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事暂时还没上报,这也是我们上峰的意见。所以我们现在还有回旋的余地——不过除了刚才我说的两点。”森妮曼问她,“你现在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我不能离开我的孩子。”奈莉温缓缓摇晃着脑袋。

“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森妮曼说,“要么,把你的奈拉维尔交出来,把他送去地下世界,让他像碌陶克一样去给自己讨生活;要么,让斯朵维尔带着他一起离开托克兰达斯——如果你同意,我会想办法送他们去北方城邦,给他们找一个落脚点。”

“奈拉维尔不能离开……”她像是没有听见森妮曼的话一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抬起头问森妮曼:“你怎么知道他叫奈拉维尔?”她的眼中透着难以置信的失望,“是斯朵对你说的?”

“我们还没有接触过斯朵维尔,他应该不知道这里的事。”森妮曼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又补充道,“你最好在五小时之内做出决定,等到他来了,咱们说话就不太方便了。”

“不是他?难道是……德兰娜?”当奈莉温说出这个名字时,连嘴角都在颤抖。

“我们不能透露检举人的名字,还请见谅。”森妮曼说这句话时,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

森妮曼的话让奈莉温如坠冰窟——按她的说法,自己是被德兰娜主动出卖的?

她为了什么?

奈莉温闭上了眼睛,面色苍白如纸。

如果德兰娜已经说出了一切真相,她的挣扎就会显得多余。森妮曼给了奈莉温两条路,但实则只有一条,做选择并不难,难的是之后将要面临的后果。

“你和斯朵维尔以后并非没有再见面的机会。”森妮曼又抛出了一句话,“当然,你要是想让他带着他的孩子一起滚回地下,那更简单了,是不是?”

“你大可不必用这种话来威胁我。”奈莉温闭上了眼睛,却无法平息心中的焦躁不安。若一个人需要在短时间内做出重大决定,谨慎思考便会成为一种奢望,比起考虑可能会引起的后果,摆脱眼前的煎熬处境才是更为重要的事。

半晌,奈莉温终于下了决定,“我同意让斯朵维尔带着他走,但是你要向我保证,他们两个……不会遭到城邦的迫害。”

“我保证。”森妮曼依旧保持着淡笑,“但其实你也没的选。”

奈莉温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从地板上爬了起来,状态颓然至极。她坐在昏睡中的奈拉维尔身边,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儿子的脸。

小家伙的脸是那么的柔嫩,要离开他,她多么舍不得。

又经过了两个月,地点是在槐花区行政处。在事发之后,德兰娜终于再次见到了奈莉温。

奈莉温似乎又恢复到了怀孕前的样子,初夏时节,她穿着一身浅色薄裙,正朝着大厅正门的方向走去。像是察觉到了其他人的目光,她回头望了一眼,正巧与站在沥青路另一侧的德兰娜四目相对。德兰娜下意识地转过了眼睛,不敢与她对视,可等到她再次移回目光时,奈莉温却已经离开了。

德兰娜不知道她的新住址——奈莉温搬离了曾经那幢住了很久的独立屋——从那件事之后,两人就已形同陌路。德兰娜无法向她解释什么,同时她也并不后悔自己那时做出的决定。

她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当时的状况糟糕透了,她一面向执法局以口头形式检举了奈莉温的违法行为,一面又语无伦次地为她求情,希望她们能对自己情同姐妹的好友网开一面。从结果来看,如今的情形再好不过了——她无法劝她回头,又不愿眼看对方堕落,她宁可与其决裂,也不想有一天忽然降临的不辞而别,再也寻不到她的踪影。

斯朵维尔与奈拉维尔被送去了北方,他们静悄悄地离开了。奈莉温眼见着他们在执法者的押送下上了长途列车,去往了北众的某座城邦。

在此之后的一年里,奈莉温的一举一动一直受到执法者们的暗中监视——若你遵纪守法,那么城邦的一切都是友善而美好的,但只要犯了错,你所拥有的一切便都可能遭到践踏。人需要为自己犯下的错埋单,这个道理再明显不过了,可当奈莉温真正身在其中时,她不禁会感到困惑——难道,人为了赎罪,真的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吗?

