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哈维因还是依娅特,他们都能从对方身上看到伊芙特罗娜的影子。他们以此寻求慰藉,且彼此心照不宣。

当故人逝去、一段故事有了尘埃落定的结局时,总有人妄图从冰冷的尸体身上索求最后一丝温存。他们把哀伤与悲愤留存于心间,视其为至宝,任凭身体与心灵被戳得伤痕累累却不肯放手。他们失去了挚爱,亦丢失了人生的目的,便只能自寻一隅喟然慨叹。唯有等待、再等待、漫无目的的等待——人生漫漫,世事无常,直至最后,时间能带给他们的也只有一个“熬”字。

哈维因自认伊葛兰就是他的全部,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伊葛兰的形象在他的心底终究也有了淡去的迹象——“时间”的力量着实不可思议,它能消磨掉最硬的岩石,抹平最难忘却的刻骨铭心。哈维因为此而惭愧,他认为是自己背叛了伊葛兰,即便他自己也觉得这想法有些可笑,但他还是觉得应该为此做点什么。

七年前的那个春天,一道纯白色的光束从天而降,在白雪皑皑的无垠山脉中并未引起多大的波澜。那颗如珍珠般的宝石从哈维因手中挣脱,在半空中舒展开来,无数白色光网密密麻麻地铺散着,舒展着,最后化作一个小小的人形。初看到这人形的面孔时,哈维因几欲喜极而泣——他那时依旧抱有侥幸,以为是伊葛兰死而复生。

“你是谁?”

当女孩睁开眼,脸庞有了血色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哈维因与伊葛兰相处了三十余年,足有将近他人生一半的岁月。在最后的那几年里,伊葛兰曾教过他一种很独特的语言,这种语言哈维因从未在任何地方以及任何人那里看过或听过。伊葛兰说,总有一天,会有一位来自天外的人类出现在他面前,到那时,他们就可以用这种语言直接交流了。

“布道者铜币不行吗?”哈维因当时问她。

“语言是为了表述思维。”伊葛兰告诉他,“有时候你觉得外国人大多都是又憨又傻,其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他们用非母语表达时的嘴笨,让你误以为他们本就是如此迟钝。布道者铜币几乎能够完美表述思维,而它的缺点也是如此——话语里包含了太多的信息,就会让人产生一种不安定感,让人感觉受到了控制。如果你想让对方信任,那就要用笨拙而真诚的话语,让他们感到踏实。”

在那种情况之下,哈维因照做了。他努力回想着伊葛兰曾教过他的一词一句,与对方艰难地交流着。

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伊葛兰醒来时与他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可随着两人越来越多的交流,哈维因最后还是确信,此人并不是他的伊葛兰。悲哀与烦闷的情绪充斥在他的心头,他想当即拂袖离去,却又不愿违背伊葛兰的嘱托。为了能够准确表述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他必须专注精神、耐着性子,将每句话都说得清楚明白。

或许这就是伊葛兰的用意。

哈维因的耐心早在那漫天风雪之中消失殆尽,他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直到将对方送出无垠山脉——又或者说,是把她打发走了。现在想来,他当时甚至有些气急败坏,因为伊葛兰给了他一个“替代品”,而他一点也不想要。

他对自己都抱着漠不关心的态度,对别人就更是如此了。如今再想想这件事,哈维因隐隐有些后悔,但这种情绪也仅仅会在他的脑海中时不时地停留一瞬。

两人到达印提瓯刻城时,时间也是在一个傍晚。入城时,姬诺尔向执法者出示了证件,于是,他们很快就被放行进城了。姬诺尔看到哈维因那紧张兮兮的样子,还给他买了糖酒冰激凌作为安慰——哈维因知道她是在嘲笑自己,但他并不在意。

随后,他们径直去往了此次行程的目的地之一,一栋位于城西铁路附近的两层独立屋。迎接他们的是一位年轻女人,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深色荷叶连衣裙,面容姣好,有一双迷人的黑眼。

“这位是斯朵维尔。”姬诺尔向哈维因介绍道,“她是一位伊奥莎。”

