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离开杨淑房间,转身就到安置桑榆的房间,两个地方相隔不远,只隔着红袖和花伶的房间。

桑榆才醒没多久,抺开脸上凝结的泪痕,直身坐起,掀开被褥检查脚上被鞭子划出的那道深口子。他总感觉口子上发痒。怕疼不敢直挠,用手在纱布边蹭,算是隔靴抓痒。

阮清进来见他在伤口边挠挠,上去就抓开他手,嗔道:“别抓,弄破可有你受的。”

“嗯。”桑榆轻应一声。

“桑榆,你有家人吗?”阮清想这是明知故问。

桑榆想起远在北狄的大皇姐,摇头道:“没有。”

“那日后住我家,给我干活,我管你吃住,每月给上你一钱银子,如何?”阮清这时倒不含糊,开门见山。

“好是好……”桑榆也不知何去何从,“我没做过活,而且脚……”

日后走路怕是都要拄拐子,桑榆一直担心这事儿。

阮清再次坐在他身边,握起手安慰他:“我教你做,这腿也没残废。”

桑榆挣大眼看她,激动问道:“我的腿会没事吗?以后还能走吗?”

“可以走,也会没事儿的,我可是十里八方闻名瑕尔的大夫。”

阮清倒是不谦虚。

其实只是小有名气,她父亲阮伏和才是真正的闻名瑕尔的大夫。

别人听去这话,怕是会嘲笑她,可桑榆却对此深信不疑,是眼前这位姐姐,在两天照顾他这个伤痕累累,无家可归的人,现在还肯收留自己。

桑榆抬眼看她,阮清有些清润的脸上荡开笑意,那双大眼也透着亮光。

桑榆突然觉着她很像皇姐,自打逃出之后,他再也没被人如此关心过。

那气势凛人的怪女人,他已然忘记那人的名字,似乎姓李来着,只会一味高高在上地命令自己;还有那包子铺狗眼看人低的老板,无良的当铺朝奉,在地牢压根没将自己当人看的那人……,甚至连救自己的那女人,也嫌弃自己臭不可闻。

除去那施舍自己肉干和衣物的北狄人,阮清是他是崇陵这片土地上遇到的第一个像姐姐那样照顾自己的女人。

自然而然,桑榆住进阮清家里,养过七日伤。阮清细心照顾他,直到桑榆能下地,也能走路。

阮清教他如何烧水,告诉他拉鼓风箱吹风才能使火势更旺;教他做些家常菜,虽然味道一般;教他如何捣药,学着辨别一些常见药材……

桑榆从小手巧,学过月余,家里边内务都能操持下来,晚上会烧热水让她泡个脚,午晚两餐,往往是从堂子回去就能见着,平常桑榆还能帮捣鼓药材,至于那一钱月银子他没要,吃喝都在人家那儿,命也是她救下的,他怎么还好意思收钱,阮清也不在意,权当是替他收着。

自打桑榆到阮清家,阮清似乎褪去不少幼稚。

主要表现在,以往三天两头去杨淑家里蹭饭,现在一个月也没上过门。

杨淑起先还有些不习惯,后倒也压下,难得清静些。

阮清的药店病人只有春夏换季那些天人特别多,那时小孩老人都容易得伤寒,她治伤寒,很有一套。

这些日子恰好便是换季,她吃过午饭,便坐诊到天黑时分。

“阮姐姐,饭做好了。”

桑榆掀开帘子,探出一个小脑袋。

阮清这时仍在替人坐诊,示意他先吃。桑榆见诊堂还有三人,将饭菜端回铁锅里,放上木盖,用余碳喂在里头。再起锅烧上热水。

水还没开,阮清就开完诊,关上店门,回到中堂,见桌面上没摆有饭菜,便去往厨房看看,桑榆心细,总把饭菜热锅里。

来到厨房,炒菜的锅果然有余碳,她轻唤一声:“桑榆,我们吃饭吧。”

桑榆坐在温暖的炉边,应她一声,火光映衬出他脸上的平静和满足。

阮清自己将热乎的饭菜端回桌子上,两人紧挨坐下,桑榆近来做菜次数多起来,炒出的菜也比她教那两手要合口得多。光是这盘土豆炒肉,阮清以前为省事,教他把土豆切片就好,结果土豆太厚压根炒不熟,只能放上水炖一会,土豆炒肉,弄成土豆炖肉。

现在桑榆刀功好些,能把土豆切成大小几乎均匀的丝,自然也比她教的土豆炖肉美味不少。

“小榆把丝切这么细,要小心割伤手啊。”

阮清一边往他碗里夹肉一边关心他。

桑榆回道:“我刀稳,没事儿,阮姐姐,明天想吃些什么吗?”