每个星期,她都要去往当地的执法局一趟,去填写一张毫无用处的表格——最近心情如何?睡眠质量怎么样?你是否对你的朋友和同事表达过关心?——类似的问题一大堆。除此之外,她的家里也经常会遭到执法者们不定期的搜查,无论是放在床头的摆件、窗台上的盆栽,以及厨房里的用具,她们都要拿起来看个仔细,甚至连她放在抽屉里的病历簿和日记本都要翻开,一页页地仔细阅读查看。执法者们的所作所为,让她的精神备受折磨——即便是锁上房门,拉上所有窗帘,她依旧无法让自己放轻松。“家”对于奈莉温来说已经不再神圣,城邦的爪牙们肆无忌惮地践踏着她的私人领地。在她看来,她们并非是想真正拿到什么可疑的线索,她们只是想羞辱她,恐吓她,让她以后再也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她们善于用普遍正义来满足自己。

酒精与药物的效果能够暂时缓解她对现实的厌恶反应,所以她也越来越依赖它们。自从她失去了奈拉维尔,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寥感觉总会扰乱她的心神,让她浑身发痒、透不过气。每当这时,她就会喝下一大杯她原本并不喜欢喝的烈酒,琥珀色的液体又辛又腻,灼烧着她的内脏,而随之而来的眩晕感又及时地镇压了身体对于酒精毒药的抗议。她沉醉于这种飘飘然的感觉,只需满满一大杯,她就能暂时抛开体面与尊严,放开理智与情绪——或是抱着沙发哭泣,或是不停地念叨着奈拉维尔与斯朵的名字,又或是将身边的物件扔得到处都是……

众城邦人没有对亲情的概念,身边的朋友就是她们最亲密的人。德兰娜的背叛让她自认为无法再相信任何人——如今奈莉温不仅孤立无援,还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一个活着的人,会迷茫,会难过,会愤怒,负面的情绪让人郁郁寡欢,但无论理想幻灭,还是生离死别,大部分人最后还是会向现实妥协,学会适应失败与苦难——可如果负担过于沉重,以至于无法突破心灵上的困境,绝望就会像苔藓一般,到处滋生且难以根绝;若悔恨与痛苦总也消磨不尽,最终能让人感觉轻松的事恐怕就只有自我毁灭——对于一个绝望的人来说,眼睁睁地感受自身的凋零,其实也是一种极具**的事。奈莉温如今一无所有,在这个世界上,她自己便成了她唯一能够释放报复欲的目标。她让自己伤痕累累,破败不堪;一边自怜自艾,一边又幸灾乐祸;她将斯朵维尔送她的挂坠扯烂,过了几天却又默默地捧起那些残渣哭泣;她抱着一只枕头,把它想象成自己的奈拉维尔,不停地诉说着自己的想念——她恨自己竟然到现在还保持着理智,要是自己疯了该有多好,她想要挥刀自戕,却又怕再也见不到自己想见的人。

在城邦之中,奈莉温的样子在旁人看来是极度令人生畏的,即便是夜巡的执法者偶然瞧见这样的情景,心里也会感到难言的压抑,不禁会同情她的遭遇。

半年后的某一天,她将那张陪伴了她十几年的茶几砸了个粉碎,尖锐的玻璃碎片划伤了她的胳膊,扎进了她的脚心,疼得她当场晕了过去。执法者接到了有心人的报警,于是倾巢而出,闯进了她的房子。起居室里仿佛是经历过了台风一般,狼藉得不像样子。地板上的碎片在灯光下反射着殷红的颜色,奈莉温躺在沙发上,有些神志不清,她一身的酒气,伤口上的血蹭得到处都是。