哈维因点了点头,从驾驶位上跳了下来,绕着斯朵维尔走了一圈。

“礼貌一点。”姬诺尔不免提醒他。

“我就是有点好奇。”哈维因干咳了一声,又强调了一句,“确是有点好奇。”

“流氓。”姬诺尔瞪了他一眼。

一个孩子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一出来就直奔斯朵维尔而去,他紧紧抱住了斯朵维尔的一条腿。

“男孩?”自从来到新中谷大陆之后,只要一涉及到当地人的性别问题,哈维因就不免有些敏感。

“您能看出来?”对于哈维因的疑问,斯朵维尔倒是有些惊讶。

“我猜的,只是觉得像。”哈维因说,“不过在我们那边,一般不会给男孩子扎这种辫子。”

“你们那边?”斯朵维尔看了眼姬诺尔,目光中带着询问。

“他叫洛德,不是城邦人,也不是半岛人,他来自‘山’的那一边。”

“哦!”斯朵维尔的眼中满是惊讶,在这之后,她再看哈维因时,目光中就多了一些敬佩。

三个人聊了一会后,小奈拉就有些不耐烦了,开始扯起了斯朵维尔的裙摆。

“乖,咱们马上就能出发了。”斯朵维尔蹲下身子,在小奈拉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夫人,我们后天出发。”哈维因不得不解释一句,“虽然我本人倒是不怎么累,但姬诺尔和那两头鹿还是要歇一歇的。”

“真不好意思……”斯朵维尔听到他这句话后,就将脸转向了小奈拉那边,用袖子抹了两下脸。虽然动作并不明显,但哈维因觉得她可能是在哭。

“那就明天下午。”哈维因说,“但不能更早了。”

“谢谢您。”斯朵维尔很感激地说道,“自从接到电话之后,我一直都在盼着这一天。”

哈维因这才注意到,房屋门廊下还放着两箱行李,在最近一段时日,斯朵维尔大概一直都保持着整装待发的状态。

“夫人,我可能还得提醒您一句,咱们不是去度假的。”哈维因指了指门廊的方向。

“我知道,那些都是送给奈莉温的……应该可以拿吧?”

哈维因张了张嘴,没有再说什么。此时,他觉得自己心口像是堵了一块石头,难受得很。

“两位今晚就住在这里吧,我这就去准备晚饭。”

“不用了,斯朵。”说话的是姬诺尔,“我们晚上还有别的安排,明天下午再来找你。”

就这样,姬诺尔带着哈维因上了车,让他将车子驶向附近的旅店。

“咱们还有安排?”哈维因问她。

“没有。”姬诺尔说,“而且我建议你少和她说话。”

“你们好像认识?还是说……你们以前是朋友?”听她同斯朵维尔说话的口气,哈维因觉得这两人以前肯定很熟。

车厢里突然沉寂了下来,姬诺尔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第二天下午,驼鹿大车如约从道路的拐口出现,哈维因远远地就看见斯朵维尔站在院门口,不断地朝着自己这边张望。

“她是等不急了。”哈维因对身后的姬诺尔说。

等车子驶得近了,他才看清斯朵维尔脸上憔悴的模样——就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斯朵维尔顶着一双浮肿黑眼圈,也不知是昨晚没睡好,还是哭过,又或者两者皆有。

哈维因默默地将她的行李搬上了车,由于他没再像昨天一样多嘴,气氛便显得沉默而又尴尬。等到斯朵维尔与小奈拉坐进车厢之后,哈维因又检查了一遍车子的状况。确认无误后,他们便启程出发了。

驾驶座位靠车厢较近,哈维因一直在留意车厢内的状况。姬诺尔与斯朵维尔以及她的孩子坐在一起,起初几乎没有任何交谈,后来,大概是为了缓和气氛,姬诺尔同她的孩子小奈拉说起了话,问了一些简单的问题,比如年龄与喜好等。而通过他们的对话,哈维因这才知道,奈拉维尔与西嘉弗妮竟还是同岁。在这一片偌大的新中谷洲,能与孩子生活在一起的母亲并不多见,按理说,姬诺尔与斯朵维尔应该很有话题才对,但两人对此兴致不高。

