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了,一切都彻底消逝了,上到如今早已变得缥缈且遥不可及的神明,下到在内斗里已经被人们忘却的神谕,不再被坚守的信条。

当飏褀悍然来到祭坛中央,他们或真诚,或心怀图谋,但包括主教在内的所有人都毫无疑问的向这外来者俯了首、称了臣。

堇珞起初还有几分自责,或许是自己的贸然主张引来了不该来的敌人,但忆起众主教们为自己的利益而发起的内斗是何等声势浩大,这种罪恶感又立刻被减轻,似乎自己犯了大错,而教徒们也并没有正确过几次。

当看到遍地红花的颜昕在对自我的失望中挡下了射向堇珞的箭,诉说那既绝望又释然的遗言,她心中是五味杂陈的。

难道自己的梦想就是如此可怕而无法实现吗?难道与自己有着同样梦想的人就活该见证幻梦的破碎吗?堇珞不愿为这些疑问做出肯定回答,但她也找不到另一种答案。

而普莱德——这个自堇珞记事起就被铭刻在记忆之中的名字,它所代表的那光芒万丈的身影似乎已经蒸发了,自最后一次于自己记忆中回光返照已经过去了很久,有时她也会在自我解答的某一瞬间忘掉自己的所有假想,然后在下一瞬警醒自己别忘了最大的问题仍待解答。

思来想去,她把这一切归咎于在梦中打断自己与普莱德沟通的未知声音,她憎恶那些慵懒而随意的命令与断言,又无从再与之争辩或是抗衡,尽管“梦”也许会有几分虚假,但她的感受却是完全真实的——

那种遥望着希望消失,被完全陌生的声音取而代之的痛苦,竟让她完全可以接受是普莱德在教徒们无法僭越的高天横遭了不测。

这种猜测在心中反复映现,最终被堇珞认定为事实,从那一刻起,眼前的事物就已经与“神”脱钩了,她开始怀疑摆在自己眼前的一切,怀疑撰写诗集的意义,怀疑花草生长的意义,她质问这一切若没有意义那为什么要存在,甚至怀疑起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着——

为了神明?为了百花齐放?为了调解主教们的冲突,却……都有,但都不贴切,如果真是为了神明而活着,那么神明死去了,自己就也该死去了,但堇珞依然活着,心灰意冷,却又觉得像颜昕那样一走了之颇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活在教徒们心中的神走了,忘却了神后的他们依旧会找到一个归宿,哪怕那完全背离了此前自己所认同的观点,心怀热忱却面临横祸的那些人结束了生命,随波逐流的麻木者却活了下来——他们大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吧?

“普瑞迪寇……她说的……当时那个声音是他吗?现在纠结这些,好像又……”堇珞混乱的思绪被那个教徒的一声疑问打断:“您打算一直这么坐下去吗?不考虑……投靠谁?或者,至少起来走走?”

“我不知道还能去哪,还能做什么……”堇珞的回答很干脆,她回答完才意识到那个让她看画的教徒一直在自己身边,“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刚和您见面时就说了,我也不知道,但我并不打算重新回归飏褀的统治,她不可能允许我整天拿着画笔的——”那教徒挠着头,半晌,他又开口道,“话说,那些人真的见过自己的神以自己愿意看到的样子出现过吗?普莱德是怎么在每个人面前展露让他们都满意的形象的?”

“这?”堇珞本想回答是用了神力,但敷衍得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人们相信神有能力并且愿意向他们展现他们心中最完美的样子,于是在人们眼中神就成了完美的模样。”

“所以神的美誉其实是由人的观念所赋予的?”那教徒突然惊叫起来,“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神的存在与否其实不重要,只要我们心里相信她的存在,按照那些标准来做,我们依然是以此为信仰的啊。”

“是啊……”堇珞回想起过去神明在世上亲口传述的一言一行,那些能令她感到安宁的回忆在礼崩乐坏之后变成了与眼前所见反差巨大的妄想,但纵然神明离开了,甚至已经不存在了,她依然在这里奔波着、传颂着、记录着。

神……或许并不那么重要?

“但除了关于神的事物以外,我完全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我做的……”堇珞思量片刻,仍是报以叹息。

“那……您去过外面的世界吗?”那教徒继续问道,“也许您可以去外面走走,看看其它神明的领地上都是什么样的景象,与他们交流交流,这好过什么都不做。”

这一语倒是提醒了堇珞,她——连同这片土地上的教徒们,至今都被自己的想法和神明的言语禁锢在了这片土地上,时至今日也没有离开过半步,这些天发生的事已经让她越发感到无力,也越发觉得自己可有可无了。

“或许……离开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在思考其它出路无果后,堇珞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那,我也跟您同行吧,反正我想去的地方不接纳我,肯接纳我的人……大概都不会让我继续做这些的——说起来,您好像也算半个主教,我跟着您倒也没什么问题。”

堇珞没有拒绝那教徒的请求,于是他进一步的提议不要回到战争之神的领地,因为他不敢保证那里是穹铭还是布瑞特取得了胜利,又或者仍处于对峙之中,并不安全。

向来谨慎的她就这样在万般无奈之中草率的做了决定,二人开始通往机械之神领地的旅程,一路上交谈着关于神明和思想之类的事,堇珞内心的压抑与惶恐渐渐淡化,所剩的只有说不出的深沉。

有次堇珞在前走了很远,才发觉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教徒突然消失了,远处隐约传来了交锋的声音,惊讶之余,她没有选择折返,而是继续拨开齐腰的花丛,向远处走去。

终于,堇珞来到了连接神明领地之间的窄桥上,回望了一眼曾经无数人拼尽全力想拯救又无一例外为之牺牲的土地,回忆起此地盛景与破败的天壤之距,带着这些一言难尽的过往开始了漫长的寻觅。

她想起自己还抱着的那篇诗集,并没有记录到梦中所写的重现百花初生的景象,最近的一篇仍是祈求奇迹的文字。在这别离的时刻,她决定再写些什么。

因为那时对未知的好奇盖过了惶惑,这次落笔后既没有对神的情感,也没有对他人的驳斥,所剩的只是勾勒自身所见与走出黑暗过去之后展望希冀的平静与憧憬——

“如今我对过去的经历满怀着悲伤,

于是我决心离开孕育悲伤之地。

当脚步第一次踏上通向远方的窄桥,

冽风在我的耳边呼啸,

我看向传说中被遗忘的平地,

却惊觉空悬的岛屿正在下坠,

世界正朝着本源靠近。

我并不知晓这变动的来源,

再多的揣测也无从得到证明。

还是权且起身向彼岸前行吧,

莽撞也好过郁郁的思索!

我告别了那个凋敝的世界,

也准备抛却记忆中盲目的教徒,

纵然神要我将他们救援,

奈何我无力改变那死寂的海。

当旭日发出的光芒自天顶投下,

乌云因之而消散无踪,

或许未知的一切与无声的改变,

将在时间的流逝中被逐一揭开。

我疑心这是新世界的开端,

而立在交界点上的那人提起笔,

像最初那样睁开一无所知的双眸,

于是白纸上如愿映现第一行字:

此时我正站在一切的起点,

我将为今后撰述从前。”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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