槐花区的执法者们在看到这番景象后,心里就有些崩溃——她们即便是在抓捕叛徒与逃亡者时,也没有觉得如此心烦意乱过。

在病房中,奈莉温苏醒了过来,她第一眼便瞧见了森妮曼。自从那天两人达成协议之后,奈莉温就一直没见过她。

“嗨,你好吗?”奈莉温一看到她,就咧着嘴笑了起来,脸上满是得意洋洋。

森妮曼叹了口气,无奈地朝她摇了摇头,“你用不着对我摆出这副样子。要知道,把你害成这样的不是我——我当初是救了你,结果你现在却不知珍惜。”

“珍惜?”奈莉温笑了一声,“你还是给我个痛快吧。”

病房里光线昏暗,森妮曼看了她一眼,起身去到了窗边,将银色的厚窗帘拉开一半。太阳斜斜地挂在天边,时间接近傍晚,这位队长转身靠着窗台,金色的暖阳照在女人的肩头,将她的长发映得如火般热烈。

“她们不会再去你家找麻烦了。”森妮曼淡淡地说,“你知不知道,执法者为什么总喜欢找你麻烦?”

奈莉温闭着眼睛,对她的问话毫无反应。

“因为我们怕你逃走。我知道你不喜欢城邦,只要有机会,你一定会逃出去,我们监视你的行为,翻你的东西,就是要确保你还没有做出相应的准备。”

“你们如果这么不信任我,就应该按照城邦的法律办事,把我给关起来。”

“奈莉温,你现在仍然是个官员。”森妮曼说,“正因为你还有用,所以你才能再见到我,有和我讨价还价的资本——你难道不想知道奈拉维尔的下落?”

“所以你是想让我帮你做事?”奈莉温挑了挑眉。

森妮曼不说话了,她盯着奈莉温的侧脸,想从她的表情中读取到某些有用的信号。她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想尽各种办法去消磨奈莉温的意志,却没想到,即便是情绪早已崩溃,这人的直觉竟还是如此敏锐。

“做什么?我有什么事用得着你去做?”森妮曼轻笑了一声,将脑袋转向一旁。

“不用装了,咱们摊开了说,就现在。”奈莉温艰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胳膊上还打着绷带,上面有一股难闻的药味。

森妮曼听到她的话,内心嘭嘭直跳。

“你想在哪里安插人手?如果你说的是这个,我确实可以帮忙。”奈莉温看了她一眼,“如果是我会意错了,那我向您道歉,原谅我把您当成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这个我们以后再说。”森妮曼笑了笑,并未因为她这句话而动怒,她说道,“执法局确实有这方面的需求,但只是为了城邦安全层面的考虑,你也知道,当年那位叛军头子……”

“别说废话。”奈莉温十分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

“好吧,那我们就说重点。”森妮曼点了点头,“我可以说,但我不做保证。”

“你说。”她有些急不可耐了。

“那两位现在生活得很好,斯朵维尔能养活自己和孩子。至于他们现在身在何处,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你怎么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

“现在不行,等再过几年,我可以安排人手把他们偷偷接回来,让你们见一面。”

奈莉温瞪大了眼睛,一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但我也说了,不做保证——你今后能不能见到他们,全凭表现。”

“好,我等着。”奈莉温盯着森妮曼的脸,将这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如今,奈莉温对城邦毫无忠诚可言。

相对于“托克兰达斯”这个大家庭,奈莉温更需要她与斯朵维尔、奈拉维尔三人组建出的小家庭——那里才更温馨,更让人放松。

有了家与国的界限,就有了扯不清的矛盾,而自私的种子正是根植于此。为了奈拉维尔,在“公”与“私”面前,奈莉温的选择从未有过犹豫。

自从两人在病房里见过面之后,奈莉温的生活再次回到了正轨,不再想着去折磨自己——至少她自己认为——活下去,还是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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