花伶去提来两把椅子,两人挨着坐下。

“那他在家一般干嘛?”,杨淑忍不住问起他的近况。

“在家陪阮清姐姐写写字,看看书,有时也做点小菜让红袖拿回来,味道还行,就是比起红袖的还差点。”花伶反应过来,调笑道 ,“杨淑姐莫非是想他啦?”

杨淑被她说中,故作镇定,反手轻拍她手臂,娇嗔道:“好呀,几天没收拾你这小妮子,敢调戏到我头上来啦。”

说罢,撸起翻毛的衣口,一脸坏笑地要收拾她,花伶赶忙起身,四处乱跑,两个美人就在堂子里嬉戏开来。

杨淑和花伶其实只差了两岁,一个十七,一个十五,虽然能撑得起这份小家业,可到底也只是个大孩子,心里玩性还是重的。

杨淑好容易能下楼,等红袖回来,两人一起蒸糕晒花,期间杨淑总是有意无意地问起桑榆,红袖也喜欢那孩子,谈到他,脸上就要笑开花似的。

御桂坊随着暖夏的到来,又暂时回到以往热闹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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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榆在家里吃过饭,和以往一样,陪着阮清在书房,受着午后的清静,书房窗外是庭院,阮伏和栽种下的老葡萄树正长着翠绿的新叶,有那么几片俏俏地爬上窗台。

阮清正握着他葱白的细指写字,纸张之上,一个歪歪扭扭地“阮”字跃在纸上:“桑榆,这个“阮”字,边首可不要写太大,和元字差不多大小便好看了。”

“阮清姐,你压得我太紧,我哪能写好。”

桑榆在被她紧在怀里,初具规模的胸脯把他几乎压在到桌边上,头上还顶着她细致小巧的下巴,身上难受得很。

他原先写得可不差,如今被她压着,自然写不好。

阮清经他如此一说,也注意到这一点,稍微把怀中的人松了些,憨笑道:“桑榆,你没姓,不如跟我姓阮吧?”

桑榆滞了会儿,点点头:“好呀。”

他心思没那么多,既然已经不能再姓木华,那他总得有个叫得上的姓名,总不能老叫桑榆。

阮清脸上笑得更开,握着桑榆的手提笔再写:“阮——桑——榆”

这下算是比上次好得多,端端正正地三个字,却裹藏着她的私心:在千溪城, 入赘的人家要改跟妻子姓。

阮清不过是个女孩,对婚事脸皮薄得很,从来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想招他做夫的事儿,就那么埋在心里,留着他睡着才敢悄声在他耳边讲起。

桑榆放下笔,问到:“红袖和花伶姐姐真是孤儿吗?”

“怎突然问起这个?”,阮清把脑袋从桑榆头顶放下来,桑榆才歇下一口气,人就又把脸转到贴到他脸上。

“前些日子我问起她,她自说的。”

桑榆和红袖花伶两姐妹也算是熟悉,告诉他倒是也无妨,阮清坏笑道:“我告诉你,可有好处?”

虞源常与他说这话,无非是要偏过头,含着笑在她细嫩的脸上吻了一口。

阮清万没想到他会做此举动,又惊又喜:“小毛孩子,谁教你这些的?”

她略带责怪的语气,让桑榆意识到此举不妥,一时被她问住,红晕漫上双颊,不知要做何解释。总不能说是皇姐教的,脑瓜子转上一会,也扯不下好的谎圆过去。

阮清见他不说话,自己细想一阵,恐是以往在外流亡的人教的他。

她这两年走过不少地方,也听说过有富贵人家就喜爱“收养”生得俊俏可爱的小孩作乐……

心想在到桑榆之前一身大小伤痕又不愿提及往事,加上刚才的那亲吻,怕就是如此来的。

阮清唯恐他忆起以往的劣事,话锋一转:“我还是和你说说姐姐小时候和你红袖姐她们的事儿吧。”,阮清抚弄起他的黑发。

难得她不执着于答案,桑榆脱了身,靠在怀里静静听着。

“杨淑是和我同一年出行,不过是比我年长几个月, 我们的父辈交情也好,我自小就和她一起闹,别看她现在一副文雅样,以前她带着我去溪边抓鱼,爬树打果,可能闹腾啦……”

桑榆不想听关于杨淑的事,扯扯正在夸夸其谈的阮清:“我想听红袖姐她们的事儿。”,桑榆没有明说,拐着弯地表达不满。

“这不马上要说了嘛,瞎着急。”,阮清刮了下他秀挺的鼻梁。

“九岁那年秋天,城西边有一条清果溪,是张家种下的,等人家把好的清果收摘完,我俩就去弄一些泛青的花皮的玩着吃。”

“那天吃到一半,听着溪边有呼救声,我俩寻着声跑去找,见是张家公子张榜元落了水,我二话没说跳下去救”

桑榆讥笑道:“你九岁就能下水救人啦阮清姐姐?”

