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夜西觉得很乱。

他一直在思考着路丁迪的事情,以至于连圣所的祷告仪式结束都未察觉。

钟声从身后传来,沃夜西与安凛并排走在通往花园出口的小路上。

“安凛,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件事情?”沃夜西低低地说道。

“因为我认为那是已经过去的事情。”安凛望着脚下的地砖,“不希望……它再困扰你。”

“可是我应该知道,孔凡帕为何而死。”沃夜西的语气加重了几分。

“是。你我都不知道原因,但是在有确切的答案前,这种消息只能带给你更多的疑惑。”安凛说道。

沃夜西停下了脚步。

“不,安凛。”他叹道,“我觉得……你好像总是独自在考虑着什么。可是,甚至是与我相关的事情,你也不打算与我商量吗?”

安凛也停了下来,她侧过脸来,一对海蓝色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少年。

“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妥当。”

沃夜西说道:“安凛,我很感谢你替我考虑,可是我毕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你从废墟里带到星华大教堂的小孩子了。”

他摊开手掌,望着手心,然后虚握了一下。

“有些东西我必须面对,而不是去逃避。”沃夜西说道,“你不能总是替我做决定。”

安凛移开了视线。

“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我反而会疑惑,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如果我不是恰巧问起,那么是不是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沃夜西深吸一口气,道:“有的时候,无论我怎么想,都无法理解你的想法。”

有一瞬间,安凛的眼神似乎稍显黯淡。

沃夜西一怔,他也撇开脸,低声说道:“抱歉,我说得过分了。”

“对不起,阿西。”安凛说道,“是我不对。”

“你成长了。”她喃喃地说道,“而我……”

“不,我……”沃夜西察觉到了尴尬的气氛,但是他并不善于处理这件事情,而且对方还是安凛。

在他的潜意识中,安凛根本不会犯错。

哪怕沃夜西的确埋怨安凛没有告诉他那个情报,但他仍然没有觉得安凛是做错的。

他只是不能理解,并且还有点儿不甘。

孔凡帕是我的老哥,是赎罪营里最照顾我的人,而他真正的死因……难道我连知道的必要都没有吗?

……

沃夜西找了一个借口,先行离开了,因为他不知道该对安凛说些什么。

说话的方式是过分了,但是沃夜西不认为自己说错了。

但想到安凛的那个眼神,他的心里依旧仿佛是有个疙瘩,感到很不自在。

好像还是头一回,见到安凛会露出那样的表情,虽然那很细微,但是沃夜西正是擅长观察那些细微的变化。

“哎,找个机会,再去道歉吧。”

为了转换一下思路,沃夜西拿出传讯符,联系上了陆维耶。

“小子,怎么了?想爷爷了吗?”对面传来老人的声音,同时还伴随有嘈杂的说话声。

“你想多了。”沃夜西面无表情地回应,随后问道:“你在酒馆?”

“对,今天是个好日子,和老朋友喝上一杯。”

“等等,你不是说要调查那个石块的吗?”沃夜西一阵无语,“难道还是喝酒比较重要么。”

“我这不刚好调查完了吗。”陆维耶随意地说道。

“我说小子,别老是绷着个脸,瞧你这几天的状态就不对劲。像爷爷我这样,偶尔喝个酒放松放松还是很必要的。”

“您活得通透。”沃夜西呵呵一笑。

陆维耶只当没听见他的讽刺,说道:“跟你说说那个石头吧。”

“……那玩意儿不是普通的地质演化物,更像是被创造出来的什么东西。否则,没法解释它这般规整的形状。”

“还有什么异常?”沃夜西问道。

“我问你,看这石头形状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沃夜西回想了一下。形状?不就是菱形的石块……

等等,菱形?

“圣廷的星华十字?”沃夜西试探性地给出了猜测。

在圣廷生活了十多年,这不难联想。星华十字,这个抽象化的菱形图案正是圣城琉璃山的标志。

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安凛的吊坠。

“不,再想想。”陆维耶却说道,“这才一年,你就给忘了?”

听到他这么说,沃夜西顿时明白过来。

“在黎约的时候……魂芯?”

“啧啧。”老人正好喝完一杯酒,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可算想起来了。”

“你的意思是,这东西是魂芯?虽然形状一模一样,但这么小的……也太扯了。”沃夜西表示怀疑。

“我跟你说这是魂芯了吗?”陆维耶反问,“我是说,这两者之间可能存在着某种关联。就比如,魂芯可以作为容器,储存大量的魂,而它……或许也有相同的能力。”

相同的能力?沃夜西不知道陆维耶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为何得出这样肯定的结论,但他细细一想,忽然察觉到了一丝痕迹。

我在触碰石块的时候,有触电的感觉,那之后我的魂似乎被石块隔绝在外。

上限,在这个境界,可以轻松地让魂具现化。但是,我的魂却无法出现在石块的表面。

我曾试图将魂具现化于指尖,但是魂却在手指触碰到石块的瞬间消失了。

我一直以为,石块有某种阻断魂的特性。

但如果那不是阻断,而是吸收呢?