来这儿那么久,他还不了解这个地方,只知道这叫千溪城。

“你现在还没完全好,走路不方便,买菜我去就好,倒是你做菜可要当心些。”

“阮姐……我的脚,好不了吧。”

阮清有些急,停了筷,柔声安慰道:“脚上伤有些复杂,还要再过段时间,我来治会好的。”

“那天阮姐姐和红袖姐说的话,我在门外面都听得清楚。”

前些天,杨淑特意派红袖看望她,两人在房间中的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

谎言被拆穿,阮清一时语塞。

“可以好,不过要多等些日子。”

“能走就好,阮姐姐不必去再费心思去啦。”

能活下,有个栖身之地,他已经十分知足。

阮清看他并无闷闷不乐的模样,表情反倒是十分平静。讨好地向他夹肉,直到桑榆吃饱,碗里还堆着不少菜。

两人用过饭,桑榆把餐盘收拾好,阮清就拿了木盆去装烧好的开水,斟酌地兑上冷水,回到房间,只等桑榆忙完。

桑榆到房时,阮清正往水里撒上药材,遂问道:“阮姐姐,你怎么不泡?”

“今晚和你一起泡,以后你加些药进去,行血活络用。”

“一起泡?我晚上不习惯泡脚阮姐姐。你还是自己泡好了阮姐姐。”以往他脚上伤没好,都是阮清自己泡。

“哎,桑榆听话,快过来,一会水就凉了。”

阮清不再等待,主动下床将人抱回来,桑榆还是有些拘束,说要自己脱,可阮清并末将他的意愿当作一回事。

桑榆的脚被阮清按下热气上升的药水盆中,原先清澈地水已经成了淡粽色。

桑榆才七岁,阮清把人搂在怀里,两腿穿过他窄窄的臀,也一起浸在盆中。

阮清搂着他问道:“桑榆,要是过些天我要走诊,你愿意去红袖姐姐那暂住吗?”

“我可以陪阮姐姐去出诊。”

桑榆晃起脚,搅动起温和的药水:“阮姐姐要是嫌弃,我在家也能照顾自己。”

阮清摸起他长到腰间地发丝,润滑如丝绸一般:“阮姐姐不嫌弃你,只是有时走诊路途远,而且红袖姐姐对你也关心,她还会做好多香软的糕点。”

阮清又俯在他耳边,柔声说:“你去跟她学几手,那阮姐姐回来就能吃到热乎的糕点啦。”。

“红袖姐姐……”桑榆别过头,耳朵被她呼出的气息弄得怪痒,“那阮姐姐几时去走诊?”

“还不知道,可能过些天。”

桑榆不再出声,任由阮清扶弄头发,靠在她怀里,脚下的热气使得劳累的身躯放松下来,睡意也油然而生。

等阮清去倒洗脚水时,桑榆已经倒在床上熟睡过去,只是脚还在床下悬着,阮清轻柔地帮他将脚上的水渍擦干,嫩白脚上那道新疤格外显眼,也让这双脚更显得柔软。

阮清自从父亲仙逝后,便独自过活,那时她才十四,阮伏和算是老来得子,母亲生她时年事已高,留下后疾,没两年便去世了,她学医也算是勤勉,可毕竟年纪小,才学到十四,精通的只有疗治体寒的药,她想自学其余的中药药性,可天赋不高,只知一些肤浅的药方。

千溪城比她医术高明的大夫有很多,不过许多都是她的父亲教出的徒弟,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劝来治体寒的医者去小师妹那边治理。

不过千溪城中这类病人少,她只能在平时四处出诊,而且要她出诊的大多是有些家底的富商或是富农,诊金也比平常要高些。

——————

杨淑的御桂坊还是如往常那般热闹,来吃糕买酒的人虽然不至于排起长队,可买卖却是很少间断地,过不下一会,就会来几位客人。

这日花伶正在店前忙活,刚包好一大块桂花糕,阮清便一手牵着桑榆,一手拿着沉甸甸的药缓缓地走向店里。

花伶迎上去,脸上挂着笑意:“阮清姐姐好久没来,我还以为是吃腻了红袖做的饭菜,这么些月都没过来。”

花伶又看上躲藏在阮清身后的桑榆,小小的,脸上带些愁容,手指修长,稚气的脸十分白净,跟刚抬回来时根本是天差地别。

“吃是吃不腻,不过最近家里都有桑榆做饭,也要照顾他,不太方便过来。”