“我那时候自己游还凑和,那张榜元平日也不知吃的是什么,重得跟牛似的,我被他拖住,杨淑就跟着跳下来拉我,拉不动,也被拖下,这会岸上丢下来一根麻藤, 杨淑拉着那藤又拖着我们,这才得救。”

“扔藤的是红袖和花伶姐姐。”

阮清拍拍他的手:“别打岔。”

“花伶把树藤绑在果树身上,把我们拉了上来,那张榜元和我们道过谢,屁颠屁颠地就跑啦,说什么日后必有重谢,当时花伶说了几句不知是那里的话,穿得也奇奇怪怪,她们衣服上绣的不是花鸟树鱼,是蛇蟒兽龙这些。”

“她见我们听不懂,拉着我俩就跑去红袖身边,那时候红袖得了疟疾,旁边有许多摘来清果,还有一些生鱼鳞片和鸟头,红袖身上起满了小红点,看着可渗人得紧。”

“花伶又朝我们说上一堆不懂的话,还下了跪,我便回去叫我爹娘,把他们都拉了回去。”

“后来她们三个人都被传上疟疾,那病可不好治,我爹娘和杨伯父为此还借了不少钱去买药,差点就要倾家荡产喝西北风啦,还好,那张榜元还算有点良心,跟他那富商老爹说我们救他的事儿,后面治病的钱都是他们一手出的。”

桑榆好奇道:“那阮清姐你咋没染上疟疾?”

“我那是底子好,小时候药膳药浴,可没少泡,她们三个可惨啦,红袖花伶得疟疾发烧差些把脑子都烧坏喽,后面救回来,话也不会说,东西也不会认,连走路都只会爬,跟个一岁娃娃似的。”

“杨淑就更惨了,先是得疟疾发了烧,杨伯父本来就有寒疾,连带着他女儿也有,疟疾带高烧,没把人给烧傻,倒是把她的寒疾烧成了寒症,我爹娘治好她的疟疾,可临了了也没把她寒症治好,她这病也算是为我落下的,所以现在都是由我治。”

“红袖花伶治好了,我们两家那点家底也快见底了,本来说好红袖花伶一家养一个,谁知道她们见不着对方就哭闹个不停,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两个都养在杨淑家,我也每天跑过去同杨淑教她们认东西,说话走路之类的,她们学得也快,半年就和正常七岁的孩子差不多,能跑能跳。”

阮清说完,又想起些什么:“对了,你在她们家住那个房间,原先是给花伶备的,不过她们不愿意分开睡,就空置了那间出来。”

桑榆听完这番往事,倒是颇有些感概,叹道:“也算是走过鬼门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阮清瞧到他眼中的悲戚,在他耳边软声道:“她们跟了杨淑,能过上开心日子,你跟着我,我也会让你过上好日子,再不会有人欺负你。”

桑榆心中一暖,感激地看她一眼,缩在她怀里,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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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狄秋风瑟瑟,广阔的草原上又是一片生机,牛羊悠悠地吃着草,牧民喝着热油茶,马背上的汉子带着牧羊犬四处奔腾。

北狄的白色宫殿之中,却只有站在寒风中的女帝,自从桑榆没了踪影,她便成了孤家寡人,木华三守被软禁,蒙真奇杌被她援了空职,木华三守因为桑榆的缘故还活着,蒙真奇杌为了民心稳定,也还暂活着。

虞源派人治着渭江打捞,只捞着鱼虾,没见着一具尸体,她也算是有了一丝慰藉;转而又派人沿江而下的丛林去寻,惊跑了林子中的鸟兽,可也只在林子里看到猎人,没有小孩儿的踪迹。

她心心念念的弟弟真的如人间蒸发一般,死了不见尸骨,活着不见人影……

父王随着母后走了,桑榆又消失在渭江的畔上,宏伟辉煌的皇宫又与冷宫有何分别呢?不过囚禁她的是孤独与寂辽罢了。

自此打理好政事成为她唯一排解寒寂的法子,加固渭桥,举贤于民,精牧修道……,她通达四书五艺,旨意圣明,北狄在动乱之中迅速平定下来,转而进入另一番的兴荣,可北狄的国泰民安,换来竟是她愈发孤寂的日子。

桑榆昔日的卧房中一尘不染,水曲柳的桌面上摆着一个雕得蹩脚的木羊,虞源就坐在它面前安然地盯着,气质非凡的面容上挂着苦笑,此时已入了夏,桑榆的小院还冷得像凛冬飞舞的季节,了无生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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