就像魂芯那样,把魂储存起来。

“这么久没讲话,你大概是知道了吧?”陆维耶说道。

“想到了那个可能性,但是无法证实。”沃夜西仍然不打算轻易下结论。

“就知道你小子谨慎。”陆维耶似乎早已料到,“找个时间来东区外围的橡木镇,一座叫做‘以剑之名’的酒馆,找那儿的卖酒老头儿。”

“什么?”沃夜西没听明白。

“他会告诉你一些事情。”传讯符的那头又传来酒杯相碰的声音,看样子陆维耶是正喝在兴头上了。

“……”沃夜西也懒得继续,准备切断传讯,却又听陆维耶补充了一句。

“有个鲜血军团的人在你门口徘徊一阵子了,我出门时候遇上的。他问我你在哪,我说没见着。

沃夜西立刻警觉起来:“谁?”

“他自称卓维匝,石墙要塞的干员。”

……

陆维耶放下了传讯符,再次拿起酒杯举到面前,对坐在对面的费米尔说道:“老家伙,你醉了?”

“当然没有。”费米尔看着他,“只是觉得奇怪,你居然会对一个小子这么上心。”

“有吗?呵呵,那可能是我老了,捡个孙子也挺宝贝的。”陆维耶笑了两声。

“这东西给我保管?”

费米尔用手指捏着黑色的菱形石块,细细观察着:“你还真别说,灰烬山尽是这玩意儿。到了伯加城这儿,反而成了稀罕物了。”

陆维耶摆了摆手:“一般的人可到不了灰烬山,那破地方,也就你这样的老怪物能来去自如了。”

“啧,你这说法能不能改改?”费米尔朝他吹胡子瞪眼。

“我这是夸你呢。”

“别,受不起你陆维耶的夸赞,你不管怎么夸都像是在损,我还是离远点儿吧。”费米尔和陆维耶碰了碰杯。

“何况,真正的怪物你还没见过。”

“嚯?能让银猎公会八大上级团之一的迅龙支团的团长称作‘怪物’……”

陆维耶摸着胡茬:“只有待在碎银湾的那几位了吧?”

费米尔望着酒瓶,摇了摇头:“人老了,会害怕了。”

陆维耶看了一眼蒙住费米尔右眼的黑色眼罩,没有说话。

两人继续喝着酒。

看上去很正常。

卓维匝收回了视线,招呼侍者,扔了几个铜圆付过钱款,然后站了起来。

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他一直都坐在这角落的座位上,观察着陆维耶的一举一动。

原本,他的目的是找到沃夜西,因此离开石墙后他便径直前往了东三区沃夜西的小平房。

但是,沃夜西不在,却碰上了陆维耶。

陆维耶自称是沃夜西的爷爷,却说不知道自己的孙子去了哪儿。

卓维匝急于确认真相,所以他决定前往伯加大学院。

但是转念一想,他这么一个鲜血军团的干员,也没法就这么进入学院找人。搞不好,还会把事情闹大。

在他看来,这是他与沃夜西两人之间的事情,与任何人都无关。

所以,卓维匝假装离开,随后便跟在了陆维耶的身后。

他想要看看,陆维耶是否会有什么反常举动,从而判断出老人说得到底是真话,还是刻意隐瞒。

结果,陆维耶竟然来了酒馆,而且与费米尔两个人一喝就是一个小时。

卓维匝可没那么多时间。

既然看上去没问题,那么再多纠结也没用。卓维匝离开了酒馆,然后朝东三区走去。

在那里,总是能等到他的。

……

卓维匝为什么会找上我?

沃夜西行走在通往聚居区的道路上。

两侧的街灯只是摆设,它们从来没有在夜晚带来过光亮——毕竟是在东三区,连灯油都省了。

街上的人却未变少。

他们之中的许多人仍然需要为了生活而奔波,手提肩扛,穿梭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巷道内。

沃夜西想着卓维匝的事情,也随着人群向前走去。

既然与陆维耶无关,那么多半可以确定是跟药管局事件有关了。

在那场战斗中,两个人有过一次短暂的交接,沃夜西帮助卓维匝击败了渴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救了他一命。

不过,功劳也不全是沃夜西的。

卓维匝毕竟是头一个带领着鲜血军团的部队前来药管局部署的人,他的及时到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住了局面,没有让那些邪种彻底跑到外面去。

想来想去,也不存在卓维匝一定要跑来找我的理由啊?

而且,如果真有什么事情,早在事件结束的时候就该来了,为什么偏偏到现在才……

等等,没记错的话,卓维匝受到的那个伤可不是区区半个月就能好的啊?

身上被开了一个窟窿,怎么着也得躺上几个月吧?居然就跑出来了?

沃夜西觉得奇怪。

不知不觉,身边的人好像多了起来。

“听说鲜血军团抓了不少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别吧,可别掺和这些事儿。”另一人显得有些慌张,试图劝说同伴,“军团抓人,想想也不是什么好事。”

沃夜西还想听听他们说了什么,却发现周围有不少人匆匆地向路口赶去。

难道都是去看热闹的?