一路走走停停。随着离托克兰达斯城越来越近,斯朵维尔的心情也开始反复,有时高亢,有时沉默,有时向往,有时畏惧。小奈拉维尔自记事以来第一次出远门,他的性格原本文静,但经历这一路风景之后,便也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一直将脑袋探向哈维因那边,似乎是在垂涎他的位置。

于是,哈维因便打算让奈拉维尔来自己这边坐坐。

“这样好吗?”斯朵维尔有些犹豫,她看了眼身边的姬诺尔。

“放心吧,哈维因可是个大好人。”姬诺尔说。

哈维因从她们的对话里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在经过斯朵维尔的同意后,哈维因让小奈拉坐在自己身前,继续驾车前行。对于这个小男孩来说,在他枯燥的童年生活中,哈维因的出现是短暂的而神秘的,也是让他终身难忘的。

越来越近了……无垠山脉在南方的地平线上露出了它的峥嵘模样。

斯朵维尔有些惴惴不安。她与奈莉温的重逢或许就在今天,但她现在却突然生出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当年,斯朵维尔带着小奈拉与奈莉温匆匆分别,双方都来不及交代更多的事,有时,斯朵维尔便会觉得有些内疚——或许真正抢走奈拉维尔是她自己,而不是那位名叫森妮曼的执法者。在这些年里,奈莉温是否会在心底暗暗责备自己呢?

在进入托克兰达斯时,哈维因显得有些紧张。相比他被执法者追捕时的那一副邋遢模样,如今他已剃净胡髯、精心打扮,几乎与当年判若两人,但面对穿着铠甲的执法者时,他却还是低着脑袋,不想与对方对上视线。

槐花区比之四五年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珊妲歌剧院也依旧是老样子,斯朵维尔看着车厢外的街道,大多数时间都在怔怔地出神。想起曾经那段充斥着甜蜜与活力的时光,她才意识到,青春是稍纵即逝的,是再难挽回的。

她很久没有跳过舞了。

如今是初春季节,位于南方的托克兰达斯正在回暖,但比起北方的城市仍要寒冷许多。冰凉而干燥的空气让她回忆起了与奈莉温邂逅的那一晚,若抛开阴谋与算计,那一天本该值得纪念。

车子驶向了陌生的街道,四年的分隔让这对生活在大陆两端的恋人都有了巨大的变化,他们心系对方,却又无法得知有关对方的任何消息。随着哈维因的呼喝声,车子缓缓停了下来,斯朵维尔探头朝车厢外张望,看到的是街道边上的一栋孤零零的房子。

此时时间已过傍晚,但路灯还没有亮起。光线昏暗,附近的道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地面有些潮湿,能闻到新鲜泥土的味道,或许在他们进城之前,这里曾下过一点小雨。

斯朵维尔听见哈维因下车时发出的脚步声,神情呆滞了两三秒后,才后知后觉般地推开了车门,在姬诺尔惊讶的目光中跳下了车,抢在哈维因前面跑向了那栋独立屋。车厢离地面有点高,她下车时还差点摔了一跤,二十几步的距离,她也跑得踉踉跄跄的。

小奈拉被她留在了车上,小男孩望着斯朵维尔跑远的背影,也有些不知所措。姬诺尔叹了口气,穿好外套后也跟着下了车。

“咱们也过去吧,小家伙。”她将奈拉维尔抱下了车,牵着他的手朝着门廊的方向走去。

斯朵维尔的身体几乎趴在了门上。她用力地拍着门,嘴里喊着奈莉温的名字,此时,她的情绪明显有些失控。

“是我啊,斯朵!”她又喊道。

奈莉温没有让她等得太久,房间里响起一阵骚动,以及手忙脚乱的开锁声。

门开了,四年未见的一对恋人终于在此刻得以短暂重逢。

斯朵维尔与奈莉温都瞪大了眼,就这样眼也不眨地看着对方。她们屏住呼吸,仿佛不敢确信对方的身份——曾经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情形在此刻应验了。原本她们以为,再见面的那一天或许只属于遥远的将来,也正因为如此,她们此时并未做好面对彼此的准备,才会表现得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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