阮清把躲藏在屁股后的桑榆扯出来:“这么久还没带他过来和你见过面。”

“桑榆啊,上次红袖回来总跟我说他如何可人,夸他乖巧懂事。”

花伶伸手要摸桑榆的头发,他缩着脖子往后一躲,花伶摸了空,也不生气,脸上还是笑着。

“桑榆,叫花伶姐姐。”

阮清帮着打打圆场。毕竟要将人托在这儿请她们照看几天。

“花伶姐姐好。”

桑榆照着唤上她一声。

声音稚气清灵,花伶听着十分舒服。

“嗯,确实很可爱。”花伶应了他,随即对阮清说,“恰好杨淑姐的药快用完了,正要去你哪儿取呢。”

“还有啊,她都念叨你好些天了,说你总不来替她看病,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她忘在九霄云外啦。”

“我最近药铺里不人也有多嘛,也要照顾桑榆,现在一得空,不就给她送药来了。”说罢,阮清扬了扬手上的药包。

“我看你还是亲自上去和杨淑姐说吧。”

花伶把人请进店里,桑榆不想上去见杨淑,自留在楼下店里,此时店里没什么客人,桑榆找张桌子坐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花伶招呼他吃的桂花糕。

上次桑榆跟阮清走得急,没细看,现在才发现这相比其它的店铺都要干净,地面上的石料还有些微湿,应该是特意用湿巾拖过。

“桑榆,试试这个,红袖刚做好的桂丸。”花伶捧出一盘散着桂花清香的淡黄小丸子,还顺带着给他一双木筷,之后便回头去招呼刚进门的客人。

桑榆刚吃上两个,就觉着吃不下,转身去望窗户边,这条街道外是来来往往的各色人, 没有铺面的小贩在街边叫卖,有铺面的商家门外站着小二在吆喝,这里没有别国人的身影,着装打扮都是崇陵人的模样。

红袖在厨房里头知道桑榆来后,手上加速,搓完最后几个桂丸,交待身边两个来做活的妇人一会蒸上,洗了手,就出了厨房门,四处望望,只见桑榆坐在窗户边上,对着街发呆。

红袖悄悄来到他身后,两手蒙了他的眼,调笑道:“那家的小娃娃,生得如此俏人,跟我回去,当个养女如何中啊。”

桑榆认得她的声音,是半月前来找阮清拿过药的红袖姐姐。

“红袖姐。”

桑榆边说边拉开她蒙在脸上的柔夷,回头一看,果真是红袖。她的脸比花伶要稍尖些,眼睛总似荡着亮光,鼻梁也比花伶要略高些。

红袖手被拿开,便搭在他肩膀上,柔美的发丝落在她小臂上:“桑榆还记着姐姐呢?”

上回只见上他一面,没聊几句,这孩子就急匆匆回了自己房里。

“红袖姐身上的都是桂花香,很容易就认出来。”

“你人长得甜,没想到嘴也那么甜。”红袖脸上的笑更浓了。

虽然每年来和她提亲来夸她无粉自香的煤婆都不少,她早已听腻了,可桑榆夸出口的却是能让她格外欣喜。

“哟,人家都脸红了,红袖你还不放手。”,忙完的花伶也走过来,两人就这么在桑榆旁边相互调笑着。

桑榆就安安静静地坐着,时不时应上一句,直到厨房有事,红袖先回了,花伶也上了楼,桑榆独自呆上会,阮清便空手下了楼。

桑榆看到就慢步走过去,阮清脸上已没有了来时的高兴,眉头也有些紧促。

“桑榆,我要出诊,估摸着要四天。”阮清将人搂在怀里,“这些天你住这儿,还是你原先睡那个房间,有事就找红袖花伶她们。”阮清摸起他嫩红的脸蛋,如暖玉般的感觉索绕在心间。

不管摸几次,都还是让人爱不释手。

桑榆只是不说话,点点头,将不知何时拿在手心里的丸子塞到她嘴里。

红袖也在这时从厨房时拿出一大包用素纸包扎好的糕点,里头装着丸子和各色糕点,都是刚蒸煮好的。

“阮清姐姐,拿上这个。”

红袖将东西放在她怀里,阮清道了谢,桑榆和红袖两人送她上才雇来的马车。

桑榆望着马车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人群当中,孤寂地感觉爬上心田间,红袖看出他丧气地模样,安慰他几句,

送人上了楼,便又回去忙厨房的事。

桑榆回到熟悉的房间,楼下的并不吵闹。这店里向来不热闹,人多人少皆是如此。他躺在睡过几天的床上,心里想到远在北狄的皇姐,前些日子有阮清陪着,对故乡的思念倒是没有这么浓重。