他忽然想起了在学院时朱力雷说的话——鲜血军团在东区实行抓捕行动。

那么这就奇怪了。

不久前,东区,尤其是东二区和东三区作为受到药管局事件波及最大的区域,人群中的不安还未散去。

沃夜西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就比如班上的一些学生放学之后便急匆匆地回家,一些常见的店铺也都早早关门。

他最常去的那家炒饭铺已经停业一周了。

偶尔,还能听见人们谈论那晚发生的事情,以及种种言过其实的传闻。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领府,还是城市宪兵队,亦或是石墙要塞,要做的事情都很明确,那就是安抚民众情绪。

避免恐慌,这不正是他们花大功夫掩盖那晚事情真相的根本原因吗?

因此,本身就象征着“暴力”的鲜血军团最应该做的是消失,是尽可能不出现在不安的民众面前。

然而,他们却搞起了抓捕行动,而且看周围群众这热烈讨论的反应,军团显然没有打算隐瞒这次行动。

有违常理。

但是,沃夜西却放心下来。

至少他可以确定,鲜血军团进行公开抓捕,意味着并非针对被认为是“叛徒”的陆维耶,老人的身份似乎还没有暴露。

……

“我是本次行动的指挥,克里斯军士。”

名唤克里斯的军官站在广场中央一处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向着人们喊话。

在台前,有十来人被铁链捆住,一字排开跪倒在地。

“军团的本次行动,正是为了给予沾染异教的罪恶之徒应有的惩罚。”他冰冷的眼神扫过台下的人们。

“这些人,参与神皇的集会,自甘堕落,并掩盖事实,只能说不可饶恕。”

听到“神皇”,人群中响起一阵讨论的声音。

有的人从未接触过,所以也就当个故事听;但有的人,则明显一副忌惮的样子,避而不谈。

“我没有害人!”有人喊道。

他很快被身后的士兵踢倒在地。

“很好,你没有否认你参与了集会。”克里斯以满意的微笑来回应那人绝望的眼神。

至于其他人,都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处刑!”

克里斯做了个手势,立刻便有几名鲜血军团的士兵端着燧发枪,来到了这些“异教徒”的身后。

他们整齐划一地抬起了枪,然后扣动了扳机。

至于围观的群众们,惊讶也好,害怕也好,愤怒也好……这些情绪最终都伴随着火药炸响的声音,回归了沉默。

整个广场都陷入了寂静,没有人说话。

克里斯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现在的氛围。

这是隆哲度副将要的效果——震慑。

被枪决这些人,事实上全都是早已经被定为死罪的罪犯,而不是所谓的“异教徒”。

隆哲度让克里斯来这么一出,就是为了让生活在这里的人明白,有些事情做了,会有怎样的后果。

神皇带来的影响是难以估计的,为了最大限度地消除这些影响,石墙采用的便是最直接而纯粹的办法——那就是使用暴力,来明确这个后果,并让人们牢牢记住。

异教异端,以及披着宗教外衣的非法活动,全都是被禁止的。无论有怎样的理由,只要沾上了,得到的便是不留情面的审判。

“带上来!”克里斯转头对身边的士兵说道。

于是,第二批“异教徒”被带到了台前。

有些群众已经散去,或许他们只是突然想起还有事情要做,又或许他们已经不想再看下去。

沃夜西来到了前面,却一眼瞧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

这个人就跪在木台的下方,他被铁链捆着。

他整个人像是在下水道里泡过一样,满是脏污,身上的衣服像是被菜虫啃食过的菜叶,破洞和补丁难记其数。

赫丝奈的兄长,那个叫做赫巴特的烟鬼。

沃夜西与赫巴特只打过一次照面,但是那次留下的印象相当糟糕,所以少年也就记住了这么个人。

结果,这人现在居然就要被处决了?

他难道也跟神皇搭上了关系?

对了,赫丝奈呢?

沃夜西立刻抬头,四处张望,想要寻找少女的身影。

按理来说,兄长都要被处决了,赫丝奈总不至于不闻不问吧……还是说,她真的恨她的兄长到了这个地步?

赫巴特浑身发抖。

他第一次发现,夏天的夜晚竟然也会如此寒冷。

他那塞了一团浆糊的脑袋还无法说服自己接受即将被处刑的这一事实,恐惧让这种寒冷不断蚕食他的内心。

他自认为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在码头干活的时候,有谁敢惹他?

像伊努那种胆小鬼,说真的,来十个他都不怕,拳脚相加全都给打跑了。

所以,当那些士兵找上门的时候,他也不怕,哪怕他们是鲜血军团的士兵。他甚至不屑于解释,不屑于为自己开脱。

真实情况是,当时赫巴特正因为没钱买烟而烦躁,所以想要发泄而已。

正好,碰见了这几个士兵,可不就逮着发泄对象了吗。

可是,当死亡就站在眼前看着自己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了。

如果能活,他愿意一辈子不碰烟。

“行刑!”

克里斯可不管赫巴特,或者是其他人此时有怎样丰富的内心活动,他只知道完成副将交代的任务。

至于这些人,他们是否真的是异教徒,根本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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