皇姐吃饭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多?登基之后会做些什么?父王的灵,我也没有守上……

桑榆越想越深,眼皮逐渐和拢,脸上挂着泪痕,枕头也沾了几颗泪滴。

——————

店里直到傍晚太阳落了山,就快没了生意,花伶算清今天的帐目,红袖便在厨房里面炒起今晚饭菜,两人一直是如此;花伶负责帐目清算和店里的买卖,而红袖管着厨房,两人算是杨淑母亲的养女,与杨淑有着姐妹的情分,却是主仆相称。

红袖做了四五个菜式,又熬上一锅春笋肉汤,便让花伶唤桑榆下来用饭。

桑榆和花伶下了楼,想去厨房帮着端菜.

“红袖姐姐,我帮你拿菜出去吧。”桑榆看到她另分出一小份,便问,“这是给杨淑姐的吗?”。

红袖笑道:“对啊,杨淑姐身体不舒服,出门易受了寒。”

她望着站在身边的桑榆,眼里有些溺爱的味道。

这时花伶算完帐,也进了厨房,将桑榆哄了出去,自己把菜拿到了外面桌上,红袖上楼放了饭菜,才悠悠下了楼,见两人都在等自己,讪讪笑道:“今个是什么大日子,花伶也会等起我来了。”

花伶指着坐在前面的桑榆回道:“你的可人儿非要等你,我总不会当他面先吃起来。”

桑榆一听这话,羞得低了低头,不敢言语。

红袖来到他身边坐下,说:“别听你花伶姐胡说,她这人啊,就是喜欢说笑。”

红袖夹上一块切得薄如蝉翼的肉片放在他碗里,说道:“快吃吧桑榆,都是一家人,别听你花伶姐瞎说。”

桑榆点点头,只得闷声吃起来。

花伶一边从夹着菜一边调笑说:“前些日子你从阮清姐姐那边回来,可是一有空就跟我念叨着人家桑榆,现在可知道羞啦?”

红袖白了她一眼,给她盛了碗热汤,说:“下次我把肉切大块些,看还堵不堵得上你那碎嘴。”

等回过头,发现桑榆也给自己弄了碗,心里乐着,看着低头吃饭的桑榆,更觉清秀可爱,嫩红的脸如熟透的樱桃,直让人想啃上一口。

闲不住的花伶再次开口道:“桑榆,平日里阮清姐姐是怎么对你的?”看今日两人依依不舍的模样,想来是不会差的。

低头不做声的桑榆听到她叫自己,抬头道:“阮清姐姐对我很好啊,还教我炒菜做饭,平日里没事儿也教我读书,还让我认了好些药材……”。

桑榆一说起阮清便来了兴致,饭都顾不上吃,数了她一堆的好。

花伶在旁听得倒是津津有味,只红袖在一边假笑着,桑榆最后说得差不多了,又补上句:“晚上阮清姐姐怕我冷,还会搂着我睡。”

两人相视一对,红袖给他夹了块春笋,问道:“桑榆还会做菜呀?”她也是像桑榆这么大点年纪时就跟着杨淑母亲学着做菜,杨淑做得比她好些,只是身子害了病,所以这店里的事儿,如今几乎是她们一手操持着的。

桑榆回她道:“会啊,只是做得没红袖姐的好吃,我只会把它们混着炒熟。”

红袖心思一转,问道:“那明天我教你做桂糕,如何?”

“好啊好啊,谢谢红袖姐。”桑榆一脸欣喜,忙点头应了红袖。

他本就一直想学这个,若不是有了那些事儿。

花伶那能不知道她的心思,戏谑道:“桑榆,你红袖姐姐晚上还不敢自己睡,你陪陪她好不好?”。

红袖一听,笑着拍了拍她的小臂,嗔道:“你可好没意思,净拿我说笑。”

方才谈到厨房,她忽然想起今天厨房外头的干柴不多了,专供着送柴来的老梁头也有好些日子不见来,便道:“花伶,那送柴的老梁头好些日子没来,现在剩下的只够明日使的,明个儿我们去买些别家的吧,不能再等他了。”。

花伶听她这么一说,才确实想起这档子事儿:“听闻是前些日子大火,把附近好大片林子烧得精光,今天听说已有几家店开不上张,现在市面上的柴火煤块,价都贵得出奇。”

“明个儿再去看看吧,我好些日子没出过门了。”红袖皱了眉,花伶也笑不上了,后半段子气氛也沉闷起来,草草吃完,就收拾了碗筷上楼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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